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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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這天早晨,鄢崮村剃頭匠龐二臭,迎著白燦燦的陽光,挑著剃頭挑子由村西晃晃悠悠飄然而來。到了村東照壁底下,拉開家什,往墻頭一枚鐵釘上掛了理發(fā)招牌。這鐵釘和招牌,父親手里便已存在,甚至往前再推三五輩人也未可知,反正年代久遠(yuǎn)。那牌子寫得奇怪,左聯(lián)寫:剃頭興運(yùn);右聯(lián)對:修面賜福。中間四個黿黿大字:龐家手藝。掛了招牌,給爐箱添加藍(lán)炭,擱水盆上去。一通忙活之后,取過馬扎,靠住墻壁坐好,兩眼待睜不睜,朝南望去。此時說來也怪,村中男女老少,倒似躲這滿街的清靜,一律不見影子。正納悶,卻見澇池南岸槐樹下面閃出一個人來。這人瘦高身架,披一件舊黃大氅,看相是殘廢軍人,一顛一跛,走得十分氣勢。說來二臭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人,來人這種走首和排場,單是沒有見過。待那人走近,二臭看仔細(xì)了,竟不怎么熟悉。且不說冬瓜般的頭形,幾綹蘿卜纓子的頭發(fā)下面,蓋著的一張二指寬的臉面,生得也著實稀罕。這長相,讓二臭立刻想到一句順口溜:
馬腦、鱉蓋、葫蘆炒菜;
炒的菜,香得太(很),
只有馬腦吃得快。
馬腦是指臉形,鱉蓋是說發(fā)型。沾上這兩條,難免不被人取笑。二臭想笑沒笑,抬手招呼。來人不答理他,一條腿獨(dú)立,劈頭卻問:“你村大隊部在阿達(dá)(哪里)?”“那頭。”二臭一指村西,說:“眼下沒人,都在屋里吃飯。你稍等一會兒,片刻工夫,都來這照壁底下碰頭。不用慌,先坐下,歇口氣。客人從阿達(dá)來的?”龐二臭說著又忙抬過條凳,讓窄臉客人就座。那人也不客氣,一掖黃軍大氅,拉腿子坐了。此姿勢正好給了他個脊背。“同志,”二臭愈發(fā)稀奇,拉起高腔說,“推個頭吧,解放軍理發(fā)不要錢”。來人并不立刻答言,只歪著個長脖,目不轉(zhuǎn)睛地去看柳樹梢子,儼然看門的鵝兒一般。等了半晌,只見那人將擱在好腿上的那條殘腿晃悠了一下,又做僵直狀態(tài),道:“太落后了!太落后了!整個村子連條標(biāo)語也看不到!現(xiàn)在是啥年代了,還這么落后?”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此人來頭肯定不小。二臭不敢張揚(yáng),老實附和道:“你算說對了,窮山野洼,就是落后!”那人道:“窮?窮不是借口。現(xiàn)在中央上正在抓。在北京,毛主席身邊,出了反革命,形勢相當(dāng)嚴(yán)峻!這次,中央決心很大。全國上下,無論啥地方的牛鬼蛇神,都不會輕易放過!一定要一網(wǎng)打盡,徹底清掃,片甲不留!”二臭一聽,甚是驚駭。只不敢想,日后村子里將生出何種亂子。接著,來人用頭一挑墻上的牌子,說:“把你墻上那牌牌子,趕緊摘了!”二臭嚇了一跳,剛坐下又立起,忙問:“因咋?”來人道:“對你說摘,你就趕緊摘,有啥咋不咋的!剃頭興運(yùn),剃頭興什么運(yùn)?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么?”
