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繡戶侯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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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fēng)高,四野寂寂,刺骨的西北風(fēng)刮過枯枝哀草,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嘯聲。
十一歲的顧煙蘿正在沒命地奔跑著,烈焰燒毀了她的衣衫和肌膚,碎裂的錦帛片片剝落,她幾乎半裸著身子,就那樣驚恐而無助地跑著,跑著。
兩個(gè)時(shí)辰前,一場大火燒毀了顧煙蘿的家,她本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一夜之間命運(yùn)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父親獲罪入獄,株連九族。官兵燒殺搶掠,乳娘將顧煙蘿藏在廢棄的水缸內(nèi),自己舍命引開官兵,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當(dāng)顧煙蘿爬出水缸時(shí),顧家已成了一片火海,橘黃色的火焰猶如一條條在黑暗中瘋狂四竄的火舌,有一條火舌猛地卷住顧煙蘿的左臂,迅速將她身上的大紅洋緞?wù)桃\燒得一干二凈。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用右手胡亂拍打著火的左臂,灼痛感撕心裂肺地傳來。她大聲哭喊著在地上翻滾,絕望慘叫著逃生。
顧煙蘿逃進(jìn)了一處山洞,靠在巖壁上大口大口喘氣,淚水混合著汗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滾滾下落。顧煙蘿的心開始絞痛起來,她想要放聲大哭,喉嚨中竟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過度的驚慌、悲切、絕望,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腦子里一片紛亂,哭聲、喊聲、火舌舔著物品的噼啪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她的神思開始模糊,幾乎做起夢來。
夢里居然有外祖父的臉,他對她那么親切寵愛,笑著低語:“玉樹瓊枝作煙蘿,我的小煙蘿,外公要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為你請最好的教書先生,你將來必是一等一的才女……”
“外公,外公!”她在心里呼號著,“你在哪里呢?是去了另一個(gè)世界嗎?”
“你最疼愛我,把我一起帶走吧!快救救我……”她昏迷了過去。
顧煙蘿是被凍醒的,饑寒交迫、渾身乏力,頭像要裂開般疼痛。微微睜開眼睛,剛才還漆黑一團(tuán)的山洞此刻卻變得明亮起來,有火光閃花了她的視線,她驟然清醒了過來。不遠(yuǎn)處,有一個(gè)戴著灰黑色木雕鬼臉面具的男人,手中舉著火把,面具后的眼睛似乎正在打量著她半裸的身軀。顧煙蘿用力吸了一口氣,雙手捂嘴,心中猛地一撞,她差點(diǎn)兒失聲尖叫,她全身血液沸騰,緊接著又全身冰涼。
顧煙蘿只有十一歲,卻已經(jīng)出落成身段玲瓏的美麗少女了。她的個(gè)子比同齡的女孩高,身材纖瘦卻發(fā)育較早,嬌嫩如水的肌膚潔白如玉。此時(shí)她雖然衣衫襤褸,被煙熏得滿臉灰土色,身上的肌膚也多處被火灼傷,但仍難掩她的天生麗質(zhì)。她飛快地用手護(hù)住胸部裸露的肌膚,這個(gè)動作似乎挑起了對方的欲望,那個(gè)鬼臉男人,腳步踉蹌著朝她逼近。
顧煙蘿手腳發(fā)冷,渾身激起雞皮疙瘩,幾乎暈厥。那個(gè)男人距她一步之遙時(shí)突然收住了腳步,她聽到他急重的喘息聲,看到他弓著背,很痛苦的樣子。顧煙蘿瞥見了身后的洞口,她用盡全身力氣往后挪動身子。洞口越來越近,再堅(jiān)持一小會兒,她就可以逃出去了?删驮谶@時(shí),那男人突然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啊——”咆哮里夾雜了憤怒與混亂的哀號。他摔掉手中的火把,撲向了顧煙蘿。她被死死地壓在了身下,渾身驚顫發(fā)抖,頭腦里的思想全亂了,大顆大顆的汗珠滾了出來。她張嘴想叫,卻被他的手堵住,叫不出聲來。她使出渾身的力量掙扎,想逃出他的魔掌,奈何一切努力只是徒勞。欲火在他的眼里燃燒,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臉面具在她面前劇烈晃動,猙獰可怖……
這個(gè)不堪回首的夜晚,是顧煙蘿日后如影隨形的噩夢,她那年輕得像嫩草般的嬌軀遭受到無情的摧殘,尖銳的痛楚直刺進(jìn)她身體深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當(dāng)顧煙蘿從昏迷中醒來時(shí),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天一夜,那個(gè)粗魯強(qiáng)暴她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蹤。她很想一死了之,可她還有未完成的使命。求生的本能驅(qū)使她拖著殘敗的身軀,掙扎著爬出了山洞……
