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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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當胤禛再次抬頭的時候,康熙已換上一件胡藍色的蘇錦緞夾袍微笑著坐在上面,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位慈藹的父親。當胤禛要呈上做好的詩時,康熙擺擺手,示意兒子自己念給他聽。胤禛忙定定神,調整了氣息,可還是用了一種自己都感覺奇怪陌生的腔調拘謹地讀道——
八萬里殊域,恩威悉咸通。珍奇爭貢獻,鐘表極精工。
應律符天健,聞聲得日中。蓮花空制漏,奚必老僧功。
“噢?”康熙聽完后問了一個與考題不相關的問題:“朕并沒有講此鐘之由來,你怎么知道它是異邦貢品?”
“回皇阿瑪,兒臣見此鐘精工巧制,華美異常,鳴聲清脆,不同凡響,又帶有異域風貌,似非我中華產造。故兒臣猜想此鐘為外邦朝臣進貢之物。”胤禛恢復了平常的聲音,流暢恭順地答道。
“啊,算你有眼力,此鐘正是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贈朕的禮物。唉,說來可嘆,法蘭西蕞爾小國,制造工藝竟如此精良;而我堂堂大清,竟無一人能打造此物,連仿制也沒有,還不如一個紅毛夷狄!不過我東土文明終究博大精深,非外邦蠻夷所能比擬。……朕看你這首詩就寫得很好,不但對仗工整,喻義也很深刻。尤其是最后的兩句,猶有趣味。難為你小小年歲,能聯想至此,確是下了一番功夫!”
和所有少年一樣,胤禛渴望得到長輩的夸獎與垂青,況且這夸贊來自自己威嚴的父皇,更令他受寵若驚,有種意想不到的激動和興奮。但他那喜悅的心情只停留了片刻,就被皇帝的另一句話沖跑了:“然此詩雖佳,但其多寫貢獻,而對器物本身未細刻畫,似與原題不甚相符。若想補救,朕看你只有再做一首了。”
怎么會這樣,這不是成心難為人嗎!胤禛垂下臉,不吭聲。然而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在乾清宮,不可放肆,就又馬上裝做無所謂的樣子,恭敬地答:“是。”但不滿的表情沒完全收住,遺下的一小部分還是被康熙發(fā)現了?滴跣α诵φf:“不是朕要故意為難你,你若要精熟詩律,必得下此苦功不可!朕想你已做出的第一首并不太費力,那么這第二首對你來說更應是輕車熟路,水到渠成了。”
熱忱的話語果然很奏效,頃刻間胤禛又在雪白的宣紙上灑落下一篇水墨淋漓的行草?滴踝呦掠,撫平紙卷觀看。胤禛平時練就的一筆書法頗見功力,而且不知是父子血脈相通還是他有意臨摹,那一筆一畫間隱隱還有康熙自己字跡的影子。詩曰——
巧制符天律,陰陽一彈包。弦輪旋密運,針表恰相交。
晷刻毫無爽,晨昏定不淆。應時清響報,疑是有人敲。
“好!此詩以鐘聲報時為主,深得要旨,這才是真正的‘詠自鳴鐘’。老四,你這筆字練得漂亮,朕看比朕當年的書寫都耐看。朕還有一問,你做此詩后,可有何感觸?”
胤禛幾乎不假思索,從容答道:“稟皇阿瑪,年前顧師傅在書房講授唐李頎詩《送魏萬之京》,其中詩末二句為‘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兒雖不才,也知此二句的警策之深。今父皇令兒臣做詠自鳴鐘詩,題雖不同,意卻相近。兒臣必將上面警言永存于心,時刻鞭策自己勿近聲色犬馬,少行嬉戲游樂,以至荒廢學業(yè),是為不孝!”
聽四阿哥第一次這么完整、鎮(zhèn)定、懂事地答出這一大段話,康熙先是驚奇地瞪大眼睛,后來又將這驚喜的目光轉到宮內正中的最高處“正大光明”匾上,沉默片刻,突然高聲稱贊:“好,這才是朕的兒子,我愛新覺羅的后代!這是朕迄今為止所聽到的最滿意的回答!”胤禛也沒料到父皇會這么褒獎自己,這也是他聽到過父皇對他的最好最高的夸獎。他眼睛發(fā)熱,差點落淚,聲音也變得極不平穩(wěn):“兒臣無能,萬不敢當,只想……只想今后再不給皇阿瑪丟臉了。”“給朕丟臉?”康熙反而奇怪了,他轉過身,雙手扳過胤禛的肩頭問:“老四,你說什么呢?你又沒做什么不妥之事,哪里想出此話?”“有的,皇阿瑪。”胤禛低了頭,臉很紅,聲音小得像蚊子:“那年在上書房,當著眾位師傅和朝臣,兒臣把‘苛政猛于虎’,錯背成‘苛政猛于暑’了……”
康熙松開手,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回到御案后,呆坐著,腦中閃出了佟皇后臨死時的病弱身影。其實這件過去一年多的小事康熙早把它忘了。可這心事沉重的孩子居然還要提!那可是他最無顏面的一件事。】梢娺@孩子心太重,說得嚴厲些,就是心太窄!他的心像是水晶玻璃做的,落不得一點灰塵,受不得一點刺激;心頭一旦出現傷痕,便很難愈合。這不就是佟皇后臨終前最憂慮和放心不下的嗎!作為父親,康熙有責任讓兒子脆弱的心變得堅強,狹隘的性子變得寬闊!盡管這也許很難、很難……
胤禛見父親表情憂慮不定,目光凝固了似的,很是驚懼,以為自己又講錯了什么,忙跪下叩頭:“兒臣該死,兒臣該死,兒臣多嘴了。請父皇息怒,保重圣體。”
一種帶著苦澀的憐愛從康熙心頭輕輕泛起,他換了一個口氣,平靜地擺擺手,和緩的聲音里透著沉重:“起來吧,胤禛,你……你長大啦,——朕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惱呢。朕剛才說有物賞賜,那就言出必行,決不失信于吾兒。梁九功,你把東次間那幾件東西取來給四阿哥。”
“喳!”