二臭一愣。這牌子掛了幾輩人了,豈能說摘就摘?正遲疑,一眼瞅著村西頭,葉支書吃完早飯,挺胸兜肚,一邊剔牙一邊朝他這邊走來。二臭忙指給來人:“看,我說的對不對?我們村支書,過來了。”來人轉(zhuǎn)過脖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喜出望外的意思,身體仍舊沒動,不慌不忙地從口袋掏出一封公函,啪啦一聲抖落開來,捏在手里,一對鷂眼,死盯著那悠晃過來的葉支書。還是葉支書腦子靈光,走著走著,覺著相勢不對,二十步開外就改變大大咧咧的步態(tài),三腳兩蹺趕了過來。也沒多問,只是喜眉笑眼接過公函,不待看全便連聲喊道:“你是——咱縣農(nóng)機(jī)站的季站長!季站長,你來得太好了!太好了!這一向,我們就等你來了!”一邊喊一邊攙扶起來人,像供神一樣,一同向大隊部走去。
村人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將照壁一下子圍了。大家都聽說縣上派來了干部,又都沒看清楚,于是乎圍住龐二臭,想探個明白。二臭這搗雞毛貨,蹲在地上磨剃頭刀子,吞吞吐吐,不透明白,直吊得眾人眼神發(fā)直焦急難耐之后,這方立起,神經(jīng)兮兮地說:“貧下中農(nóng)社員同志們,不是我龐二臭瞎噴,現(xiàn)在全國形勢非常緊張。北京,毛主席身邊出了反革命。這次縣上農(nóng)機(jī)站的季站長,親自到咱鄢崮村來,而且還帶著毛主席親自寫給他的一封公函,要抓咱村的反革命哩。前些日子,我到縣上磨推剪,看相勢就覺著日精古怪。城隍廟的城隍爺,讓縣城中學(xué)的學(xué)生抬到當(dāng)街,打了個稀爛。后來縣長發(fā)話制止。這些學(xué)生,不制止連廟都敢給拆毬之了。鐵匠鋪子黑狗,一連幾天不說睡覺,加班加點(diǎn)打杪子(紅纓槍),說是得人手一件?h城大街上走路的年輕人,一律洋樓(短發(fā))。我二叔的老二女子淑貞,辮子剪了。你不喚過面來,只看背后,還以為是小子哩!天黑時,我去茅廁里方便,眼看前頭一個留洋樓的進(jìn)去,我跟尻子進(jìn)去,拉出家伙剛說要尿,卻見前頭那娃茅坑里蹲下,刺啦啦一串濺盤哨壺的大響,我登時嚇了一大跳,忙忙捷捷跑了出來。好家伙,進(jìn)錯門了!嗨,你曉咋日鬼的?如今世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亂了!徹底亂了!世事這相況,咱村貓(藏)上個把反革命,還真不是耍把戲哩!”鄭栓搖晃著頭,只是不信,說:“啥?咱村?人家反革命到咱村來?到咱村來喝西北風(fēng)哩!”二臭道:“你敢不信?狗日的鄭栓你敢不信?反革命就是你!我看你信也不信!”二臭說著揪住了鄭栓耳朵,提溜出人群。鄭栓疼得直咧嘴,哎哎地叫著,要龐二臭趕緊松手。
眾人見狀,哄笑。立刻,人們的眼神里有了亮光,大家都恨不得當(dāng)即弄上一兩個反革命出來,讓大伙熱鬧熱鬧,只不說打發(fā)已往這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太難了。正說著,只見民兵栓娃背著槍,撥開人群,走過二臭身后,沒待二臭反應(yīng)過來,伸手將照壁上的招牌摘了下來。二臭急忙去搶,還是沒搶到手,被他扔在地下,幾腳踏了個稀爛。此事實在太突然。眾人看時,栓娃已揚(yáng)長而去。二臭跟尻子追了幾步,又怕人踩豁他的攤子,回過頭,一蹦三尺高,將自娘肚里學(xué)會的污穢之詞一發(fā)用上,朝著栓娃的脊背,統(tǒng)統(tǒng)撂了過去。眾人喜滋滋,笑哈哈,只覺著日頭紅了,身上也暖和了。
二臭越罵越來勁,索性信口將自己和栓娃媽在麥地胡日鬼的事情也抖落出來。抖落之后,尤不過癮,竟說栓娃是他的種子。眾人說不是,二臭堅持說是,并要眾人細(xì)想,栓娃說話走路,是不是有些像他?嗨,確實有些像。正要笑,卻不料對面的槐樹底下,婆娘窩里,殺出一個人來。眾人回頭一看,是栓娃媽。檢娃媽手拿鞋底,指捏鋼針,朝這廂罵道:“你日誰氏——把你的毬眉眼不看看——你日誰誰叫你日——你毬上比人多長了一把胡子怎的——我兒踏你的牌子——總歸有個原因——大隊上不指示他——他平白無故踏你的牌子——恁是瘋了——你黑毬上擦粉——人家不知自家不知——光棍打不下去看咋弄哩——卻說麥地里日人是咋哩嘛——真是屁絆得栽跤哩——你閑得沒事——澇池洗炭去——撒泡尿照照你自家——看看你——啥人嘛——……”