明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就在顧煙蘿命懸一線之際,一百多公里外的明都城應(yīng)天府(今南京)歌舞升平,徐府內(nèi)正在舉行一場熱鬧非凡的家宴。徐府金丁朱戶,十分豪華。大門兩旁掛著“春王正朔頒千載,開國元?jiǎng)椎谝患摇钡膶β?lián),門楣上懸著“大功坊”的匾額,氣度非凡。徐府的第一代主人徐達(dá)是明朝開國的最大功臣,洪武皇帝朱元璋評價(jià)他“破虜平蠻功貫古今人第一,出將入相才兼文武世無雙”。徐達(dá)去世后,朱元璋聽聞噩耗悲慟不已,追封他為中山王,謚武寧,贈三世皆王爵,賜葬鐘山之陰,將其神位供奉在太廟,肖像也懸掛在功臣廟,皆排列于首位。
以徐達(dá)之功,大明王朝當(dāng)然要厚待徐達(dá)之后的。徐達(dá)共有四子四女,長子徐允恭承襲魏國公,以勛衛(wèi)署左軍都督府事;二子徐添福早夭;三子徐膺緒為中軍都督僉事;四子徐增壽以父蔭官至左都督;長女徐貞靜嫁于燕王朱棣為正妃;次女徐婉儀嫁于代王朱桂為正妃;三女徐淑德是安王朱楹的正妃;只有小女兒徐妙錦還待字閨中。
此時(shí)徐府內(nèi)高朋滿座,喜氣洋洋。五名婀娜的女子正在表演笙簫合奏,曲子悠揚(yáng)動聽。身為男主人的徐允恭斜坐于榻上,微垂著頭,目光迷離,顯得心不在焉。徐允恭二十四五歲的年紀(jì),身材高大,生得面如冠玉,英姿非凡。
滿室的賓客或坐或立,都在傾聽幾名歌伎演奏,面前的幾案上,酒樽斟滿,果盤堆尖。
滿場賓客中聽得最為陶醉的當(dāng)屬生性風(fēng)流的李景隆,他是朱元璋姐孫、曹國公李文忠子,襲父爵封曹國公,官至左軍都督府事、太子太傅。李景隆年齡與徐允恭相仿,眉目疏秀,顧盼偉然。
燕王朱棣不時(shí)與王妃徐貞靜言笑,看得出夫婦二人的感情很好。朱棣剛過而立之年,是朱元璋的第四子,相貌奇?zhèn)。徐貞靜比朱棣小兩歲,她五官精致,美得無可挑剔,眼睛里充滿了純凈溫柔。
神姿秀朗的寧王朱權(quán)左顧右盼,似乎在焦急等待什么人的出現(xiàn)。他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年方十六。
徐府三公子徐增壽二十出頭,也是個(gè)翩翩美男子,正旁若無人地與一名十五六歲年紀(jì),殊色秀容、花明雪艷的歌舞伎談心。
樂聲戛然而止,五名笙簫合奏的女子退場了。剛才正與徐增壽說悄悄話的那名歌舞伎隨即上場,她翩翩起舞,姿態(tài)輕盈飄逸,風(fēng)擺楊柳。淡綠衫裙裙裾飄飄,裊裊娜娜,嬌柔姿美,媚態(tài)觸人心醉。李景隆看得精神抖擻,他脫去外衣,上前為舞女擊鼓,F(xiàn)場的氣氛頓時(shí)熱烈起來,剛才還不在狀態(tài)的朱權(quán)也受到感染,拍手打板,徐增壽也擊掌叫好。
一曲舞罷,掌聲如潮!棒嫒趔@鴻、婉若游龍,蕓葭姑娘的舞蹈真是出神入化。”李景隆高聲贊美道。
徐增壽癡癡凝望著蘇蕓葭,眼中情意朦朧。
“久聞蕓葭姑娘性資聰敏,色藝超絕,今日實(shí)乃有幸大飽眼福!币恢北憩F(xiàn)得眼里只有徐貞靜一人的朱棣忍不住也開口稱贊。身旁的徐貞靜只是溫婉一笑,恬淡從容。
只有徐允恭依舊在怔怔出神,仿佛周遭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現(xiàn)場突然安靜下來。隨著一名紅衣婢女從徐允恭左側(cè)的屏風(fēng)后款款而出,所有的贊美聲、喧嘩聲、言笑聲在一瞬間戛然而止。那婢女雙手捧著一把造型優(yōu)美的紫色古琴,古琴底板上,龍池、鳳沼內(nèi)鐫刻著詩詞和方印。
令觀眾屏息凝神的自然并非此紅衣婢女,而是隨后出場的一名紫衣少女。少女十四五歲的年紀(jì),長發(fā)披肩,飄垂腦后,一道紫色的絲帶輕束著垂肩的秀發(fā),流現(xiàn)出一股飄逸的氣質(zhì)。少女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玉肌花貌,有傾國之色。
那紫衣少女便是徐府四小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徐妙錦。她在琴案前落座,雍容平淡,寂靜之中,還未下指就已是氣韻流淌。她十指生秋水,一陣輕緩柔美的,令人心醉的琴音自琴上飄出,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她撫琴的動作那么優(yōu)美,飽含著詩情畫意。
徐妙錦的一舉一動牽動了所有人的目光,賓客皆傾耳以分恬淡之古意。一直心不在焉的徐允恭這會兒也已回過神來,專注地聆聽小妹的演奏,眼里流露出贊美之意。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現(xiàn)場鴉雀無聲。直到朱權(quán)感嘆“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其他人才醒悟過來,報(bào)以雷鳴般的掌聲。
李景隆笑道:“連琴技高超的寧王也不吝溢美之詞,可見錦妹是技高一籌了!
