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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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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端。
  
  在俘虜名單上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洪潮吃了一驚。
  
  這名字不容易重。記得母親告訴她,她出生后怎么拍打也哭不出來,把人都急死了。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忽然從空中傳來了一陣縹緲的洞簫聲,就像一直在等待著前奏的引領(lǐng)一樣,她立刻隨著洞簫的嗚鳴放聲大哭起來,而且長哭不止竟一發(fā)而不可收了。焦急守候在外面的父親聽到終于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不由長長地吁了口氣,拱手仰天吟道:“天籟降府第,長歌入云端。”她因此就叫了云端。
  
  只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叫云端了。
  
  參加革命的時候,負(fù)責(zé)登記的同志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剛回答說叫云端,旁邊一個首長模樣的人就插嘴道:“這名字不好,軟綿綿、輕飄飄的,太小資產(chǎn)階級了。”說罷斬釘截鐵地?fù)]了一下手臂說:“改了吧!”她吃驚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卻根本沒注意她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思索著說:“改個什么名字呢?得有力量、有熱情、有氣勢……對了,洪潮!就叫洪潮吧。把自己融入革命的洪潮之中!怎么樣?”他興奮地問,卻是對著登記的同志而不是她。登記的同志連聲叫好,立刻就在登記簿上寫下了“洪潮”兩個字。寫完才抬頭問她:“洪潮同志,你看這樣可以嗎?”沒法不可以了,她已經(jīng)被叫做洪潮同志了。再說她當(dāng)時的熱血也正沸騰著呢,心想自己既然參加革命了,就應(yīng)該有個革命的名字,做個徹底的革命者。這樣想著,就朝著那個陌生的名字,倉促地點了點頭。


  
  她于是就叫洪潮了。
  
  雖然不再叫云端了,但在內(nèi)心里她卻認(rèn)為云端這兩個字仍然是屬于她的,而且只屬于她。要知道,這兩個字是隨她的生命而來,又是由父母親手嵌入她的生命之中的呀。說心里話,她非常喜歡云端這個名字。在家時,父母總喜歡拖著長腔呼喚她:“云——端——呃——”云端這兩個字經(jīng)父母那濃重的鄉(xiāng)音釀過,就像老酒一樣有味道,聽著醉人呢。所以她雖然改叫了洪潮,但心里卻從未真正擯棄過云端這個名字。當(dāng)然了,這個想法她對誰也沒說過。她把它藏在心里了,深埋了。
  
  洪潮其實不愿意看管俘虜。但這次部隊端了敵人的一個留守處,押送來的戰(zhàn)利品主要是幾個女人。據(jù)說,這幾個女人都是正被我們部隊圍困著的敵徐克璜師的家屬。按政治部主任的話說,都是些國民黨的小老婆,重要得很呀!政治部主任,也就是給她改名的那位首長很有意味地眨巴著眼睛對她說,可別小看了這些個小老婆,關(guān)鍵時候能當(dāng)戰(zhàn)斗力用,能派上大用場呢!末了,主任就只一句話:洪潮你去吧,娘們兒兮兮的,別人看管不方便。洪潮就只好去了。
  
  大院里靜悄悄的。洪潮在大門口停了一下,摸了摸手槍,緊了緊腰帶,使勁地咽了口唾沫,這才繃住勁兒腳步蹬蹬地走了進(jìn)去。
  
  一眼就看見了那幾個小老婆,瘟雞似的瑟縮在一起,驚恐的目光磷火般地在灰頭土臉間閃爍。洪潮心下一松,繃著的那股勁兒立刻泄去了一半。
  
  只有六七個人,都很年輕。有一個看上去年紀(jì)稍大些,也不過就三十多歲的樣子,那幾個多說也就二十多歲吧。洪潮挨個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有個人一直背對著她,就伸手指了指說:“你,轉(zhuǎn)過來!”那人沒動,旁邊的人趕緊捅了捅,那人才受驚似的抖動了一下,緩緩扭動身子,轉(zhuǎn)過來一張清麗的臉。
  
  不知為什么,洪潮一看到這張臉就感到不舒服,剛松下來的那股勁兒立時又繃得緊緊的了。
  
  其實這張臉并不難看,只是在一團(tuán)灰頭土臉當(dāng)中顯得有些不和諧。開始洪潮以為是太潔凈了的緣故,仔細(xì)看去才發(fā)現(xiàn)這張臉其實并不潔凈,也與其他臉一樣地蒙塵掛垢。
  
  區(qū)別似乎是在眼神兒上,洪潮注意到這張臉上的眼神兒有點不太一樣,沒有那種磷火般的驚恐,卻有著一種與此情此景完全不符的渙散。大概就是這渙散令洪潮不舒服。洪潮不由自主地使勁兒咽了口唾沫,趕緊在自己的目光中加了些顏色,盡可能做出冷峻的樣子盯住那張臉。
  
  洪潮等著,等著看那眼神兒在自己的逼視下發(fā)生變化,等著看那里面的渙散消失,等著看那里面也生出磷火般的驚恐……
  
  令洪潮失望的是,那眼神兒卻始終不見改變,像彌漫在心思里收拾不起來了似的,就那么一直渙散著。
  
  洪潮有點泄氣了。洪潮本來就對自己信心不足,她知道自己長相儒善,生性孱弱,怎么努力也表現(xiàn)不出應(yīng)有的威嚴(yán)和氣概,缺乏對敵人的震懾力。主任常批評她性情太溫和,太小布爾喬亞,太缺乏革命斗爭精神。參加革命后不久,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表哥突然被打成了“托派”。為了排查她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樣是“托匪”,組織上對她進(jìn)行了審查。結(jié)果她連話都沒聽完就哭了,從頭哭到尾,翻來覆去地只會說一句話:我不是土匪,我家是讀書人家,我們家跟土匪從來都沒有一點關(guān)系……本來因為表哥的牽連她的嫌疑挺大,但主任一看她那副小姑娘的死哭相,看她連“托匪”和土匪都分不清楚,就擺擺手干脆作罷了。后來主任就動員她與表哥劃清界限,動員她勸說表哥承認(rèn)錯誤。她態(tài)度表得好好的,但就是眼淚不爭氣,一見表哥的面,眼淚就止不住地流,直流得山高水長、天昏地暗,結(jié)果主任教她的那些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后來主任不止一次地嚴(yán)厲批評她,說洪潮你現(xiàn)在是個革命戰(zhàn)士了,哪能水做的一樣。告訴你,革命斗爭殘酷著呢,真要是面對敵人怎么辦?你呀,你要好好在革命隊伍中經(jīng)受鍛煉和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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