這婆娘一時罵得唾沫星子亂濺。二臭只得低頭忍下,嘿嘿一笑,悄聲對了句,“把你的賣去!”蹲下身,搔著光葫蘆頭,不再言聲。論說他也明白,縣上來人剛才給他打過招呼?h上來人不發(fā)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沒毬事干了,摘他的牌子?他只是這口氣沒處出去,借住栓娃,發(fā)泄發(fā)泄罷了。
說起這龐二臭,也非等閑之輩。別看目下他窮痞爛桿子光棍一條,為人處世卻古經(jīng)甚多。新中國成立前,他參加過渭北游擊隊,給支隊長牛三保當(dāng)過保鏢,槍林彈雨闖了過來。如果不是沒有文化和喜歡嫖窯子這兩條不值錢處,混到今日,起碼也是公社一級的干部。這兩條即就少上一條,咋說也得給上一碗官飯,用不著黑水汗流,挑著剃頭擔(dān)子滿世界轉(zhuǎn)悠。一年春節(jié),二臭掛出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剃你頭修他面家傳手藝;下聯(lián):鉆東洼走西川逢市開張;眉批是:四海為家。二臭自以為編得順口,手舞足蹈地向人講解。大年初一,滿村老小有立在門外欣賞對聯(lián)的習(xí)俗。不知何人卻對二臭的對聯(lián)另作解釋。“什么叫四海為家啊?”眾人一想,皆掩口而笑。此話不說則可,說來倒是暗譏他二臭的德行。
卻說是臨近解放的一年秋天,縣長三姨太去姑姑庵拜佛求子,因大雨攔阻,借村里的一片瓦舍過夜。侍衛(wèi)和轎夫都被村保長根娃拉到村公所里喝酒去了,單留下三姨太一人,住在二臭家隔壁的廈房歇息。也合該那三姨太出事。到了半夜,剛說睡實,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奇怪聲響,把三姨太從夢中驚醒。三姨太嚇得心驚肉跳。沒有只身獨(dú)居過的女人,單是不曉得其中的恐懼。坐起來,那聲音自動消匿;但睡下,那聲音乍然又起。如此三番五次。三姨太是那極其信奉神鬼之人。窗外頭風(fēng)聲雨聲,加之又在這荒郊野村生疏之地,更增添十二分的懼怕。正在萬般無奈之時,聽得窗外頭有人咳嗽。三姨太恰似遇著救星,連忙呼天搶地地喊叫。窗外人說:“太太你是咋,是要水喝得是?”三姨太借坡下驢,連忙應(yīng)是。披衣下炕,抽了門閂,等那人端水進(jìn)屋。
片刻,一人端碗進(jìn)門。來者正是渾身本事的龐二臭,嘴尖眼圓,形容刁頑。三姨太到這份兒上,即是那兇神惡煞也不顧忌,但有一息生人味道,便是那至愛親朋。再說,自此人出現(xiàn)之后,那怪聲自動消匿。故想此人不定身上兼有鎮(zhèn)物。龐二臭也是那極其奸巧之人,知道三姨太這種女人雖有天一樣大的氣勢,卻是鳥兒一般的膽子,于是乎不等放下水碗就吆喝起來:“啊呀,你是咋哩?這一向我們村里不安靜,聽人說,夜夜都有邪物擾民!也是太太你的福神旺哩,那邪物不敢相侵,……”女人一聽更是懼怕,揪胸急問,“是啥邪物?”
二臭一看,入了鉚了,欠身佯裝要挪動腳步出門。三姨太此時是十二的恐慌,搖頭擺尾地上來。龐二臭假意退后,口口聲聲夫人穩(wěn)重,爪子卻在三姨太胸前試探。初時三姨太掙扎不允,然卻架不住賊人的花言巧語連嚇帶哄,末了竟剝了個一絲不掛,平格展展地擺在炕上?蓱z一副白凈光綿的嬌枝嫩葉,任憑一個臭剃頭的抱著玩耍,極盡那瞻仰鉆研之妙。此事說來也許有人不信,竟不知那龐二臭咋日鬼的,憑空竟編出一個邪物,讓那三姨太委身于他?不說不知道,一說你便笑。原來三姨太住的屋子與龐二臭住的屋子,頂棚上貫通一氣。二臭尋了一根棒槌,一頭拴了繩子,掛在三姨太那間屋的房梁上,一頭扯到自己的這間屋里。待到夜深人靜,他便拽動繩子。于是,三姨太那邊屋便生出踢里哐啷的古怪聲響。一個柔弱女子,咋受得住這般驚嚇。臨了臨了,還不是被他擺弄于股掌之上?不過對三姨太,后來情形也甚相得。這正是:
枉求神仙三山外,何如魂斷四更鄉(xiāng)。
卻說拴娃媽在槐樹底下,罵二臭雖罵得血頭漲臉,經(jīng)一旁幾位婆娘極力相勸,氣泄了自然歇口。再說女人和二臭,畢竟是換枕頭的冤家,嘴頭哪抵得心頭。眾人看興頭弱下,正說無趣之時,卻見民兵連長呂青山黑著個臉子,神神道道地招呼過往民兵,到大隊部集合。與此同時,文書根盈也背著挎包,慌里慌張要上縣城,說是明天午飯之前,必須買五百本“老三篇”回來?h上季工作組說了,力爭做到主要勞力人手一冊。朝后大家不用再下死苦耕地種田了,以學(xué)習(xí)開會為主。眾人一聽,喜不自禁,只焦急等那“老三篇”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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