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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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就沐浴在冷月極盡警惕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打馬鉆進那條傍晚時分越顯昏暗的胡同,不聲不響地把馬勒在胡同盡頭那道破敗的木門前。
這處宅院的木門與這胡同里其他幾家的門相差無幾,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都不曾換過的,木質粗劣單薄,也沒有涂漆,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之下生生裂開了幾道大口子,把院中昏黃的燈火直直地透了出來,灑落在寂然一片的胡同里。
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倒也不顯得這一處有什么凄涼。
冷月隨景翊翻身下馬,搶在景翊之前拿捏著力氣小心地叩響了這扇破敗不堪的門。
張老五腿腳不便,冷月以為怎么也要等上一陣才會有人來應門,沒想到剛敲了兩下,
就有一個身影健步走了過來,從木門裂縫中透出來的光線被人影一擋,胡同中頓時又暗了
幾分。冷月心里一緊,忙張手把景翊往后攔了攔。
冷月一攔之間,木門被人拉開了一道縫,不堪重負地“吱呀”了一聲后,一顆又黑又
圓的腦袋從門縫里探了出來,粗聲粗氣地問了半句:“你們是——”
冷月一怔,忽然想起張老五重出江湖的原因,眉目一舒:“你是張先生的孫子吧?”
黑腦袋滯了一滯,把木門敞開了些,愣愣地打量著這兩個一看就不屬于這片地方的人:“我不是……你們是來找張沖的?”
張沖?想必就是張老五家孫子的名字了。
沒等冷月再開口,張老五已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院中走了過來,邊走邊急急地往門口望著:“可是景大人和夫人來了?”
聽到張老五的聲音,景翊才含笑應道:“張先生,晚輩叨擾了。”
愣在門口的青年壯漢聞言直勾勾地看向這書生模樣的年輕公子:“大……大人?”
“這是大理寺的景大人,特地來看物件兒的……”張老五走得急了,有些氣喘,聽起來顯得更急切了,“景大人、夫人,怠慢了,快請屋里坐……”
景翊與冷月一前一后地走進院子,壯漢還一頭霧水地怔愣著,倒是張老五走過去緩緩地關上了院門,一邊落下門閂,一邊帶著歉意絮絮地道:“這地方人多,一到晚上就亂得很,讓大人和夫人屈尊到這兒來,實在不好意思……”
“張先生客氣了,既是來拿東西的,該晚輩不好意思才是!本榜凑f著,轉目看向杵在一旁的壯漢,“這位是……”
“這是我孫兒的一位朋友……”
壯漢這才像是得了什么提點,一下子醒過神來,忙道:“小民眼拙……見過景大人,景夫人!”
壯漢說著就要往下跪,被景翊一把撈了起來,扶著他的胳膊很是和氣地道:“公堂之外,不用多禮了。壯士如何稱呼?”
“小民孫大成!
“大成,”張老五安置好門閂,顫悠悠地轉身走過來,“我這腿腳不利索,就麻煩你給倒點茶吧。”
不等景翊說不必麻煩,孫大成就已爽快地應了一聲,小跑著朝小院一側的廚房去了,張老五一路把景翊兩人讓進屋,屋里雖陳設簡陋,卻收拾得整潔妥帖,全無這處宅子外面的那副雜亂景象,看著也還算舒適。
屋中只有兩把椅子,景翊好說歹說勸著張老五坐了一把,又以冷月腿上被狗咬了一口為由把冷月按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坐著,在張老五關切的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冷月果斷地把那條被景翊精心包扎的腿往后藏了藏。
“張先生,”待這兩人坐定,景翊就站在冷月身旁,轉身面向張老五,微傾上身謙和一笑,“我已照您的意思來了,有什么話,您不妨就直說吧!
冷月抬頭一愣,有話?
張老五在瓷窯里對景翊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在耳中,雖聽不懂那些有關瓷器的事,但張老五請景翊來家里挑幾件瓷器的事她還是聽明白了的,張老五哪里說過有話要跟他說?
