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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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布素臉色由青變紅,繼而變紫,口中牙齒咬得咯咯響,仿佛要吃人。在場的另幾位清將也瞪圓眼睛,怒火中燒……索額圖生恐他被氣逼發(fā)作,上了戈洛文的當(dāng),急忙向他使眼色。可薩布素卻突然揚聲大笑,如平空炸響的驚雷,震人心魄。帳內(nèi)的人無不動容,驚懼又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終于,笑夠了的薩布素一拍桌子,手指戈洛文身邊那個體態(tài)肥碩、滿臉橫肉,長得像只狗熊似的俄國督軍阿列克塞說:“本將軍可不敢奪人家‘美名’,雅克薩自古為我滿洲所有,不知從哪兒竄來的一幫匪人占了我們的城堡。你不就是他們的頭兒嗎!老毛子,你忘了當(dāng)年被我們打敗后你怎么對著我和我的弟兄們痛哭流涕,發(fā)誓永不來犯。我奉皇上旨意給你們送去食物藥品,可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王八蛋還沒滾,第二年又來了。哼,若不是我們?nèi)f歲爺仁慈,留你狗命一條,你早玩兒完了,還敢在這胡說八道、滿嘴噴糞!”佟國綱皺皺花白的眉毛:“薩將軍這話扯遠(yuǎn)了,總而言之我們今天坐在這里是為了停止兵戈,以公理相論,將一些事情妥善了結(jié)。貴國大使剛才所言全屬節(jié)外生枝,與議界毫無關(guān)聯(lián)。你們?nèi)绻脒@樣做我們可以奉陪到底,但我想你們的沙皇更急于知道談判結(jié)果!”他扭臉對張誠說:“薩布素講的先不要譯出了。”張誠馬上點頭會意,其實他正發(fā)愁怎么用俄語解釋薩布素的那些土語粗話呢。
戈洛文從衣內(nèi)掏出一個圓形的放大鏡,對著平攤在桌面上的東北邊境圖仔細(xì)分辨著,他的同僚們也把腦袋湊過來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嘰里呱啦地議論著,還時不時抬眼掠一眼清朝使團(tuán)成員。一會兒戈洛文抬起頭,傲慢地說:“遵我沙皇陛下之意,我們以為應(yīng)以黑龍江為兩國之邊界,此江北屬我沙俄,南歸中國。”“什么?絕對不成!”聽過漢語翻譯的清朝使臣異口同聲地說。專門負(fù)責(zé)記錄的徐日升停下筆,看看那邊神色猙獰的俄國大使,瞅瞅這邊沒有笑容的大清欽差,搖搖頭,接著用鵝毛管筆沙沙地記錄。索額圖說:“貴國沙皇此意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臨行前我主圣上也曾向我等訓(xùn)諭:恒滾、牛滿等江及精奇里江口俱合流于黑龍江。環(huán)江左右,均系我鄂倫春、奇勒爾、畢喇爾、赫哲等人民所居之地。若不盡取之,邊民不獲安寧。尼布楚、雅克薩、黑龍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之屬地,萬不可少棄之于爾國……”張誠一邊向俄使翻譯一邊想,索三老爺這段話怎么像在宣讀皇帝旨意,俄國人難道還會在乎這“圣諭”?傳教士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戈洛文偷偷溜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這個瘦老頭,心里暗喜:看來清朝官員本事也不過如此,并不難對付。他身子放松,毛茸茸的大手往桌上一攤:“黑龍江流域自古以來即為我沙皇陛下所有,欽差大臣剛才提到的尼布楚雅克薩兩地,也是我居民先去開拓居住的,理應(yīng)劃歸我國。還有貝加爾湖附近的土地,均早屬我管轄。”哪有這么信口雌黃的!氣得索額圖想都未想,厲聲駁斥道:“敖母河還有尼布楚皆為我茂明安等部族原來棲居之地,雅克薩為我虞人阿爾巴西等居住的地方。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邊民,正是因為實在難以忍受你們的偷襲侵入,掠奪搶劫,內(nèi)遷到我嫩江等地,此地才被你們長期占據(jù)。貝加爾湖這邊全部土地也完全屬于中國,因為貝加爾湖是蒙古汗的領(lǐng)地,而所有蒙古人自古就是我大清的臣民!”
