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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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動手抓楊文彰是一日凌晨。學生娃娃從家里出來,但見灰乎乎的馬路兩邊,貼著許多標語。上操時感覺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臉校長沒有出來督陣。體育老師也不說正經(jīng)喊操,偶爾叫一聲,也似從石頭縫里憋出來的,生猙冷倔,任由著學生繞圈。跑了幾圈,下來說是拉開架勢做廣播體操,此時只見學生們轟聲亂了;仡^一看,原來是民兵連長呂青山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壯漢,手持鋼槍,沖進校門。說起來也不知是那年那月那個朝代,誰狗日的興下的規(guī)矩,遇事便拿讀書人開刀。楊文彰老師起初還在那里裝模作樣的扭腰擺胯,活動筋骨。人群大亂之時,他還伸著脖子去看熱鬧。正覺好奇,只見呂青山指他一下。他以為咋的,仰面一笑。幾個壯漢走了上來,啪啪幾個巴掌,打得他口鼻噴血,跌倒在地,幾番想硬撐著站起來,都被民兵鎮(zhèn)壓下去。真是所謂的英雄氣短。只可憐他一個風流才子,沒來得及表演讀書人的風骨,便被人家連推帶搡,押出了校門。經(jīng)這一鬧,學生們一時三刻竟不能安生。這時候,黑臉校長黑著臉子從校長室里探出頭來,將學生又攏在一起,宣布了縣上停課鬧革命的指示。
接下來便不能不說是一段陽光明媚的日子。學生們再不用像烏龜一般將頭擱在桌沿上,無論你愿是不愿,都得睜著兩眼去聽那些狗屁課程。他們可以去打鳥,可以去河里抓螃蟹,可以去偷豌豆角,可以不上課。沒人敢說哪里比學校更有意思。這里頭好玩的名堂多了,不能一一盡述。總之是毛主席親自發(fā)動了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季工作組親自發(fā)動了鄢崮村的文化大革命,給娃娃們帶來的好處。那些天里,每逢風和日麗之時,就可以看見季工作組提溜著一條腿子,在一班民兵的攙扶之下簇擁之中,像是浮在水面的王八,無論他使力不使力都不會沉陷下去。竟可謂是人人稱道的魚水之情。季工作組多年之后,想起這段時光,也不無感慨地默默承認,說他那時曾是十二分體面地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傾聽貧下中農(nóng)的呼聲,視察運動進展的情況。人們盡管日子一天苦似一天,但總還是覺著,以后時代的許多新鮮風尚,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抓楊文彰的那天早上,鄢崮村又生一件奇事。即早該進屠宰場讓屠戶法堂一刀子捅了的老花馬,居然經(jīng)過最后掙扎,生下一只小馬駒來。村里人喜之又喜,伸著鼻子跑到飼養(yǎng)室,來看這血科拉碴的東西,是怎樣從那胎衣里掙脫出來,跑到這個給它準備了許多籠套,卻沒有準備許多青草的世界上。接下來,黑女大(爸)忙得腳掂在肩膀上,和他的婆娘女子,又是熬米湯又是磨豆粉,像自己得了兒女一般。
晚上開社員大會。會議太重要了,所以黑女大也得參加。老東西熬了一夜,太乏了,靠住墻睡著了,鼾聲大得影響到會議的正常進展。季工作組感到非常吃驚,立起來透過燈光,將老漢看了又看,心想,世界上竟有這等將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不當事的。于是抬手向大隊文書根盈示意,文件緩念,叫醒黑女大,說道:“老漢同志,你立起。”黑女大立起來,搖搖晃晃不知何事。季工作組說:“你立正。”黑女大還是晃蕩,不知如何立正。季工作組突然高腔喊道:“立正——”這完全是部隊的正規(guī)號令,弄得老漢更是沒了主意,一屁股坐下去。
季工作組指著黑女大,轉(zhuǎn)臉問葉支書:“這老漢是咋搞的?”葉支書說:“老漢除了喂頭牯,是啥不曉得。”季工作組說:“是嗎?這樣下去怎么能成?把老漢拉到主席臺上,接受教育!我這次到你們這里,主要就是解決這個是啥都不曉得的問題!”民兵得令,剛說揪住老漢袖子,黑女大兩腳蹬地,撒魔連天地喊叫起來:“我自碎娃時候要飯,揪我咋哩!我自碎娃時候要飯,揪我咋哩!連要飯的也揪,乃也太可怕了——”
會議氣氛剎那間變得熱鬧起來。黑女大盡管拼死掙扎,但哪能經(jīng)得住一班民兵小伙子的擺置?三槌兩梆子,就給抬到主席臺上。季工作組批評他道:“你老老實實站好,聽會議文件。像你這樣的貧下中農(nóng),我們并不是要批斗你,只是要你耳朵扎起好好聽,接受教育,知道了嗎?誰說是批斗你了?看把你嚇的!”