看著小太監(jiān)進去了,胤禛又叩頭道:“兒臣愚笨,課業(yè)都是仰仗皇阿瑪訓諭和顧師傅的點撥。今觍顏受賞,內心甚愧。如果皇阿瑪要賞,就將賞物賜予顧師傅吧。”
“上不忘君父,下念及師長,果然是長大了!顧八代朕另有安排,今天這幾樣物件只能賜你一人。”這時梁九功從里面捧出一個蒙著黃布的托盤,在四阿哥對面肅然而立?滴跤珠_口了,聲音比剛才顯得莊重嚴肅:
“這里有一尊‘歡喜佛’,你要將此佛供于你寢室之內,到時自會得到神佛保佑。還有一本法國傳教士帶到中國的《人體解剖學》,太子、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已聽白晉神甫講過了,你自己回去后先翻閱一遍,看不懂的地方先記下,到時朕會再請白晉給你講的。就這樣,你可以跪安了。”
胤禛再一次伏地叩頭,接過賞物,起身時才感到頭昏腦漲,剛才那一刻仿佛是夢境,可他不知為何又朝高高的“正大光明”匾望了一眼,才輕步退出乾清宮。而后面,是康熙皇帝久久凝注的憂思的目光……
胤禛端著托盤出了乾清門,沿西一長街返回西二所。長長的宮街寂寥無人,一眼望不到頭。胤禛心中既緊張又興奮,就像請著一位真佛,腦子也隨著腳步在不停運動。雖然自己平時迷愛佛經,外面的寺廟也訪過不少,可這“歡喜佛”還是頭一次聽說,不知是何方神靈,皇阿瑪還非要自己供在寢室內!度梭w解剖學》又算什么珍本?以前好像有所耳聞,似乎是西方一本與醫(yī)科有關的書。然而為什么要自己和兄長們都去讀,難道它比《論語》、《詩經》還珍奇?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好奇,就忍不住掀開黃布蓋——
這座佛像好奇怪!其他佛像都雕一位釋者,可這尊佛像卻有兩個身型,一大一小兩位緊緊貼靠在一起,臉上表情也沒有一般佛像的慈祥,而是顯得那么猙獰和慘烈。胤禛又拿過那本書,只隨便翻了一頁就嚇得“叭”地合上了,上面畫的人的身體怎么都給切開了?!
夏末的紫禁城比起北京城來略顯涼爽,可胤禛已經覺得后背有點微潮了。他是個很修邊幅的孩子,于是加快腳步,想趕回西二所讓保姆給換身衣服,免得讓汗?jié)n留在身上。當他踏進百子門的一剎間,仿佛得到什么心靈感應似的,一下子明白了父皇剛才招見賜物的意圖,臉刷地紅了,心怦怦怦怦幾乎要蹦出來!
又過了五天,還是在乾清門的漢白玉石階下,身著石青五爪龍褂的四阿哥胤禛面北背南向著內廷東西六宮的方向跪下,恭謹而又有些害羞地聽內務府大臣朗聲宣讀皇帝圣諭:“今令皇四子胤禛納內大臣費揚古之女那拉氏為皇子福晉,擇吉日完婚,欽此!”