戈洛文嘿嘿冷笑兩聲,狡猾地乜斜著眼睛,繼續(xù)胡攪蠻纏,漫天要價:“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厄魯特汗噶爾丹已獲取了喀爾喀蒙古的大部分土地,噶爾丹并非中國之臣民。”佟國綱也早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與索額圖交換了一個氣憤的眼色,針鋒相對地說:“你說噶爾丹不是我大清臣民,難道他還是俄國人?土謝圖汗和他噶爾丹一直向我皇帝納貢稱臣,我不知你這無稽之談從何而來?真真荒謬!”“對,”索額圖也據(jù)理力爭道:“我們決不同意以黑龍江為界,這除了我剛才講的那些原因外,還有一點我一直沒談,就是獵取貂皮的大小山嶺都在黑龍江北岸,而南岸卻很少。因此我們建議你們將邊界退到色楞格以上,把該處地方連同尼布楚、雅克薩及其他附屬地方劃歸我方。”這次戈洛文將腦袋與龐大的身軀一起晃動,疊聲說:“不不不,雅克薩和尼布楚必須劃給我國,別無選擇!別無選擇!”
一天下來,中方和俄方就雅克薩和尼布楚兩城歸屬問題展開激烈辯爭,沒有結(jié)果。第二天談判繼續(xù)。戈洛文一改昨日的桀驁不馴,見到中國使團(tuán)趕忙笑臉相迎,并用蹩腳的中文打著招呼。索額圖一邊以禮相還,一邊在心中盤算著這個俄國人今天還會做出什么表演。其實若論經(jīng)驗、心計,索額圖還有佟國綱薩布素他們都不是外交老手戈洛文的對手。他們對對方也缺乏知己知彼的了解,只盼著盡早簽約劃界,這就難免情緒浮躁而慮事不周。比如今天的談判,索額圖他們本應(yīng)想得更多、更細(xì)些。然而昨日的疲勞加上今日的急切,使他們本該有所考慮的事情也未及深思,處理輕率。所以當(dāng)戈洛文提出以牛滿河為界,黑龍江中上游的北岸仍歸俄國時,索額圖沒有同意,卻暗自天真地以為俄使團(tuán)已開始讓步了!缺乏經(jīng)驗的大清欽差沒有想到制訂一個逐步退讓的方案,索額圖甚至沒和另幾個同僚商量,就自作主張地脫口而出道:“我仁慈的皇帝陛下原意令我等以尼布楚為界,但想到若以該城為界,爾國商人貿(mào)易無棲托之處,所以以大局起見,我們可以讓出尼布楚由你方管轄,以方便雙方外貿(mào)交易。”坐在長木案尾端的張誠和徐日升飛快地對望了一眼,很是吃驚:怎么索三老爺這么早就將皇帝指示的、一定作為最后界線的意圖和盤托出!難道他沒看出戈洛文剛才的一番話完全是故作姿態(tài)的表演!張誠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徐日升忙制止地看了他一眼,張誠埋頭記錄,不再出聲。
佟國綱聽了也是一驚,覺得索額圖操之過急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俄國人會因此被“感化”而接受條件、提前結(jié)束會談呢。他四下環(huán)顧,馬喇溫達(dá)舒眉展目,表情放松了許多;郎談和班達(dá)爾善則暗自沉思,皺眉不語;只有坐在他身邊的薩布素仍鐵青著臉,怒目圓睜,瞪著戈洛文。而另一個都統(tǒng)彭春已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
戈洛文知道索額圖此言的分量,簡直把他喜上眉梢,快樂瘋了!他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哈哈一笑:“不,不,不是尼布楚一城,雅克薩和尼布楚,還有其他周邊地區(qū)都應(yīng)為我沙皇陛下所有,一溪一嶺都不能少!”正心中慶幸的索額圖以為自己聽錯了,失聲問道:“你、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戈洛文心里愈發(fā)冷笑,加重聲音說道:“尼布楚與雅克薩均屬我沙皇陛下!”聽清楚的索額圖臉色蒼白,額頭鬢角汗水漬出,這才覺察到問題的嚴(yán)重。他深深吁了一口氣,冷笑道:“讓出雅克薩,我主萬歲堅決不準(zhǔn),我們更不能抗旨不遵!當(dāng)年憑著我們的兵力拿下尼布楚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唯因我皇帝素不喜兵戈,愿萬邦均享太平安樂,為憐憫爾國邊民免遭涂炭流離之苦,才罷兵休戰(zhàn)并遣我等前來議和。孰料你方態(tài)度如此不恭,無有悔意,仍行抗拒。如此,我盛京、黑龍江兵必相機(jī)而動,后果你等自負(fù)!”待怒氣消了消,又說:“請大使閣下將你方會議記錄整理后抄錄給我方一份,以便我們向朝廷匯報。至于何時再會談另議,恕我等不再奉陪!”
