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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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來上書房之前李光地總聽同僚們講這里的差事多么清閑體面,皇阿哥們多么聰慧守禮有修養(yǎng)。沒想到第一天教書,得到的竟是這種“禮遇”。四阿哥脾氣也太大了,居然一點(diǎn)都說不得,今后他還怎么去教!他又羞又氣,嘴唇都青了,身子飄搖,幾乎暈倒。但想到學(xué)生不同尋常的身份,也只好強(qiáng)忍住氣,默默回到講案后強(qiáng)做鎮(zhèn)定地繼續(xù)講解。然而他再張口,那原本如溪水般流暢的話語卻像在水中碰到暗礁,變得生硬起來,磕磕絆絆連貫不上了。
下書房后胤禛回到景仁宮,迎面正碰上憤怒的父皇,他還沒來得及向父皇請安,屁股上就被狠狠踹了一腳,被踹跪在地,緊接著耳邊就是一陣如雷似箭的斥罵——
“你這忤逆不孝的東西,也配做朕的兒子!皇家的臉面,全都被你丟盡了。早知這樣,朕就不該要你!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對得起你病中的額娘嗎!”
若是別的阿哥聽了父皇這種嚴(yán)厲的責(zé)罵早就嚇破膽叩頭求饒了?韶范G面對父皇的斥責(zé)只是擰著脖子,乜斜著眼睛,緊閉雙唇,冷冷聽著。兒子這副叛逆的神態(tài)使康熙大為惱火,他過去一把扳過胤禛的肩頭,高高揚(yáng)起巴掌……可是康熙從沒打過人,也不會打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兒子既不縮身也不低頭,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像個義士似的傲然對抗時,有些猶豫,巴掌停在空中。之后,康熙頗不自然地放下手臂,長嘆一聲,那聲音就像從無底的深淵里發(fā)出來的。“我怎么會有這么個兒子?”康熙像是在問自己,也像是在問佟妃,又像在問茫茫大地、悠悠蒼天……后來,他突然覺得不能對兒子太客氣了,一把揪住胤禛的前襟。
康熙真是氣壞了,他并沒有把胤禛今天的舉動僅僅當(dāng)成一般男孩子的淘氣,他覺得兒子在外臣面前如此出丑不但丟了皇家的臉面,更讓他這做父皇的一國之君顏面無光!尤其不能寬恕的是,他在知道母妃娘娘病重的情況下還這么任性胡鬧不知收斂,可謂頑劣成性,難以救藥!所以他剛一見兒子面,并不講什么道理,上來就是一陣風(fēng)叱電吼,想不到兒子竟如此冥頑不化,不服管教,逼他不得不動粗。胤禛看到父皇惡虎一樣上來抓自己,本能地想用手擋,可他怎能擋住久習(xí)弓馬又正在氣頭上的康熙呢!這時,如果他肯服軟認(rèn)錯,哪怕只說一句“阿瑪,我錯了”或“父皇,您別生氣了”,事情也許會有轉(zhuǎn)機(jī)。但倔強(qiáng)的胤禛只是徒勞地掙扎著卻不出一聲,盡管他也看到父皇發(fā)青的面容,聽到父皇沉重的喘息……
“我讓你擰,讓你擰!”怒火中燒的康熙像拎小雞般扯著兒子,腳步不停。前邊是哪兒?奉先殿。對,讓他在這兒清醒清醒!因?yàn)榉钕鹊钍羌雷娴牡胤剑寖鹤釉谶@里面對祖宗圣像獨(dú)自反省。他把胤禛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并命人撤去那個黃綾面的氈墊。黃氈,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跪墊,四阿哥怎能配?現(xiàn)在不配,今后永遠(yuǎn)也不配!
兩扇沉重的紅漆殿門“吱呀呀”關(guān)閉了,殿內(nèi)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像一塊黑紗蒙住了大地的眼睛。寬敞的奉先殿只剩下胤禛一個人。他揚(yáng)起臉,驚懼又好奇地打量這個思過反省的地方。這里有幾案、方案、隔扇、幔帳,還有滿漢合璧的神主牌位;神龕里,分別供著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和世祖章皇帝的圣像,極其肅穆幽靜。靜,太靜了!怎么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不知跪了多久,胤禛腦袋一陣昏沉,覺得自己像在月黑風(fēng)高的寒夜被人遺棄在一個冰冷漆黑的山谷里,心里酸酸的,凄惶又害怕,過了一會兒,竟不由自主地哭了……
此時,這個十二歲的大清皇子在幽暗的奉先殿里感到了一股深切的寂靜和刻骨的孤獨(dú)。也正是從這一刻起,胤禛開始變得比同齡少年早熟,也比同齡少年憂郁……這是康熙皇帝始料不及的!