三
福全領大兵出發(fā)后,康熙左思右想,非常擔心噶爾丹聞風而逃,再與清軍玩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派遣御前侍衛(wèi)馬武追趕上已經出了古北口的福全,指示他遣使與噶爾丹假意和談,以將其穩(wěn)住。第二天,康熙又以“巡視邊塞”為名啟程北上,試圖接近前方戰(zhàn)場。因為總的說來康熙對沒有打過仗的福全還不十分放心,還是想自己親自指揮這場即將開始的大戰(zhàn)。
十五日,領侍衛(wèi)內大臣阿密達帶了十幾名護甲和一封福全寫給噶爾丹的信,渡過薩里克河,來到了屯扎于巴爾臺的噶爾丹行轅。噶爾丹大營正磨刀霍霍,戰(zhàn)前準備得熱火朝天。一群群身著生鐵甲,皮膚粗黑的蒙古兵有的在調試大炮,有的在搬運彈藥,還有的擦拭鳥槍,磨刀磨劍。行營里,大捆大捆的弓箭鉤矛各自分類捆扎在一起,擠擠扎扎小山般的堆在兵營各處。還有數不清的彈藥、糧草也都堆在外面,使得寬闊的軍營變得十分擁擠。向大營西北望去,好像立著一堵厚密的黃色的墻。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成千上萬只高大的駱駝,有立有臥、有趴有跪。駱駝是西北各民族在沙漠中必不可少的行路工具。但這烏蘭布通地界山險水急,林密谷深,不是這些大家伙的用武之地。噶爾丹帶這么多駱駝來有什么用?阿密達默默想著,向里面的中軍大帳走去。
噶爾丹的中軍大帳在營房最深處。通稟后,阿密達被請進大帳。帳里的人還不少,坐在正中的噶爾丹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兇,未戴盔冠的頭上扎著十幾條小辮子,圓胖臉,一對小眼睛永遠半瞇著,遮住里面陰險的目光。倒是坐在噶爾丹右下首的那個人更引人注目一些。她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蒙古女人,頭戴一頂紅色的姑姑冠,身著綠色鑲黃邊蒙古袍,眉目清秀,面色紅活,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與彪悍的噶爾丹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個與周圍環(huán)境氣氛極不協調的女人就是噶爾丹的妻子阿奴。但是且慢,如果你再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阿奴纖細的腰間竟也配著一把蒙古戰(zhàn)刀,她那雙美麗的杏核眼也并非平靜如水,而是時不時閃出一股股冰冷的殺氣,令人不敢久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焦黃臉的漢子立在噶爾丹左側,他只穿了一件寶藍色的蒙古高領長袍,身上沒帶任何兵器,顯得比他本民族的人文靜儒弱一些,這個人就是噶爾丹最喜愛最信任的大臣,謀士丹濟拉。另有八九個體格健壯、膀大腰圓的蒙古少年環(huán)立四周,他們是噶爾丹的孩子。
噶爾丹接過福全寫給他的信,一眼沒看就交給丹濟拉,因為他根本不識漢文,只用生硬的漢語問阿密達:“康熙大皇帝的圣訓嗎?裕王什么意思,是向我下戰(zhàn)書嗎?”
不管噶爾丹這蹩腳的漢話是不是客氣,阿密達還是以禮答復道:“皇帝陛下因聞博碩克圖汗素與土謝圖汗等七旗喀爾喀兄弟不睦,竟闖入汛界,擾亂地方,出言不遜。今命博碩克圖汗速退回原屬地,不要再輕舉妄動。至于土謝圖汗,自食其言,內相構怨,托征厄魯特部起兵而使喀爾喀百姓流離皆其之過。皇帝陛下已責令其改過。我皇上統(tǒng)御天下,顧念蒼生,所以對于土謝圖汗,其部內窮困之民賑以米糧,而嚴責其興戎之罪!”阿密達說完,目光直視噶爾丹,看他作何反應。
噶爾丹卻面無表情,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終于,他甕聲甕氣很傲慢地開口了:“既是這樣,就煩勞貴使轉奏大皇帝,喀爾喀人是我仇人,因為追他們我才闖入汛界。這是我們蒙古草原內部紛爭,請大皇帝不要插手,還是把土謝圖汗交給我們,由我厄魯特部自己處置!”
果然是桀驁不馴,口出狂言。阿密達針鋒相對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州萬邦的百姓具為國家赤子,皇上不會拋棄任何臣民。博碩克圖汗如能思皇上夙昔愛養(yǎng)之恩,來求歸附,皇帝陛下也仍會一體恩養(yǎng)。但若繼續(xù)犯境作亂,荼毒生靈,我陛下也絕不手軟!”
“這么說來此番你們朝廷諸路大軍云集,而且內大臣們也到了,都是沖我噶爾丹來的了?我聽說土謝圖汗的兒子噶爾旦臺吉也在軍中。好,很好!來吧,都來吧!請你給我轉告裕王爺和大皇帝本人——你們應該聽說過,當人抓住一只老鼠的尾巴時,那老鼠尚且咬人的手指。我噶爾丹并非老鼠,現在統(tǒng)領十萬大軍,我有什么可怕的!”噶爾丹改用蒙語狂惡地叫囂著。
阿密達想不到這么快話就講到盡頭,無奈地站起身,正色告誡道:“我陛下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你既這么說,就不要怪我朝棄爾不顧,而是你噶爾丹自絕于大清,自絕于萬民!我會捎去你的話,但你最后必將后悔的,請你好自為之!”
“隨便,悉聽尊便。”噶爾丹獰笑著,還是依禮將阿密達一行送出營盤,回來后大聲吩咐:“請胡土克圖活佛!”
幾日來帶領僧人為噶爾丹誦經祈禱的西藏喇嘛、大活佛胡土克圖進到帳內,雙手合十,對噶爾丹行禮道:“再需十日,經文誦畢,佛祖顯靈,士氣大作,博碩克圖汗必將功垂邊域。”
“好,佛爺連日辛苦,等我大敗清軍后,一定重謝活佛。”噶爾丹安撫寒暄著,親自為大喇嘛敬上一盞酥油茶,又問丹濟拉:“沙皇陛下那邊有什么音信嗎?”