黑女大一聽這話,穩(wěn)住了些。這時候只聽根盈一旁說道:“文件念完了。”季工作組說:“你胡扯,可沒咋的,就念完了?”葉書記抬頭說:“真念完了。也看再咋?”季工作組說:“按會議安排正常進行!”
說話之間,只見葉支書一起身,門外隨后格踢嘹嚓一陣亂響,幾個民兵將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人物架了進來。臺底下社員紛紛立起看是誰氏。此時的楊文彰,眼鏡沒了,一臉黑灰,人只比平日矮了幾寸,相況看上去極是齷齪零亂,即所謂斯文掃地是也。根盈慌忙帶領大家呼起口號。場下稀稀灑灑只是幾聲,就說畢了。季工作組一看,急了,指責根盈道:“你弄下個毬嘛弄下個啥嘛!”說罷舞扎著手,指揮社員們坐下。
社員們剛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欲要退下。季工作組及時喊住他道:“你老漢先緩下去,今天,先由你來揭發(fā)。你認得立在你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嗎?”黑女大說:“這誰不曉得,是楊師。”季工作組說:“看,我說你老漢缺乏學習,你還犟哩,像他這種人,咋還能給他叫楊師呢!他是反黨分子,你是貧下中農(nóng),你的階級立場跑到哪里去了?”黑女大只不敢言喘。季工作組說:“現(xiàn)在由你先說,說得好,你便下去。”黑女大說:“我不曉該說啥。”季工作組說:“你細想一下,過去你見他干過什么壞事沒有?”黑女大低頭沉吟了下,道:“沒見,就一次,我在埝盤地里割草,他在柿樹底下,跟在我尻子后頭,拉開嗓子地念書,把人聒得沒法子。我還心想,楊師這人,這是咋了,專一擾我哩。”季工作組連忙追問:“讀的是什么東西,你聽清了沒?”黑女大說:“聽清了,說是暴風雨就要來了,暴風雨就要來了,當時我就稀奇了,日頭紅哈哈的,咋說暴風雨就要來了呢?再有的就記不清了。”
楊文彰回過頭,枯喇著嗓子說:“那是高爾基說的。”季工作組立即打斷他,道:“放老實點,明明是你立在老漢后頭喊哩,怎賴得著人家高二斤!高二斤是哪個村的?”黑女大說:“不曉得。說這話的人是他,不是高二斤!我老老幾十歲的人了,還能哄人?”季工作組說:“你反映的問題很好,這件事根盈且記錄在案,你先下去,念你最近忙于管理牲口,不再追究你今黑的表現(xiàn)了,日后要抓緊學習。”黑女大這方走了下去。
根盈立刻喊劉社寶。劉社寶是學校五年級的班長,長了個人見人愛的圓蛋蛋模樣。昔日曾見天隨在楊文彰屁股后頭,深得寵愛。楊文彰曾無限歡喜的摩挲著他的頭,對其他學生說,劉社寶總有一日會成為鄢崮村的人尖尖,不定能成個作家哩。劉社寶當即覺得他已經(jīng)是了似的,讓同學一旁羨慕得不成。劉社寶走到主席臺前,拿出早就寫好的一份稿子,用非常好聽的普通話,念了起來。稿子寫得太好了,用了許多詞匯,非一般人能來得。底下社員一邊聽一邊嘖嘖稱贊。社寶他媽,大概已早知曉她娃今黑里要出盡風頭,特意坐在燈火亮處,挺著面子,眼光四射,將寶貝兒子的所有舉動盡行收看。
下來發(fā)言是豬娃,豬娃情形和劉社寶比起來顯見差遠了。自己嚇得抖抖不說,聲音小得像蚊子,只有他自己聽見。稿子亦不怎熟讀,一路吭哧吭哧,逗得人群哄笑。季工作組臉上掛不住了。幸虧呂連長帶著一班人馬,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主席臺上坐好,對著季工作組的耳朵,說:“問題查清楚了,等會散了,給你和葉支書詳細匯報。”說完又立起,走到臺前,將見了他便索索發(fā)抖的楊文彰順手務治了幾下,促他低頭站好。據(jù)說楊文彰已被他單獨“修理”過幾次,眼看是“修理”服帖了。會議繼續(xù)進行。接下來是人稱賀大諞的賀根斗發(fā)言。