張老五兩頰的皺紋幾乎被突來的錯愕抻平了,但放眼看去只見錯愕,不見丁點不知所云的茫然。
見張老五一時沒出聲,景翊輕輕皺了皺眉頭:“張先生在瓷窯初見晚輩時雖言辭和善,但神情中隱約有些抗拒,像是巴不得我早點告辭卻又不好意思直說,待聽得晚輩在大理寺供職之后神色忽變,欲言又止之后便要贈我瓷器,還要我登門來取,卻又把住處說得模糊,像是在委晚輩以重任之前有意試探晚輩一番似的……難道是晚輩會錯意了?”
景翊這席話說得十分篤定,哪怕是這末了的一問也全然沒有對自己的判斷有所懷疑的意思。
冷月呆呆地盯著張老五那張錯愕之色愈深的臉使勁兒看了好一陣子,死活就是回想不起這張臉上什么時候出現(xiàn)過景翊說的這些東西。
“還有,您剛一見我就覺得似曾相識,打量之后又推說是認錯了……”景翊頓了頓,抬手從懷中摸出那只成親之前一直掛在腰間的小銀鐲子,“您打量我的時候第一眼就落在我腰間佩掛飾物的地方,是不是在找這個東西?”
張老五還沒從更深一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冷月已愣了一愣。
這銀鐲子是從她手腕子上摘下來的,也是她如今必須嫁給他的理由之一,她當然認得。只是她記得清楚,昨天清早在大理寺見到他時,這銀鐲子還是掛在他腰間的,拜完堂之后好像就沒見著了,她本也覺得這作為婚約之證的物件在拜堂之后就沒有再隨身戴著的必要了,沒想到他竟然還戴在身上,只是從腰間挪進了懷里。
“真……真是你……”
張老五這自語似的一聲輕嘆準確無誤地落入景翊耳中,景翊牽著絲線揚了揚手中的小銀鐲子:“您認得這個?”
張老五使勁兒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里目光有些閃動,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第一眼瞧見您就覺得像,可是都好些年了……您沒戴著這個物件,我還真不敢認……不過也是,打那年見您以后,可沒再見過這么……這么像粉彩瓷一樣的公子了!”
冷月默默轉頭看了景翊一眼,她雖然不知道粉彩瓷是什么,但這么看著,大概是種很好看的東西吧……
這很好看的東西似乎沒覺得這句是在夸他似的,就在她的注視中輕輕地緊了下眉頭:“恕晚輩失禮,許是年月已久,一時記不起……不知您是在何處見過晚輩的?”
“就在永寧街……”
張老五一個街名剛剛出口,景翊頓時像被什么東西澆了腦袋一樣,周身倏然一繃,原本清潤的笑容驀地一濃:“我想起來了!當日匆匆一見,隔了這么許久,一時沒認得出您,還請恕晚輩眼拙。”
永寧街?
永寧街就在景家大宅附近,景翊八歲進宮,直到今年年初才從宮里出來,能在永寧街遇上景翊,那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景翊見過的人她多半都是見過的,但十年前的事在冷月腦子里早就模糊得像是被水泡過似的了,這種長得很是尋常還只見過一回的老大爺,就是把她腦殼砸開了下手去翻,也未必翻得出一丁點印象。
張老五也像是對她沒有一丁點印象似的,只直勾勾地望著景翊道:“小民只記得您心善,竟不知您已是大理寺的大人了……景大人能入大理寺當官,實在是老百姓的福氣啊……”
冷月承認,在她那些已然模糊成一團的陳年記憶里,景翊確實一直是個心和脾氣一樣好的人,除了嘴甜外,連家里上了年紀的老仆老婢干些粗重的雜活他也愛湊上去幫一幫,所以從小他就是極討老人家喜歡的,每回犯錯被景老爺子舉著雞毛撣子滿院子追著打的時候,總是不缺站出來救他的人。
不過這跟進大理寺當官有什么關系,她還真想不出來。
景翊卻像是對這句受用得很,笑著道了聲輕飄飄的“慚愧”,把摸出來的銀鐲子收回懷中,才道:“有什么話,您現(xiàn)在可以直說了吧?”
