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飛絮又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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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嫁了,我很高興,也很痛苦。但愿我的出嫁能為大哥和四友帶來好運(yùn),為山林帶來安寧和興旺。
迎親的隊(duì)伍在山下吹吹打打喧鬧著。周宅昨天發(fā)喪今天娶親,這擦肩而過的紅白喜事已注定了這次婚姻的晦氣與失敗。
早晨,我穿上嫁衣上了閣樓向大嫂辭行,大嫂面向里躺著。我輕輕地說:“大嫂,我走了。以后這兒還是我的家,我的房間不要動一點(diǎn),等大哥回來后我還會回來的。”
大嫂仍然向里躺著,仿佛動了一下,我褪下金光閃閃的鐲子壓在她的枕頭底下,我知道這只鐲子是大嫂對娘家的最后懷念,這些年這只鐲子一直沒離開她的身體。我不能要
山上的叔叔大爺們在我上轎的時候用獵槍沖天放了幾聲,很沉悶,如炸冰的聲音一般?諝庵蓄D時充滿了火藥味兒。猛然間我聽到身后傳來幾聲尖厲的哭喊:“飛絮,給你的鐲子……飛絮……”是大嫂,剛才她為什么不和我告別呢?我知道她的心碎了……
大哥,我的出嫁都是為了你。大哥,我是愛你的,因?yàn)橹挥袗鄄拍茏屛腋冻錾拇鷥r(jià)。我愛你,連同你的成功與失敗,你的憤怒與歡笑,你的沉默與激烈,你的長嘯與你的低吟,你的自由與局限。是的,你是山神,是我苦苦追求的偶像,是我扯也扯不斷的血肉牽連。
轎夫們沉默著。我掀起蓋頭,從轎簾的縫隙中看到那親切而熟悉的土地,嗅著那醇厚醉人的槐花香,聽著輕柔悅耳的小溪流淌,我激動的感情如潮水放縱,洶涌著。我真想聲嘶力竭地大哭一場,可是又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高家的女人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匆匆地在這座大院里來來去去。多年以前我和大哥是在一個寒冷的冬日離開這座大院的,我的童年永遠(yuǎn)留在這兒。無數(shù)次 在夢中我又回到這座大院,回到了我的童年……童年的夢是歲月帶走的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童年的夢是心頭沾滿淚水與甜蜜回憶的過去;童年的夢是再也尋不回的絲絲 遺憾,是永遠(yuǎn)屬于自己而不愿對人講起的點(diǎn)點(diǎn)憂傷……
此刻,我又回到了這里?晌腋械饺f分的陌生,整座院落歷盡滄桑的衰敗容姿使我孤僻的內(nèi)心更加惆悵和黯然。它有一種老人般的凝重與遲緩,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嚴(yán)。
幾位老媽子魚貫而來,把我攙入正廳。我迫不及待地扯下蓋頭,我看到那么多驚愕、憐惜,甚至鄙視的目光,但在我恍惚的視線中更多的是一雙雙友好而充滿熱情的眼睛。
我的新郎穿著紅色的真絲長衫,盈笑頻頻地向我走來。也許因?yàn)閹滓篃o眠的原因,我的眼前一黑,一股甜膩的熱流涌向我的喉頭,我張開口馬上奔流出來,我暈倒在地上。
我一直懵懵懂懂,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卻記掛著大哥的安危,又聽二奎嬸說:“放心吧,你大哥和四友已經(jīng)回家了。”我心里一下子明亮起來。
我好想見大哥一面,好想對他說:既然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就認(rèn)命吧,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無數(shù)次我和大哥冷靜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對命運(yùn)說:“不”!可這一次我徹底服從了——人是不能跟命爭的。
