-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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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日。
早晨醒來后我沖了涼水澡，很認(rèn)真地刮了胡子，將房間里所有的垃圾收拾到一個碩大的垃圾袋里。我在電話中約了尚可，她讓我去學(xué)校和她見面。還有最后的那個謎底——我想知道，什么才是壓垮邢志平的最后那根稻草。
校園里的空氣似乎好一些。有些學(xué)生依偎在冬天的枯樹下。他們擁抱，他們接吻。
我們見面的地點是在一面湖的旁邊。這面人工湖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有。尚可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羽絨服，顯得有些臃腫。見面后，她問我：“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沒有回答她。我說：“今天是邢志平的生日�！�
她盯著我看了半天，一言不發(fā)。
“說說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吧�！�
“有問題嗎？”
“沒有。我只是想知道�！蔽艺f，“今天是邢志平的生日�！碑�(dāng)然，這不是一個理由，可把它當(dāng)成個理由，也說得過去。
“我們主要是討論那部書稿。”
“做愛了？”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澳闼退哪欠媰海心Я�。”
“怎么說？”
“每次他都需要看著那幅畫才能做愛。他的身體很差，幾乎是一個完全喪失了欲望的人。但那幅畫，是他的春藥。”
我點點頭。我知道那幅畫對邢志平意味著什么。那是他生命中啟蒙的一刻�？粗欠�，他會想起那一年，他們流浪，他們奔逃，他們熱衷于“流浪”、“游走”這樣的歷險行為，將之視為地理和精神意義上的雙重突圍，在對這幅畫的注視下，他可以做回一個男人，可以判自己做一個卑下者的徒刑已經(jīng)服滿了。
“你們討論的是部什么書稿？書名是什么？”我換了話題。
“《新時期中國詩歌回顧》。”她說，“他對這部書很感興趣。按理說他只需要幫我出版了就行，但他拿到手后，卻表示自己先要認(rèn)真看一看。”
“他看了嗎？”
“看了，很認(rèn)真�！�
“為什么？他依然迷戀詩歌？”
“我想不是。他只是迷戀那個時代。他想從這部書里找到尹彧的名字，但是我并沒有把尹彧的詩收進(jìn)來�！�
“為什么不收？”
“沒有個人情緒的因素。這是部學(xué)術(shù)著作，我懂得保持自己的客觀�，F(xiàn)在看來，尹彧當(dāng)年的詩，的確不足以進(jìn)入文學(xué)史�！�
我有些呆愣，在心里體會著這個事實對于邢志平意味著什么。他的偶像，他的禁忌，居然被“新世紀(jì)”摒棄在了回顧之外，無影無蹤。
“那天我們主要也是討論的這個問題。他有些煩躁。他說他為此查閱了手頭所有能夠找到的關(guān)于那一時期的詩歌資料，居然無一例外地找不到尹彧。他說一定是我們搞錯了，這個世界搞錯了，尹彧不該消弭在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所有記錄里�！彼龔囊露道锩鰪埧ㄆ�，下意識地在手里翻弄著�？戳税胩欤也耪J(rèn)出這是那只骨灰盒的寄存卡。一只骨灰盒都有一份確據(jù)，而一個人卻可以被記憶匿名。那么，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過往和生命？“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態(tài)度，在他眼里，似乎只有一個詩人，那就是尹彧。但是，他錯了�！彼f。
“你告訴邢志平他錯了？”
“是，我覺得這是個常識�！�
“他信任你，會承認(rèn)你的判斷。”
“也許是�！�
“他是什么反應(yīng)？”
“他笑了�！彼魍Y(jié)了一層薄冰的湖面，“當(dāng)時我覺得他可能是接受了我的意見。我覺得沒什么問題，我想不到幾分鐘后他就會從樓上跳下來。我一點預(yù)感都沒有。那些天，天一直陰著，我走的時候，太陽出來了，房間里突然變得明亮。這一切，都讓我感覺不到死亡的陰影。他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他的世界破碎了，變得空空如也，就像他被剜除了的胸口。因為偶像與禁忌都已坍塌。因為，天空突然變得明亮。”我可能顯得有些不知所云，但我只能如此了。
告別了尚可，我獨自穿過自己的母校離去。我的身旁是如今的大學(xué)生。他們擁抱，他們接吻。校園里的人工湖還在，樹還在，就像能永恒不滅似的。但天下霧霾，曾經(jīng)的年輕人不在了。路也變得陌生。我不知道是否能順利地走出去。但我并不想驚擾身邊的情侶們，讓他們給我指明一個方向。
我想，所有的路，總會有個盡頭。
今天算是我和邢志平共同的生日。我們差不多是前后腳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們都趕上了一個大時代。我們是兩個陌生人，但我們是一代人�，F(xiàn)在，他死了，我的路卻還沒走到頭兒。當(dāng)然沒有。起碼，對于這個世界，邢志平走到盡頭的時候一無所欠。而我，還欠著一個巨大的交代。這不是雙重國籍這樣的事，沒人追究，你就可以當(dāng)自己是個良民。我時刻面臨著審判。我跟神父告解過，但沒用。我很羨慕那些異國的酒鬼們，他們只消把內(nèi)心的臟水潑給他們的神就萬事大吉。我卻不行。我并沒有得到赦免，我還沒有權(quán)利去死。
我要去喝一杯，但愿小酒館今天會破例在白天開門。
《十月》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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