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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垨真也傻了,手松開方向盤,癡癡地望著她。立萱暴跳如雷:“倪垨真你想要做什么,想要死嗎?死了有什么用,你媽媽能活過來嗎?!你死了,多少人該稱心快活。●R上回去,轉方向,馬上回去!”立萱搶過方向盤,也不知道碰到什么銨扭,控制臺上發(fā)出嘀嘀的警報聲。
垨真的臉幾乎是立刻就腫了起來,立萱一邊認為他嬌生慣養(yǎng),一邊覺得自己力度拿捏不準,自己的手也有些發(fā)麻。但她嘴上卻不松口,強硬地說:“馬上掉頭!”垨真還是第一次見她發(fā)脾氣,愣了一會兒,低下頭快速按下兩個鍵,警報聲消除了,但游艇依然是向外海駛去。立萱又不會駕駛游艇,一點辦法也沒有,但轉方向盤這種事情,她倒是會的?墒撬闹芏际呛K,一點參照也沒有。
垨真這時才說:“在原地打轉!绷⑤孀约阂哺杏X到了,游艇似乎在轉一個大圈。垨真朝立萱投來一個怯意的眼神,似乎是征得了她的同意,才握住了方向盤。他動了動嘴唇,但是沒有說話,他可能是想問她為什么會打他。
立萱想了想,說得很委婉:“垨真啊,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發(fā)生很多事情,有些人高興,有些人難過。有時候你覺得遇到這一生最難解決的事情,其實明天太陽還會照常升起,生活照舊,所以犯不著輕生。”這樣說他就明白了,他啊了一聲。
立萱說:“倪太太只是失蹤了,說不定過陣子她就回來了。你要是不在了,等倪太太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你可怎么辦?垨真啊,我說的是真的,她在餐廳跟我說的,要我照顧你一陣子!彼死瓐栒嫘∈种福^,“倪太太跟我約定好了,我也跟你約定,我們一起等她回來!眻栒驺读艘幌,沒有明白拉鉤的意思。
立萱小指一勾:“我們拉鉤!
垨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垨真啊,你記住,跟別人許下的誓言,永遠也不能改變!
好半天,他說:“沒有!辈皇窍胍詺?如果不是,那他為什么要躲開眾人獨自上游艇?這回換立萱愣住了,垨真說,“我媽媽也不會自殺!绷⑤婺紗枺骸盀槭裁矗俊眻栒嬲f:“她出門的時候,說晚上要給我做意大利面!
立萱在特殊教育中心見過很多被人遺棄的孩子,他們大都有著不同的缺陷,父母把他們送到醫(yī)院或是一些公共場所,臨行前告訴他們:“在這里乖乖等我回來!笨墒菂s一去不返。立萱這時聽垨真這樣一說,心里不免一驚,她禁不住抱了抱垨真,在他耳邊說:“嗯,她會回來的。”
她問他:“那你出海做什么?”垨真說:“我想釣魚!边@答案簡直出乎立萱的意料,垨真被倪先生禁足是真的。垨真說,“三月出來的時候,允許我今天出來釣魚的!痹瓉硭咛缬屑s定。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游艇已開出了好幾海里。海上的風詭異而多變,時而凜冽,過一刻又仿佛靜止。一個人可以在這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面都是茫茫的海水,港口的建筑慢慢看不清楚了,偶爾能看到幾只小船在海里搖晃。只有這一點參照,再華麗的游艇也有點凄清。立萱完全無法體會倪太太帶著垨真出海是什么心情。在這茫茫不辨方向的海中,只有倪太太在日記最后的那段話——
我將發(fā)動機停了很久,垨真抬頭看著天空中偶爾飛過的海鳥,也不問我什么時候回航。是全心信賴我,還是無從感知,我不清楚。也許明天報紙上的頭條,是倪家母子遭遇海難的消息。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倪太太最后返了航。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倪太太也有些舍不得吧。倪太太現(xiàn)在不在了,倪先生有另一個兒子,未必會全心照顧垨真。立萱心想,垨真是不是看到了倪太太的日記?