張老五好生猶豫了一陣,瘦骨嶙峋的手握緊拐杖,剛想撐著站起身來,就聽景翊問了一聲:“您想告案?”
張老五一驚,手一抖,剛抬離椅面一寸的身子一下子沉了回去,看向景翊的眼神儼然像是見鬼了一樣:“您……您怎么……”
他怎么知道?
冷月在心里無聲地一嘆,經(jīng)過今天這一天的刺激,她已經(jīng)不會再想問景翊這種問題了。
他就是知道。
景翊溫然微笑:“這里不是公堂,我也沒著官服來,您就是告案也不必起身,就坐著說吧!
“謝景大人!睆埨衔宸鲋照阮h首欠身,算是行了個禮,抬起頭來時,看向景翊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敬重,“景大人,您既然知道小民到玲瓏瓷窯燒窯,想必也聽說了小民去那里燒窯的原因吧?”
景翊點頭:“瓷窯管事跟我說,是因為您的孫子有急事回鄉(xiāng),沒跟瓷窯打招呼,您過意不去,就去頂替幾天的。”
張老五擺了擺手,搖頭嘆道:“小民慚愧。這話是我瞎編的,我孫兒張沖現(xiàn)在在哪兒,我也不知道……”
景翊微怔:“您是說,他失蹤了?”
張老五仍是搖頭,沉聲糾正道:“用您官家人的話說,他應該是逃跑了吧……”
景翊愣得有點厲害,連冷月都看得出來,張老五這話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逃跑?”景翊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他為什么要逃跑?”
“他……他好像……”張老五頓了頓,發(fā)干的嘴唇緊抿了一下,才有些不大情愿地道,“他好像殺人了……把人投到窯爐里,燒死了……”
冷月驚得差點從椅子上竄起來。
且不說張老五這話是真是假,單是爺爺告發(fā)親孫子這種事,她進安王府這些年就從來沒有遇上過。
景翊倒像是比方才明朗了些許,雖仍微蹙著眉頭,但那些怔愣之色卻已煙消云散了:“這些事您是如何知道的?”
“大成跟我說的……”
張老五話還沒說完,門口便響起了結實的腳步聲。孫大成一手拎著茶壺,一手拿著瓷碗走進門來,景翊向他看了一眼:“就是他嗎?”
孫大成被景翊這突來的一句驚了一下,腳步一滯,停在屋中間就不動了,怔怔地看向突然間齊刷刷望著自己的三個人:“我……我咋了?”
“沒事沒事……”張老五忙朝他招了招手,“你來得正好,我正跟景大人說沖兒的事……”
孫大成一張圓臉倏然一僵,急急走過去擱下手里的東西,湊到張老五身邊壓低著聲音急道:“您怎么說出來了?他是大理寺的官,就是管抓犯人的……”
張老五伸手在孫大成扶在他臂彎上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苦笑嘆道:“我知道你為沖兒好,但殺人償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張老五說著,抬頭望向景翊,“景大人,這事雖是大成先發(fā)現(xiàn)的,但他也是擔心我這個孤老頭子沒人養(yǎng)老送終才瞞著不去報官的,這兩日他一得閑就到這兒來照應,這屋里屋外全是他給拾掇的……錯都在我,還請景大人莫怪罪他……”
景翊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牽著一道有事好商量的微笑,望著孫大成不慌不忙地道:“先不忙論錯。此事既然是你先發(fā)現(xiàn)的,你就說來聽聽吧,若真如張先生說的這樣,免你瞞報之罪倒也無妨!