丹濟拉搖搖頭,緘口不語。
奇怪,噶爾丹疑惑地心中自語:戈洛文信上寫得明明白白,沙皇陛下要調集俄國軍隊與我一同進攻,怎么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難道堂堂大國還會騙人不成!阿奴看出丈夫的心思,說:“俄國雖然強大,可汗也不能死指望他們。即使老毛子沒誆咱們,也難保他們那里鬧出什么亂子,顧不上咱們。我看大汗應該計劃周全,甚至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噶爾丹愛惜地瞅了阿奴一眼,平時只知她騎馬揮刀、張弓放箭不亞于男子,沒想到胸中竟有如此謀略。他向前探身親熱地拉住妻子的小手想表示什么,見胡土克圖在座便又有些不自然地松開手,正襟危坐地說道:“哈哈,夫人說得在理,那么你看我們應幾日進攻?”
阿奴嫣然一笑:“大汗若擇良辰吉日為何不問活佛?”胡土克圖忙攥緊手中念珠,低眉垂目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沾刀兵,請大汗夫人體諒。”
“那好吧。”阿奴快言快語地說:“既然佛爺不好說,我來講,若要取勝破敵,今日當攻!”
“今日,是不是有些倉促?”
阿奴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娓娓說道:“大汗不要忘了,滿洲八旗軍歷來能征慣戰(zhàn)。不要說當年女真的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位大汗,就是今日在位的康熙皇帝,也深曉兵法,用兵如神。他這次派遣的武將費揚古,就是一員不好對付的猛將。我們以往在大沙漠、大草原上跑慣了,而據探子偵得,這烏蘭布通地形復雜,不比平川。所以我們應趁現在清軍未到之時搶先占據有利地形,不要被清軍咬住尾巴攆上,那可就大大不妙了。用那些漢人的話講這叫兵貴神速。我講的可對,丹濟拉?”
“是,夫人。”丹濟拉沒有血色的嘴唇張了張,像一個久患未愈的病人。他向噶爾丹建議:“大汗,我們那上萬頭駱駝也該及早行動,這十多日它們已適應了環(huán)境,不日就可應戰(zhàn)。”
“其他需用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稟大汗,毛氈、箱垛、鉤矛、矢槍均已備齊,軍士們也訓練得更加精熟。那些清兵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闖不過咱們這個新陣。對,這個新陣法也該有個名字才好,請大汗起一個陣名。”
“嗯……駱駝是這陣式的主角兒,我看就叫‘駱駝陣’吧。”
“駱駝陣聽著不太雅,干脆簡短點,就叫‘駝城’豈不更好。”
“好,還是夫人的叫法雅致。其實什么稱呼倒是次要,此役定叫清軍困死駝城,有來無還,哈哈哈哈!”仿佛馬上就要看到清軍戰(zhàn)敗的慘相,噶爾丹拍著粗壯的大腿,狂妄地大笑。
胡土克圖活佛手里還在飛快地轉著佛珠,面無表情,終于停下沉聲問:“若清軍支撐不住,與大汗講和,大汗當如何行事?”
噶爾丹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到底是活佛,出家人,慈悲心腸!想講和?也成!除了讓康熙汗割讓半壁江山給我,再無二話可言!既然他們愛新覺羅可以以一個小小的女真部落從李自成手中奪過明朝的江山,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辖痂幍!哈哈哈?hellip;…”
胡土克圖看了噶爾丹一眼,仍平靜地說:“大汗之雄心固令人振奮,但目前坐掌天朝的康熙汗聰明英睿,連其對手俄國人都贊其英明,非以往歷朝入主中原之君可比。”
噶爾丹收了狂傲,目光陰沉,說:“我本不想與康熙汗為敵,可這都是他們逼的!”他又開始咬牙切齒,圓臉上的肉扭曲著,變得十分猙獰。“本來嘛,我在外蒙清掃部落并沒礙他的事。他們卻收留我的仇人,專門跟我作對!我噶爾丹是個直性子,誰對我好,我就向著誰,管他是中國皇帝還是俄國沙皇。誰要想找我的麻煩,讓我不痛快——”他抓起一盞奶茶狠狠向地上砸去,杯子“啪”地摔個粉碎。“我叫他有如此杯!”
“啪!”費揚古向自己坐下的馬胯狠抽一鞭,那匹矮小卻矯健的蒙古馬飛跑了幾步,追上前面的裕親王福全。
“王爺!”費揚古在馬上橫鞭一揖:“依奴才看咱們這種速度可不行。”他揚起馬鞭朝前方指了指:“都走了十天了,我們還沒走出直隸,說不定噶爾丹現在又竄到哪兒去了。”
福全勒住韁繩,讓馬慢步走著,說:“你說得自有道理。其實我也早想過?晌覀冞@數萬大軍,糧草、輜重、兵械、火藥,陸陸續(xù)續(xù)全跟在后面呢。走快了糧草供給難以接濟。如今這個腳程已經不慢了。”
“臣知道,王爺?沙悸犈沙鋈サ奶阶訄,位于薩克里河沿岸的烏蘭布通主峰非常險要。奴才是擔心此兵家必爭之地被噶爾丹搶先占據,那時他就可以反客為主,跟咱們叫板了。臣想大隊人馬不好提速就暫且斷后,臣先率五千兵馬作先鋒,提前搶占了烏蘭布通主峰。”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福全連聲說:“上次阿喇尼敗北就因噶爾丹所激才造次輕戰(zhàn),結果匹馬無還!噶爾丹奸惡狡猾,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臣看費揚古所提可以試試。”佟國綱加了進來說,他聲音低沉,臉上多了許多皺紋,顯得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再也沒有了原來那種精氣十足、高傲冷硬的模樣。他的兄弟佟國維也在一旁附和道:“王爺不必擔心,費揚古將軍并非阿喇尼,他提出此議就肯定有把握。我看可行。”
福全本想堅持,見兩位舅舅都表了態(tài)支持費揚古,一貫忠厚的他也就不再專斷,說:“好吧,就依你們。不過大隊人馬尚離不得費揚古,你還是隨大軍行動吧。傳我將令,以參領格斯泰和統(tǒng)領邁圖為正副先鋒,率五千甲士,以六百里速星夜急行,搶占烏蘭布通主峰,以候大軍。但萬不得先同噶爾丹交手開戰(zhàn)!”福全傳令之后掉轉馬頭,向隊伍后面走去。
“王爺您去?”