四
作為歐洲國家的俄國,原來的疆界在烏拉爾山以西,本不和中國接壤。自十六世紀(jì),俄軍越過烏拉爾山東侵,一路征伐掠奪當(dāng)?shù)鼐用瘢蚶漳煤油七M(jìn)。當(dāng)時的明軍正同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和新興的滿洲女真做困獸斗,無暇顧及這頭闖入北方的雪獅。俄國督軍彼得•戈洛文乘機(jī)組織起一支遠(yuǎn)征軍,東進(jìn)南下,入侵我黑龍江流域,侵占了喀爾喀蒙古管轄的色楞格,并竄犯雅克薩,建立了許多侵略據(jù)點(diǎn)。同這些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的地區(qū)相比,尼布楚只能算個灰姑娘。但在今天,她卻令兩個最大帝國君主關(guān)注的目光都聚集在這里,聚集到尼布楚城外那座寬大樸素的帳篷內(nèi)。
清朝談判使團(tuán)率領(lǐng)二百士兵渡過石勒喀河,距河岸五百米處呈燕翅隊(duì)形排開。在隊(duì)伍的最前端,一支繡著五爪金龍的杏黃龍旗迎風(fēng)獵獵飄揚(yáng);后面依次排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天馬、天鹿、犀牛、赤熊、黃鵠、孔雀、白雉各旗,呈紅、黃、藍(lán)、青、白五色,好像一片五彩云霞,將灰色的大地裝點(diǎn)得光輝燦爛。人群中最顯眼的是兩個傳教士,他們穿著行前康熙御賜的黑貂皮外套,項(xiàng)下帶著表明他們身份的十字架和圣牌?蓮堈\不知為什么兩眼發(fā)直,望著這龐大的陣式有些心神不定。他悄悄對徐日升說:“喂,你緊張嗎?我現(xiàn)在怎么特別緊張……”徐日升右手畫了個“十”字:“冷靜點(diǎn),彼雍,即使是去刀山火海,上帝也與我們同在。上帝會賜福給我們的!”他朝同伴輕松地笑笑。這時,高大的尼布楚城門隆隆打開了,一隊(duì)身著鮮艷制服的俄國樂手持著鼓、號、銅管、簧等西洋樂器,吹吹打打正步行進(jìn)。樂隊(duì)的后面大模大樣地走出了俄國全權(quán)談判大使戈洛文和他的同僚。他們都穿著俄國傳統(tǒng)服裝:繡花襯衫、鮮艷的絲綢上衣,外罩皮領(lǐng)長袍,長袍的外面又罩了一件又長又大的天鵝絨無袖袍,袍子拖到腳下蓋住皮靴;頭上戴的,是與衣著相配的高級天鵝絨帽。在兩位歐洲傳教士看來,俄國這種夸大的衣服還不如滿洲的馬褂利落。比起俄使團(tuán)的炫耀奢華,清朝官員的穿戴就簡單多了,頂戴花翎、朝袍朝冠。而穿著皇上賞賜黃馬褂的只有三個人,他們是嚴(yán)肅謹(jǐn)慎的索額圖、嘴又吊上去的佟國綱和滿臉殺氣的薩布素。
戈洛文具有多年的外交經(jīng)驗(yàn),尤其對中國,是個資歷很深的談判老手。他長的同傳統(tǒng)俄國人一樣高大魁梧,頦下那部“愷撒大公”式的濃密胡須更給他增添了不少威嚴(yán)。雙方互相見禮之后步入大帳。落座后,戈洛文故作莊重地捋捋長髯,接著便哇里哇啦地甩出一大串俄語,先聲奪人。說完神氣地一揚(yáng)臉,沖兩個翻譯點(diǎn)頭示意。張誠口譯,徐日升筆錄。由于是第一次擔(dān)任這種重要翻譯,他倆十分謹(jǐn)慎,在正式譯出前兩人先互相檢查一遍,確認(rèn)無誤后,張誠方向大清欽差復(fù)述戈洛文的話:“我屬下人并未作惡滋事,中國皇帝不知何故,不顧祖先互相和好敦睦之誼,事先未通報(bào)原委即行出兵,侵犯我沙皇陛下國界,在邊境騷擾尋釁、滋生事端,請貴國欽差大臣解釋清楚!”
這真是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惡人先告狀!如果是在外面聽到,佟國綱薩布素他們一定會破口大罵。但這是兩國合談,不管對方多么無禮無恥也得忍著。于是索額圖忍住氣,先習(xí)慣又威嚴(yán)地輕咳了一聲,嚴(yán)正說道:“我至圣至明皇帝陛下一腔心血均灌注于經(jīng)營自己的國家,對于外國領(lǐng)土、財(cái)物毫無奪取欲望。在邊地也以守土自衛(wèi)為宗旨。不知貴使所說侵犯爾國邊界從何談起?騷擾尋釁、滋生事端又意指何云?請貴使明白作答,好教我知!”張誠和徐日升交換了一下意見,馬上又用俄文翻譯了過去。
大概是覺得索額圖的反駁軟了些,戈洛文眼中閃過一道奸詐的光,他伸伸脖子,突然指了指坐在索額圖身旁一臉肅殺之氣的薩布素,又拋出一堆嘰里咕嚕的俄語。薩布素雖不懂俄語,但從對方面色表情中能看出他出語不善,便瞪大烏圓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個老毛子。戈洛文說完,他兩邊的俄使也跟著頻頻點(diǎn)頭,還冷眼瞅著薩布素,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張誠為難地看看薩布素,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索額圖馬上意識到戈洛文的話一定很難聽,以致讓傳教士難以啟齒。他便起身繞過長長的談判桌走到張誠近前,拉他背對眾人小聲詢問戈洛文講的是什么?蛇沒等張誠開口,薩布素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他往兩人中間一插,立著眉毛不滿地說:“你們別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著大家的面講!”他生性急躁,對這種必須通過翻譯的間接對話很不適應(yīng),心里早有幾分不耐煩。戈洛文見此心中一陣?yán)湫,乘機(jī)故意催促道:“我們的時間很緊,請你們抓緊點(diǎn)。你們到底有沒有誠意和談!”張誠只得用他那還不很熟練的中文說:“俄使說這位薩將軍就是曾兩次侵占雅克薩的罪魁元兇,請中國朝廷懲辦兇手,賠償他們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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