“我甘拜下風(fēng)!”朱權(quán)嘴上回應(yīng)著李景隆,目光卻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徐妙錦。
這時(shí)朱棣亦贊道:“好些日子不見,錦兒的琴技是愈發(fā)的精進(jìn)了。”
聽到李景隆和朱權(quán)夸獎(jiǎng)自己時(shí),徐妙錦只是流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被朱棣稱贊時(shí),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有亮光一閃而過。
“錦兒,快過來!”徐貞靜憐愛地招呼妙錦到自己身旁坐下,她拉著小妹的手細(xì)細(xì)打量說道,“出落得比以前更加標(biāo)致了,難怪人人都夸我們徐府四小姐,天生麗質(zhì),才情出眾!
“長姐,”徐妙錦親昵地依偎著徐貞靜說道,“整整兩年沒有見到長姐了,小妹甚是想念,這次難得回來,多住些時(shí)日吧!
徐貞靜輕嘆一口氣,柔聲道:“燕王過兩日就要回北平了,再說燧兒還小,我要回去照顧他,交給別人總歸不放心!
徐妙錦櫻口微啟,還想說什么,只聽得朱權(quán)高聲道:“今日難得大家齊聚一堂,又有如此醉人的佳釀與琴韻相伴。窗外大雪紛飛,瑞雪兆豐年,我且以‘雪’為題賦詩一首,聊表興意。”他說罷舉起手中的酒樽一飲而盡,吟道:“雪映紗窗麗人歸,煮茗分香氣葳蕤。青云抬望飛鵬遠(yuǎn),白鷺凝寒沙渚洄。癡恨難酬巫江雨,芳心易融琥珀杯。欲覓仙蹤蓬萊島,應(yīng)邀明月可相隨!
現(xiàn)場叫好聲一片。
“既是以‘雪’為題,我也獻(xiàn)丑了!崩罹奥∫膊桓适救,舉杯道,“春雪遲來雨霏霏,初霽晴空看霞輝。一縷朝陽出隙谷,萬點(diǎn)情思惹深閨。曲伴霓裳燕歌舞,妝成玉樹柳畫眉。竟是瑤臺天上客,今古往來幾人回!
眾人又都不禁叫好。
坐在徐增壽身旁的蘇蕓葭帶著了然的笑意輕聲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名為以‘雪’為題作詩,實(shí)乃向你的小妹表達(dá)愛慕之情呢!
徐增壽道:“這詩詞我不在行,不過寧王和曹國公的確都對小妹情有獨(dú)鐘。”
“那徐小姐屬意哪一位?”蘇蕓葭難耐好奇心。
徐增壽笑嘆:“我們家小妹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心高氣傲,不知道什么樣的男子才入得了她的法眼。”
忽聽朱棣道:“我也依韻和了一首詩,為諸位助興!彼S即朗聲道:“朔漠燕鴻暮云黑,沙場絕塵暗疆陲。在握三千穿金甲,久慕一枝傲雪梅。北國凝冰蕩衰草,東風(fēng)策馬入春帷。吟聲幾許琴中賦,玉人俏妙夢里飛!
依舊是叫好聲陣陣,只有徐允恭聽后眉頭一皺,默不作聲。
朱權(quán)由衷嘆服:“四哥的氣魄,非我與景隆兄所能及。”
“十七弟謬贊了。”朱棣報(bào)以淡淡一笑。
徐妙錦盈盈淺笑,忽察覺徐貞靜正凝神望著自己,笑容突斂,微微嘆息一聲。
蘇蕓葭不露痕跡地笑道:“不如請徐小姐點(diǎn)評一下三位的詩作!
徐妙錦道:“寧王的詩作意境曠遠(yuǎn),曹國公的風(fēng)流別致,燕王的含蓄渾厚,各有千秋。”
蘇蕓葭接著提議:“徐小姐也作一首詩吧。”眾人立即附和。
徐妙錦也不推卻,略一沉吟,道:“履步輕盈知是誰,春詠白絮已先窺。將相公侯金如砌,琳珉珠璧玉成堆。瓊枝折桂飛雪浪,妙筆生花率云麾。不趣寒香翻作土,寰宇瀟灑在紫薇。”
喝彩聲此起彼伏。“聽聞徐四小姐才可傲公侯,金陵的公子們無出其右者,果然名不虛傳!”蘇蕓葭心悅誠服地贊道。
朱棣卻微微變了臉色。“不趣寒香翻作土,寰宇瀟灑在紫薇”,他心中默念,嘴角撐起一抹無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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