“我去看看大阿哥。”
胤禔坐在一輛青頂馬車里,搖搖晃晃地跟在隊尾。他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際,隱隱聽外面有人叫他,他打了個哈欠,命馬夫停車。仆人將車簾撩起,他看見裕親王和兩位國舅都站在車外。本來剛出發(fā)那幾天胤禔也是騎馬的,過了三四天胤禔最初的新鮮勁兒漸漸變淡了。幾日來滿目都是漫漫黃土和低矮稀疏的灌木,顏色除了黃就是灰,連一點草原上的綠影子都沒見著。不但路途乏味透頂,吃的也是缺油少肉、寡淡無味的軍糧,連茶水都沒有。自幼在紫禁城長大的胤禔哪里受過這個!他以前也曾跟隨康熙騎馬射獵,但那不過是消遣娛樂,至多就是鍛煉一下筋骨,艱辛度比這種真正的行軍差遠了。他并沒有病,只因受不了這個罪,才借口馬不聽駕馭,改乘了馬車。好在這次物資供給比較充裕,馬車倒也準備了幾輛。想必是福全臨行時特意給大阿哥預備的,他知道胤禔大概堅持不了多久。
胤禔跳下馬車,裝出一副輕松之態(tài),向伯父和兩位舅爺答禮。福全見他兩頰潮紅,眼瞼低垂,知道他一定在車中打盹了,關切地說:“這車里到底還是透風,阿哥要是困了就下來走走,這么就睡了易受風寒,若因此有個閃失我等無法向皇上交代。”
“我只是在車里養(yǎng)神,并沒睡著。”胤禔揉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果然覺得比在車里晃蕩著精神了許多,口氣也變大了:“二伯,您是打小看我長大的,自我記事起好像還沒鬧過什么病,身子骨挺結實。您的厚愛我謝領了。我這就換馬騎。”
“三軍現在要加速前進,這些軍馬不比宮中養(yǎng)的那些御馬老實,都是些生駒子,脾氣大,性子暴。你騎不了就別勉強,我再派人護衛(wèi)你慢慢走。”福全不放心地說。他跟侄子說話較直,也不講究什么措辭。
胤禔聽了果然把臉拉長了:“二伯這話侄兒不愛聽,我是皇阿瑪的兒子,愛新覺羅的后代,哪能這么沒剛骨!要是我再坐馬車,該有人以為我這個皇子受不了苦,在偷閑躲懶呢。你們大家聽著,從現在起我再不坐馬車了,就和大家一樣騎馬奔馳到烏蘭布通。兩位舅爺爺可以作個見證,我胤禔再坐馬車走一步,就不是皇阿哥!”
“大阿哥,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福全的臉沉了下來。
“誰跟你鬧著玩兒啦,我胤禔說到做到!對了,二伯,我前一段坐車是因一直沒有良馬可騎。我看您騎的這匹‘草上飛’像是匹良馬,您要心疼我就借侄兒騎一段吧。”胤禔似乎沒注意伯父的表情,嬉笑著說。
“大阿哥果然好眼力,一眼就能相出良馬?墒前⒏珧T了此馬,王爺臨時難以配到合適的坐騎,也無法指揮三軍。王爺的意思是阿哥是金枝玉葉,此番隨軍行動已屬不易,再不好出半點差池。萬歲爺和皇太后還盼著王爺阿哥早日得勝還朝呢。”說話的是佟國維,他見胤禔太過分了,而福全又不好當眾同侄子爭執(zhí),就不失時機地出面解勸。
“還朝?還沒到戰(zhàn)場,就想著回家,你真是越老越有出息!”佟國綱說話還是那么倔,好在大家都習慣了,佟國維更是習以為常,他悄悄對哥哥朝胤禔努努嘴。“這么著吧,殿下,你若真想騎馬,就先騎老臣這匹‘雪花青’吧。”佟國綱愛撫地捋了捋馬的鬃毛,說:“這馬雖然老了點兒,但性情溫和,行路平穩(wěn),比較適合阿哥騎坐。”見胤禔不言語,他又問福全:“王爺您看呢?”“你們瞧著辦吧。”福全只是冷冰冰地擱下這一句話,就跨上馬轉回到隊伍的前方。
此時,在直隸省灤平境內的官道上,黃土飛揚,一隊人馬急匆匆地飛馳而過。馬上的人衣冠鮮明,行色匆忙。為首的卻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就是從京城來的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因為在京城接到祗報,康熙為督促福全大軍隨后也緊跟其北上,卻不料走到隆化患病滯留于城中,兩個皇子是特來探望父皇的。
胤礽圓圓的臉龐,尖下頦,膚色細膩紅潤,一望而知是在綺羅叢中長大的。在所有皇子中,胤礽的容貌最像康熙。尤其是他那蝌蚪一樣黑亮亮的眼睛,幾乎同康熙一模一樣,顯得比他家族人的眼睛大而有神。再加上那細密的長睫毛,一雙彎彎的新月眉,更加清秀俊美。不過細看他的目光中缺少康熙皇帝的那種莊重平和,倒是多了幾分嬌貴與傲慢。
“今天這天兒瞅著真凈亮,天高云淡,風和日暖,難為老天爺長眼啊。”胤礽顯得十分歡快,坐在馬上對胤祉說:“老三,你的詩文在咱們兄弟中是數第一的,連皇阿瑪都時常夸贊,F在能不能賜我一篇大作,也讓哥哥在這路上一飽耳福啊,哈哈哈。”
略顯文弱的三阿哥胤祉苦笑了一下,道:“我文章再好,也難逾越二哥。何況現在尚不知皇阿瑪御體如何,誰還有心思做詩!”