這家伙的確是名不虛傳。只見他也不用稿子,立在主席臺上,腰系麻繩,袖著雙手,落落大方地先念了四句詩文:“社會主義實在好,勞動人民能吃飽;社會主義道路寬,人民力量大無邊;社會主義燈兒亮,貧農(nóng)子女上學堂;社會主義要發(fā)展,斗爭楊師不能緩。”葉支書插言:“不能再叫楊師,是楊文彰。”賀根斗連忙改口道:“對,對,是楊文彰。”然后一揚手換了口氣,道:“今日個,我在這里,要揭發(fā)批判楊文彰勒索貧下中農(nóng)子女的學費問題。我兒孬蛋,說來也是去年的秋天,開學沒有三天,一日里哭著回來。我問娃咋,娃說,他楊師叫他回來取錢,沒錢就甭上學?赐蘅薜每蓱z,當時我便跟著流了眼淚。心想著,這叫咋?舊社會地主老財逼迫咱貧下中農(nóng),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地主老財打倒了,還有人逼迫咱貧下中農(nóng)。試問,這是把他家的是咋了?楊文彰啊楊文彰,你比地主老財還厲害。地主老財偶爾還允人寬限幾日,而你是喝住著要哩,把我兒孬蛋可憐的,硬是從學校里攆了出來。娃哭得嗚嗚嗚,臉憋得像燈籠。楊文彰你說你,你的手段是不是太狠毒了?”說著說著,賀大諞居然流下了痛心的淚水。
根盈連忙又帶領群眾喊起口號。斗爭會出現(xiàn)了高潮,楊文彰的頭這時低得愈發(fā)厲害。季工作組臉上終于有了喜色。等口號聲落下,季工作組站起來,咳嗽幾聲,說起來:“廣大貧下中農(nóng)社員同志們,貧農(nóng)社員賀根斗的發(fā)言,說得何等好!請大家認真地思考和領會他的發(fā)言。他的這個發(fā)言,是在給大家講著一個道理:地主階級雖然被我們打倒了,但現(xiàn)在又有一批人,在干地主階級所不能干的事,繼續(xù)欺壓我們貧下中農(nóng)。我們大家眼前立的這個反動分子楊文彰,就是這號貨色……”
如此等等,這一通發(fā)言,如金玉擲地,鏗鏘有聲。季工作組本人自然也在鄢崮村人的心目中變得更加高大,更加順眼了。甚至連同他那張窄臉和跛腳,也被人們羨慕起來,似乎這更使他不同凡俗,氣勢錚然。
話趕這里,卻問這季工作組何許人也?季工作組,大名季世虎,小名虎娃,鄰近的葛家莊人。幼時放羊于西溝峁上。一日晌午,見一位背捎馬的漢子,從溝底緩慢上來,到附近崖下,一個踉蹌,隨即臥下。此時季工作組倘是手腳靈便的兒童,跑了下去,立在一旁觀看。但見此人眼窩實合,喘氣不勻。一看便知他是因為饑餓,才倒斃在此。
也許是季工作組命里該有神人救助,他竟是奇之又奇地取出自己的半塊玉米饃,給那漢子塞到手里。漢子一見吃的,立刻一把抓住,三口兩口咽了下去。又遞給自個兒帶的水葫蘆。那人接過,掀開蓋子抿了幾口,還給他。片刻工夫,漢子緩過精神,將他是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問他生辰八字,他一一稟復。那人抻出指頭一掐一算,有板有眼地說了起來:“好娃哩,你天門上有顆魁星,地坎上有條禍溝。這輩子你是因禍得福,又因福跌禍。但福不能無緣而賜,禍不會無故而降。按你眼下的年齡推算,再過一十八年,你禍溝溢滿,魁星隱蔽,當有滅頂之災。今日遇我,合該你娃有福。我予你將禍溝疏通,天門擺正;成年之后,官至七品,應受當朝百石俸祿。今生即有大難,也不至于殃及性命了。”說著,喚他就地平展展躺好,在他身上臉上,指手畫腳地撫弄了一番。完畢,那漢子哈哈一笑,道:“好娃,你我今日也是緣分,數(shù)年之后,你我還會有一遇。”說罷頭也不回,朝著東邊一條土路,飄然去了。
這漢子說得果然有些神通。一十八年之后,季工作組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一架美國飛機扔了炸彈下來,同戰(zhàn)壕的三個戰(zhàn)友,都一命歸西,而他除傷殘一只腿外,其他竟都完好;貋砗笙仁钱斵r(nóng)機站的副站長,后來在鄢崮村搞了一年的運動。到縣上不幾天,便被當選為縣革委會主任。你說這不是官至七品又是什么?半個玉米饃饃,換了個七品縣官,誰說不是天大的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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