同在游艇上的垨真不知道她想了這么多、這么復雜的事情,他去艙中拿了釣具,問立萱:“你喜不喜歡石斑魚?我會釣石斑魚!
這場出海以鬧劇開始,以鬧劇結束。他們開出海的這艘游艇因為油不夠,在回航時被迫停在海面上。
郭醫(yī)生和陸律師找到他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郭醫(yī)生率先上了游艇,立萱裹著一條毛巾,渾身濕透了。陸律師問:“垨真,這是怎么回事?”垨真望向立萱,立萱懂得了,這是希望她替他回答。立萱輕描淡寫地說:“我掉海里了!币驗閳栒驷灥搅艘粭l大石斑魚,拉不起來,立萱去提線的時候,滑到了海里。
郭醫(yī)生知道立萱不會游泳,每到夏天就吵著要學,學了好多次,沒一次成功的。郭醫(yī)生就奇怪了,不是說垨真要自殺嗎?倪家的人心急火燎地打電話,他們懸著心找了半天,怎么現(xiàn)在掉到海里的另有其人?
同來的還有一個少年,看上去跟立萱差不多大。陸律師為立萱介紹:“我兒子陸錦一!彪m然知道立萱和垨真出了海,可是在茫茫大海上要找到正確的方位是根本不可能的,幸虧陸錦一曾經在垨真的手機上安裝過定位軟件。
郭醫(yī)生追問立萱事件的始末時,陸律師的兒子陸錦一一直在跟垨真說話,垨真把那條大石斑魚秀給錦一看?吹贸鰜,他們還蠻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跟男孩子容易溝通的緣故,垨真偶爾還會搭兩句話。這還是立萱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可是完全沒有賞景觀海的心情,她對郭醫(yī)生說:“陸律師的兒子跟垨真交流得挺順暢的。早知道,倪太太就應該給他請個同齡的男孩來做玩伴!
這句話被陸律師聽到了:“錦一跟他從小就認識,才有這種默契。說不定幾年之后,你跟垨真的感情比錦一更好。”
回到倪家,立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圖書室,猶豫了三五秒,還是撕下倪太太寫的最后一頁日記。她舍不得燒掉,只得將它夾在墻角書架上的一本書里,那是垨真最不會碰觸的書,有個很旖旎的名字。立萱才把書放回去,就看到陸錦一佇立在大門旁,不知什么時候進的圖書室。
陸錦一說:“我爸爸說讓我送你回學校!绷⑤骖H為意外,學校在西郊,根本不順路。陸錦一說,“沒關系,我也要回去。喬立萱,重新認識一下,我學醫(yī),跟你同屆,我叫陸錦一,大陸的陸,錦繡的錦,萬物歸一!
這個開場白倒挺有趣的,他所在的醫(yī)學院就在立萱學校的對面。
立萱不太禮貌地打了個噴嚏。雖然已經是夏天了,可是海上風大,她又落海,折騰了一個來回,估計也感冒了。立萱謝絕了他的好意,告辭出來,郭醫(yī)生要領她去醫(yī)院看病。
在護士站,立萱憤憤不平,混著鼻音說:“我真的踩滑了才掉海里的,我以為他要出海自殺,才跟過去的!惫t(yī)生問她:“垨真為什么出海?”
“他說想釣魚,”立萱有點摸不著頭腦,“可是,正常的人這個時候出海,不都是想不開嗎?再說,他有可能看了倪太太的日記!惫t(yī)生說:“你忘記他患有阿斯貝格癥候群了?”
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郭醫(yī)生堅信,患有自閉癥的垨真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沒有感情,行為刻板。立萱說:“患有阿斯貝格癥候群的人難道就不會想不開嗎?”郭醫(yī)生瞪了她一眼,眼神在說,應該很難吧。郭醫(yī)生說:“看沒看到日記,你不是也不確定嗎?就算垨真的確看了日記,他很難感覺到別人的感覺,連他自己的感覺,有時候可能都弄不太清楚!