“這么說是我造次了,真瞧不出咱老三還是個大孝子呢!”胤礽撇了撇嘴,漂亮的面孔有些扭曲:“那你怎么剛出京城就直嘀咕,說什么老四在家娶媳婦辦喜事,倒叫我們來這荒郊野外的地方受罪。還說見了父皇就馬上返京,一刻也不留。這話可是有的?”
盡管胤祉平時講話出口成章,回答父皇師傅查考時對答如流,口才極好的一個皇子,眼下卻不敢和太子辯解。他騎在馬上默然不語,只管走路,臉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見胤祉無語,胤礽心中暗笑,也不瞧他,漠然看著前方的路,說:“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臨走前兩天張英師傅在上書房跟我說,近一段四阿哥的詩寫得很下了一番功夫,有幾首萬歲爺都瞧上了。我一聽就為兄弟你急,誰不知道你皇三子是飽讀詩書的阿哥,難道這個詩詞狀元還讓他老四奪去不成?”
聽太子這么說,好像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胤祉也只好搭訕著說:“多謝二哥關愛。天外有天,本不稀奇。況小弟學識原本粗疏,怎么好意思在兄弟中爭第一,當狀元。”
“說到底你還是謙虛,大哥就不像你這樣,人家可知道爭先不落后,結果當了副元帥,現在比咱們都風光!要是都像你這么躡躡蟄蟄的,再好的事情也輪不到頭上!”
大阿哥胤禔的副元帥明明是皇上親自任命的,胤礽卻說是爭來的,這顯然是對這一位置的安排不滿。大概是太子自己想坐這個位子,瞅大哥得到了眼紅而生妒,沒準還做過大元帥的美夢。胤祉不動聲色地想著,故意把這個敏感的話題轉到別處:“二哥你說今天咱們能不能到隆化?我看可夠嗆。”
胤礽從懷里掏出一塊鑲金綴玉的西洋懷表看了看,又抬頭望望天色:“如果能趕到的話怕也已是夜半時分了。但我的意思最好是趁今天天氣晴和快些趕路,再遲些皇阿瑪更心焦,你我也要挨罵了。”
康熙皇帝病了,病得很重。白天躺著昏昏沉沉地做夢,總夢見頭上有一片濃墨似的烏云飄飄下墜,突然變成一塊厚硬的鐵板壓在身上,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一會兒又化成一團黑霧,絲絲縷縷地纏繞在身體四周,漸漸滲入體內,如幽靈般撕扯吞蝕著五臟六腑,直到醒來時冷汗淋漓,渾身打戰(zhàn)。到了晚間便又睡不著,想著就要同噶爾丹交鋒,不知福全有幾多勝券在手,能不能大獲全勝,一舉殲滅西北叛亂,還草原以安寧?又掛記著自己不在京師,皇城是否安靜,會不會有惡人乘機鬧動暴亂……經常是這么身燥心煩,焦灼不安,徹夜難眠。
淅淅瀝瀝,窗外好像下起了雨。康熙睜開眼睛,見室內燭光閃動,午時的迷夢又做到了夜間。太監(jiān)梁九功和魏珠趕忙將皇帝頭上那塊早已焐熱的手巾取下,另換了一條新浸了涼水的手巾搭在皇上額頭。跪下請示:“萬歲爺可要傳膳?”
康熙不答,命傳馬齊和李光地。候在旁屋正打盹的兩位大臣聽皇上醒了,忙進到寢室內請安。
“京里可有要緊的折子?大將軍現在走到哪兒了?”康熙用微弱的聲音問,聽得出,他講這兩句話也已十分費力。
掌管文牘的李光地忙趨前幾步跪奏道:“京中一切安好,各地送來的折子臣和馬大人已粗覽過,有一部分臣已擬好條陳,只等皇上朱批御覽。”
“朕這一病,國事耽誤不少……不過太子快到了,等他來了你們將這些折子轉給太子,讓他替朕批復。”康熙喘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又急切地問:“征西大軍,征西大軍怎么樣了?”