怒氣未消的清朝使團(tuán)回到宿地的當(dāng)天就立即命令守備在河對岸的八百名清軍全部渡過石勒喀河,并占領(lǐng)石勒喀河上游的山嶺和黑龍江與尼布楚間的空曠地段。清軍擐甲持械,在據(jù)尼布楚城約二百里遠(yuǎn)的地方排成作戰(zhàn)行列,將這座孤城全面封鎖。與此同時,索額圖又令一百清軍向東去雅克薩與駐扎在那附近的四五百人匯合,搗毀俄國人的田莊,嚴(yán)防死守禁止任何人進(jìn)入要塞。脾氣暴躁的薩布素還帶人拆除了俄使團(tuán)在尼布楚外搭的幾座帳篷,就差搭云梯攻城了!俄國人早把家眷牲畜轉(zhuǎn)移到尼布楚城內(nèi),也在城池四周布滿背火槍、帶望遠(yuǎn)鏡的哨兵,還在城樓上安設(shè)了十五門銅炮、一門迫擊炮。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五
阿喇尼由于虛弱的身體沒有及時恢復(fù),幾天的談判都沒參加。晚上,佟國綱來看他,本是想聽聽他對陷入僵局的談判有什么扭轉(zhuǎn)改變的好辦法,哪知學(xué)生也正要找他——
“老師認(rèn)識陳夢雷這個人嗎?”行過禮后,阿喇尼很有幾分神秘地問。
“陳夢雷?沒聽說過……”佟國綱竭力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老師再仔細(xì)想想,平三藩的時候……”
“哦,好像是有這么個人,是個福建人,聽說是投敵被定為死罪,后來皇上從輕發(fā)落,改為流放,現(xiàn)在不知還在不在世。你怎么想起問他?”佟國綱略有不滿地說?刹唬@個時候除了談判的事,誰還有心思扯閑篇。
阿喇尼知道老師誤解了自己,并不理會,肯定地說:“他還在世!老師您說怪不怪,這一路上的新鮮事都叫我碰上了。除了噶爾丹,我又遇見這個陳夢雷。本來我也不認(rèn)識他,可他不知怎么打聽到我是到此的欽差之一,非要見我。我當(dāng)時不明真相,心下猶豫,但還是見了他,他就說他受人陷害,蒙冤于此……”
“等等,你說什么?他有冤?什么冤?”
“他不肯明說,只托我?guī)退├锷右环庑,一切便知?rdquo;
“他要你給他捎信,難道他要告御狀?”
“他倒也有這個意思,但并沒提。這信是讓我?guī)Ыo他的同鄉(xiāng)李光地。至于此中何意,他又不說。”
“李光地!”佟國綱腦中立即閃出那個剛升了侍讀頗受皇上賞識的官員。他就是因在三藩之亂期間在家鄉(xiāng)福建給京里獻(xiàn)密丸情報有功才被朝廷重視提升的。佟國綱平時和他接觸不多,但感覺他斯文儒雅,說話溫婉,給人的印象不錯。“李光地……陳夢雷……同鄉(xiāng),難道是李光地……”佟國綱好像喃喃囈語著,驀然抬起不勝驚駭?shù)难劬ν鴮W(xué)生。
“陳夢雷非常謹(jǐn)慎,我問他時許多話他都不正面回答。但我想,可能是平三藩時他們都在福建想為朝廷立功,因他二人爭功互不服讓,李光地便用手段排擠朋友使陳夢雷無功反罪,不過這里也許還另有文章,總之學(xué)生覺得很可疑……”
“那么你答應(yīng)他啦?”
“嗯,學(xué)生想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若姓陳的真有顯赫的一天,也會心存感激!”
“幼稚!”佟國綱對學(xué)生這個想法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你想過這會是封什么信嗎?”
阿喇尼不知老師因何冷笑,頭腦依然沒轉(zhuǎn)過來:“這,無非是將姓李的臭罵一頓,發(fā)泄一番,也很正常嘛。”
佟國綱越聽越氣,心想我還當(dāng)你有多精明,原來竟如此遲鈍!他便用一種長輩教訓(xùn)人的口吻說:“你以為這幫文人也像那些武將爭功。武人胸?zé)o城府,雖然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動手動刀子可都在明面,且事過即忘。文人卻常抱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決心,表面蟄息,只等時機(jī)一到,便行報復(fù)!這信說不準(zhǔn)是封絕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