立萱突然沉默了,她想起在游艇上,垨真釣起石斑魚時說的話。他說,石斑魚是天底下最笨的魚,第一次鉤到它放了生,它還會守在原地,要是別的魚就會拼命逃走。立萱覺得垨真好像是在說他自己。立萱問郭醫(yī)生:“你說倪太太會不會十年之后突然出現(xiàn)?要不然她為什么會與我約定十年,不多不少,只要十年?”
“神經病!惫t(yī)生把溫度計塞進立萱嘴里。
立萱的嘴被堵住了,電話卻響了,是垨真打來的。立萱咬著體溫計含混不清地講了一會兒電話,難得那孩子也能聽懂。郭醫(yī)生示意她該取出溫度計了,立萱一看,居然是三十八度五,郭醫(yī)生說:“打點滴吧,下周你還要參加期末考試!
她后來講電話講到睡著,等到她有點意識的時候,掛著吊瓶的右手都有點麻了。
郭醫(yī)生下晚班要回家了,臨走時斷斷續(xù)續(xù)對她講:“針頭我拔了……我叫金司機來送他回去!绷⑤鎽艘宦,等到郭醫(yī)生去叫人的時候,她也清醒了。垨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她睡著了,他也睡著了,長椅上,她睡在左邊,他睡在右邊。睡相不佳的家伙,換了好幾個姿勢,最后整個人微微歪在她肩上,也沒有壓著她,隔著一點曖昧的距離。
立萱想一把推開他,目光傾斜時,看到他臉上的痕跡。真有心機,是故意秀給她看的吧,下午被她無故打了一巴掌,想讓她有心理負擔。垨真雖然睡著了,但耳朵上還掛著耳塞。立萱取來偷聽,是從來沒有聽過的鋼琴曲。
反反復復的全是純樂,立萱學著哼著調子,不經意轉過頭看到垨真正盯著自己,半瞇著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立萱有點尷尬地把耳塞還給了他,想了想,解釋說:“我下午不是故意打你的。”垨真沒有什么反應,意料之中。
立萱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右手,說:“回家!眻栒嬉舱玖似饋,從后面追上了立萱。立萱站住,他也站住,十分不解她為什么會停下來。立萱想叫他不要跟著自己,但看到他木訥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也許是立萱的表情太過嚴肅,垨真把耳塞塞到她耳朵里,他以為她偷偷聽他的歌,可能是喜歡。立萱推開,說,“聽久了耳朵痛!
這時金司機和郭醫(yī)生上了樓,立萱的學校跟倪家方向相反,立萱要在樓下坐188路公交車。她轉身欲走,卻覺得手心里熱熱軟軟的,是垨真拉住了她的手。金司機這時說要送她回去。
待在醫(yī)院明亮的走廊里不覺得天黑,其實街邊早就亮起一排排霓虹燈。車子在車流中駛過,立萱和垨真分別坐在車窗兩邊,車窗反射著街邊的繽紛的光,倒映著整個世界的異彩紛呈。立萱心想,上次倪太太說,如果她回去倪家還可以加薪,不知道還算不算數(shù)。立萱歪著頭看了一下另一邊的垨真,他取下耳機,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眼里也是怯怯的。
立萱向他靠近了一點,垨真拉下耳機,正襟危坐。立萱清了清嗓子,有必要跟他討論一下薪資,結果車子在人行道前突然一個剎車。車正好停在學校后門,一群學生從斑馬線上過去,立萱認出了其中一位是室友志琪,還有向日葵劇社的學長、學姐。立萱立刻對金司機道了晚安,跳下了車。她在人行道前頓住,轉身跑回車邊。垨真配合地降下車窗,聽她說:“倪垨真,我下周要考手語,考完了再去找你。”
這一次,垨真認真地點了點頭,可立萱早看不到了,她一溜煙地跑過了街道,一邊還嚷著志琪的名字。
立萱那時還太小,她不知道,許下承諾的那一瞬間,她的故事剛剛開始,可是也已經結束了。
他一來,她的故事就結束了,因為,再也沒有花樣了。
在她生命中,關于垨真的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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