“裕親王已派邁圖和格斯泰為前部先鋒,率五千精兵急速趕赴烏蘭布通,以率先搶占其主峰。大軍全部抵達戰(zhàn)地還尚需時日。”已被改調為兵部尚書的馬齊奏道。
康熙還要問什么,長著一張像燒紅的磚一樣紫紅臉膛的御前首領侍衛(wèi)、馬齊的弟弟馬武挎刀入內,俯身向皇上打千道:“萬歲,太子和三阿哥由京師來了,現正候著陛下宣召。”
“啊,快、快傳!”康熙臉上一下映出喜悅的紅光,眸子閃動著,有了幾分精神。他仍只能躺著,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只用力側過身子,將臉對著門口。
胤礽和胤祉小心輕步地走進屋,請了安,問候了父皇的病情。康熙開始還興奮和藹地聽著,可目光漸漸暗淡下去,面色轉陰,僅有的一點精神也從灰暗的臉上消失了。他好像不認識面前跪的這兩個人——這不是皇太子、兩歲就立為儲君、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嗎?他嘴上問著父親的病體,神態(tài)卻是那么焦躁和慌張,掩飾不住的厭煩與做作都一絲不漏地映入康熙的眼中。甚至這位太子的目光中帶有一種陰險的窺視和企盼,很急切的企盼,但不是盼父皇早日康復,而是……
康熙不忍,也不敢再往下想了,掠了一眼三阿哥,胤祉也是一副言不由衷、逢場作戲的樣子。那生硬的笑容和那不自然的眼神好像來這兒只不過是應個卯,報個到,然后交差走人!康熙一陣目眩,轉過身子躺平,雙眼望著天花板,用極其輕弱的聲音說:“你們回去吧。京中無人,四阿哥還不頂事,朕放心不下……”
胤礽大概巴不得父皇說這句話,眨巴了一下眼睛,假裝探問:“兒臣還是留下來陪皇阿瑪吧,以照顧父皇御體。然后兒臣好陪皇阿瑪一道回京。”
“不,今夜,你們馬上走!”康熙斬釘截鐵地說,說完覺得心猛地一顫,身上像有無數根針扎般難受。周圍的聲音漸漸遠去,康熙再次跌入昏睡之中。
第二天,康熙醒來的時候,床前跪滿了侍衛(wèi)和大臣。這些人因一夜沒合眼的緣故,都是眼圈烏黑,臉色蒼白,愁容滿面。李光地和馬齊強忍悲聲,一同奏道:“皇上龍體偶染微恙是臣等失職。但請圣駕回鑾調息,以免京都內外臣民如幼子失怙惶惶不安,更增臣罪。”
康熙環(huán)視著眾人嘆息道:“朕也覺此地寒燠無常,難以調攝。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朕也不想在這里徒耗下去,暫且回鑾吧。”他說著停了停,默默望了一眼昨晚太子跪過的地方,心里一陣痛苦,兩行清淚順著他瘦削的面頰淌了下來。他傷心地對眾人說:“朕來此地,本欲克期剿滅噶爾丹,以肅朔漠。今以朕躬抱疾,實難支撐,不能親滅此賊,甚為可恨!……”說著康熙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將頭下的布枕打濕了一片。索額圖算是跟隨皇帝時間最長的老臣了,親眼看見康熙十六歲除鰲拜時沒有害怕,二十歲平三藩,在死傷那么多八旗將士、局勢相當危急的情況下也沒動搖、沒落一滴淚,后來收臺灣、抗沙俄,經歷了多少驚濤惡浪,皇上也都不膽怯,從容應對。這次卻不知為什么,一個小小的噶爾丹竟使正在英年、意志堅強的康熙皇帝灑下悲淚,而且哭得那么悲痛、那么傷感……
四
仿佛是受了塞外凄清氣氛的感染,本該歡喜熱鬧的紫禁城此時也是冷冷清清。經過擇良辰吉日指婚、拜嫁、下放大小定禮、送妝迎娶,直至新人進入洞房這一系列繁而有序的宮廷儀式后,胤禛終于正式與那拉氏結為夫妻,完成了自己的,也是每個人都必然要經歷的終身大事,有了自己的家。因為父皇和三個哥哥都不在,所以喜宴的規(guī)模雖然是按原有之例制:四十只羊、六十壇酒、四十張餑餑桌、六十席酒宴,很是莊重排場,但也不過是依舊俗擺擺樣子而已,根本不能像民間婚宴那樣熱鬧張揚,能盡歡而散。從頭至尾一直是默默無聲地進行,最后也在壯而無聲中結束,削弱沖淡了不少喜慶氣氛。
胤禛成婚后的這幾天很不自在。娶妻成家的羞澀使他很少出西二所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仿佛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多虧三個已經成家的哥哥都不在家,少了許多調侃取笑的難堪。對于那個已永遠屬于自己的姑娘、自己的福晉,胤禛話也不多,同樣覺得別扭。然而這時他驚喜地發(fā)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不易察覺地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奇妙變化:以前輕細的嗓音變得渾厚低沉了,骨骼像被什么東西抽拉著越長越結實。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原先惹人喜愛的小圓臉變長了,上面還隱約長著一些小紅點,眼睛也更細長了,頦下毛茸茸的,喉結突出,整個面孔可沒有以前好看了。但跟白晉學了一些西方生理知識的胤禛知道,這些變化表明自己正從一個男孩子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今后做事便不可像小時候那樣率性而為,而要慎重,三思而后行。最可笑的是他經常模仿父皇的樣子故意皺起眉頭,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使得本來就不茍言笑的他顯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大丈夫!