孫大成剛猶豫了一下,張老五已催促道:“這位景大人是好官,不會難為你的,你就說吧……”
“哎……”孫大成吞了吞唾沫,朝景翊低頭欠了欠身,才怯怯地開口,“回景大人,我也是瓷窯的伙計,在瓷窯里管裝箱運貨的,我給您府上送過瓷器,但沒見過您,剛才在門口失禮了,您別生氣。我和張沖的班正好挨在一塊,就是我每回裝箱運走的瓷器都是他燒的,這樣我倆歇班的日子也一樣,有時候一塊說說鬧鬧,所以我倆關系一直挺好!
景翊輕輕點頭以示理解,孫大成又抿了抿嘴,才接著道:“然后,那天……就是前天,前天白天我倆吵了一架,晚上張沖當班燒窯,第二天該我去裝箱運貨,我就想早點過去跟他道個歉,看能不能和好……結果到那兒的時候張沖已經(jīng)不在窯爐那兒了,我以為是
他還生著我的氣不愿見我呢。我怕耽誤正事,就自己把窯爐打開了,結果就看見……”孫大成深深喘了口氣,才輕輕地道,“看見里面趴著個死人,都已經(jīng)燒成炭了……”
冷月不察地皺了皺眉頭,強忍著沒對這樣粗陋的描述評述些什么。景翊又輕輕點了點頭,也沒吭聲,只溫然看著這個似是已想到此為止的人,靜靜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孫大成靜了好半晌,才又接著道:“我嚇了一跳,就出去找張沖,有在其他兩個窯爐當班的伙計說張沖大半夜的時候突然急匆匆跑出去了,他們還以為他是上茅房去了……我知道張沖家里就他和張大爺倆人,他要是出啥事,張大爺就沒人照顧了,我就沒跟人說,也沒報官,就先把那死人藏到了裝瓷器的箱子里,想先跟張大爺商量商量再說,結果跟張大爺一道回來的時候箱子就被他們給抬走送出去了……說張沖急事回鄉(xiāng)的點子是我給張大爺出的,他也是擔心自個兒孫子才撒謊的,你們可別抓他!”
冷月眉心微緊,轉頭看了看仍安然站在她身邊的景翊,景翊還是淡淡地微笑著,輕輕點頭。
聽孫大成這么說,張老五忙道:“景大人,小民一時私心,險鑄大錯,不敢求景大人恕罪,但求景大人在抓到我那孽孫之后,能讓小民再看他一眼……”
張老五眼眶一紅,頓時垂下淚來,一時抽噎不能成聲,撐著拐杖就要往下跪,景翊趕忙過去把他攙回椅子上,從袖中摸出塊手絹塞進張老五抹淚的手里:“這個不難,張先生莫急……”
張老五連連擺手,待他好容易順過氣來,滿面愧色地道了幾聲失禮,景翊才退回到冷月身邊,溫聲道:“張先生,內子昨日清早剛從外地回京,算下來大概就是張沖逃離的時辰,您不妨說說張沖的形貌,興許她昨日經(jīng)過城門的時候就見過呢。”
景翊說著,伸手扶上冷月的肩膀,在她肩頭輕輕拍了一下,這點眼色冷月還是看得出來的,忙跟著接道:“守城的官兵和城中的衙差多半我都認得,就算我沒見過,我也可以問問他們。他既然剛走不久,只要說得清長相,見過他的人就應該還能想起來!
張老五還噙著淚的眼睛亮了些許,點點頭,邊想邊道:“他……他今年十四,個兒還沒長起來……”張老五說著,伸手在半空比量了一下,“就這么高吧……他身架子小,一直挺瘦的,老跟我說有人笑話他跟小閨女似的,其實他的勁兒一點也不小,不知怎么就不往正地方用,偏要干這傷天害理的事……”
張老五一嘆搖頭,半晌無話,冷月實在憋不住,出聲問了一句:“他的牙呢?”
“對對對……”張老五忙道,“他缺了一顆虎牙,早些年跟人打架打的。他就是性子急躁,動不動就跟人吵架動手,都是我給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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