清早,暖融融的太陽射進油漆一新的西二所。乾東五所和乾西五所都是自成院落。禮成后西二所室內粉刷,室外藻繪,使整個院落煥然一新,越發(fā)敞亮。披紅掛彩的喜轎,還停在新人洞房的廊下。院落各處都懸掛著雙喜字的牛角燈和喜字宮燈。新安的玻璃窗上貼著大紅“囍”字,仿佛也含春帶笑,情義濃濃。室內擺放的是由花梨、紫檀、紅木鑲鈿制作的全堂家具,以及座鐘、古玩、白玉如意、琺瑯花瓶、瓷器盆景等精美典雅的陳設。西邊靠墻一座龍鳳床榻上掛著五彩納紗百子帳,床口有大紅紋繡雙喜被,被子上壓著裝有金、銀、珠寶和各色谷米的寶瓶,象征著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蛇@間裝飾漂亮的新房里不見新郎,只有新娘一人坐在床頭,已經褪下了洞房花燭夜中紅衣紅裙紅花的艷服,換上了一套雍容華貴的朝服盛裝:頭戴青絨二層金頂朝冠,上飾東珠十顆,內嵌紅寶石,冠頂的紅纓結上綴金孔雀五只,一擺頭還微微地顫動。鑲貂皮的石青朝袍上,前后胸各繡一條團龍,兩角和下擺繡行龍,外面套著金絲線繡的行龍和“萬福”、“萬壽”圖案的朝褂,與宮中皇子朝服相協調,展現出皇族貴婦的風韻。
“菊兒,東西都準備好了嗎?”終于,那拉氏開口問一個隨同自己入宮的丫頭。
“回主子,衣物九套、荷包六個,都已打包,您還需過目嗎?”跪在地上的小丫頭手里捧著一個玉色綢里哆羅呢包袱,這里裝的都是那拉氏婚前縫制的衣飾。按照清宮慣例,今日行“開箱”之禮,要把它們進獻給公婆。
“我不看了,收起來吧。你這會兒上四爺書房看看,問他課業(yè)還得用多長時候作完?罷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那拉氏起身,款款走出起居的新房,來到院東頭的胤禛書房前。執(zhí)事太監(jiān)見福晉來了高高掀起醬黃色的棉布門簾,那拉氏沒有馬上進屋,站在門外默默望著她年少的丈夫在書案上忙碌著。成婚幾天來,胤禛像平常一樣,不是看書就是習字,或叫首領太監(jiān)趙狗子同他下棋,要么就閉眼打坐,很少同她講話。所以福晉對這位皇子丈夫感到有幾許神秘,好奇心勝過愛戀。以她現在的身份不便隨意打聽皇子殿下的性情,但她也隱約聽宮人們閑談時的議論,說這個四阿哥脾氣有點怪,高興和生氣時都讓人受不了……
那拉氏進屋給胤禛蹲了個萬福,問他現在好不好去永和宮看德妃娘娘。“知道了,就去。”胤禛簡短地應了一句,仍是頭也不抬地奮筆疾書。那拉氏只好吞聲,小心地瞥了一眼書案,見桌上放著一張算盤,幾個本冊。其中翻開的一本冊子里竟密密麻麻列滿了自己所用衣料緞匹的宮中開支,什么蟒緞、妝緞、杭緞、平緞、綾、紡絲、錦綢、高麗布、棉線、貂皮……它旁邊的另一冊,列的都是吃食用度,有豬肉、老米、紅小豆、白面、白糖、香油、雞蛋、醬、醋、鹽等。來之前福晉還以為胤禛在趕作上書房師傅布置的功課,現在一見完全不是,她不知殿下寫這些做什么。又看胤禛正寫著的都是內務府按制撥給新婚皇子福晉、稱作“鋪宮”的日雜用品,也開列了不少:銅蠟簽八只、銅盆兩只、錫壺六把、鐵坐更燈二盞、香幾燈二架、漆盒六個……還是沒看明白!那拉氏不禁奇怪地問:“這些物件都是給下人用的,殿下記它們做什么?是怕他們偷拿嗎?”
胤禛停下筆揉揉發(fā)酸的右手,這才抬起頭,看到容光煥發(fā)的妻子,愣了愣,好像第一次相見。剛滿十四歲稚氣未脫的福晉被他瞅得臉紅了,嬌羞地扭過身子,眉目低垂,更增添了幾分嫵媚。就聽四阿哥似乎笑著說:“啊,真鮮亮!就你今天這裝扮把宮里的姐妹、嫂子們都比下去了,待會兒額娘瞅見一定高興!……”聲音靜默了片刻,再響起已變得沉穩(wěn)平靜,很像一個成熟的男人:“讓你說中了一半,我記這些一來自己心中有數,不至出漏洞。最主要我想,現在大哥隨伯父出征,軍費錢糧所耗非小,我不能像大哥那樣彎弓躍馬報國安邦,就先算算自己的家底,看看哪些支用可以儉省下來,留給父皇辦大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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