夜里二奎嬸服侍我喝下草藥剛睡下,周同進(jìn)來了。他對二奎嬸說:“你先下去吧,這兒有我就行了。”二奎嬸說:“周姑爺,看病的醫(yī)生說了,可是不能同房 的。”周同沖著二奎嬸說:“你管得也太寬了吧,這我還不懂嗎?從城里買回的草藥你煎了沒有?”二奎嬸說:“煎了,這不是剛服下。”我看到周同的嘴角滑過一 絲微笑。我全明白了,但我感到一切都無所謂了。
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有些濕潤,頭有些沉,只覺得體內(nèi)有一股烈火在燃燒。這股火焰讓我昏昏欲睡。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大哥在烈火中舞蹈,雪亮的火 苗照亮了山林,最后他向我招了招手,揮手告別的動作和當(dāng)年他去蘇州要賬時的動作一模一樣。我大叫著,哭喊著,我要留住他,留住我生命的最后牽掛——我醒 了。只見周同從我的身體上滿足地滾落下來。
我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這七天七夜之中,我的靈魂已經(jīng)傷痕累累,這漫長的七天七夜新桃已成舊符。
第八天我醒了,不見二奎嬸,我下地倒了一口茶,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點(diǎn)質(zhì)感。手中的茶碗差一點(diǎn)滑落下去。我梳好頭,穿了衣裳。我不希望自己再睡下去,我要見大哥,在我生病的這些日子他干嗎去了,為什么不來看我?
正當(dāng)我要出門的時候,二奎嬸闖了進(jìn)來,只見她從頭到腳身穿重孝。她見了我呆了,用沙啞的聲音驚奇地問:“今天沒吃藥怎么好了?”二奎嬸一語道破了天 機(jī),這七天七夜中,是藥給了我睡眠的力量。這時周同提著一個鳥籠,鳥籠里裝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八哥。八哥一邊跳躍一邊說:“小貓叫,太太笑。”
周同笑瞇瞇地說:“我的太太終于醒了,今天該給你大哥去燒兩刀紙錢,順便和你大嫂說,黑麂子山的果樹可是有你的一半。”
我倏地站了起來,但由于虛弱我晃了幾下,問:“你再說一遍,我大哥他怎么了?”
周同說:“難道你是一個傻子嗎?你沒看見二奎家的身穿重孝,除了你大哥誰還有這么大的威望呀。提到這事你還得感謝我,這幾日一直讓你昏睡著,要不然早和你大哥見你老子娘去了。”
山崩地裂一般的旋轉(zhuǎn)之后,我閉著眼定了定神。二奎嬸緊緊地?fù)ё∥业纳眢w和周同說:“姑爺,你為什么要告訴她?她還在病中呀。”
周同說:“你知道什么?這叫長痛不如短痛,告訴她讓她死了那份心就算了。飲馬川全完了,只剩下黑麂子山了。我倒想讓你趕快和你大嫂鬧個清楚,只要你大嫂一改嫁這黑麂子山就不姓高了。”
我說:“好,只要你給我備車上山,我就答應(yīng)你,不過你我都得要為我大哥披麻戴孝。”
馬車在山道上飛馳。近了,山崖頂上圓形的小山包,是一座墳,墳前立著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婦。我跳下馬車,不顧二奎嬸的呼喚,幾乎是爬到崖頂大哥的墳前,我失聲痛哭起來。大嫂扶起了我,我們抱頭哭在一起。
我問大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飲馬川怎么會起火的?”
大嫂說起了緣由:“你走后,你大哥也回來了。他答應(yīng)了日本鬼子提出的一切條件;貋斫M織山民立即把路修好。還要組織百十號山民上山砍樹。所有山林全部被征用。還說日本皇軍大大的用木材,建兵工廠,建戰(zhàn)地醫(yī)院,還要補(bǔ)修被八路破壞的鐵路……”
大嫂停了停,嘆口氣又說:“你大哥知道了周同強(qiáng)行娶你的事兒。他要連夜去救你,可又來不及組織人修路。第二天一大早,日本鬼子的大隊(duì)兵馬就要進(jìn)山來, 督促山民修路、砍樹。你大哥仰天長嘆一聲,說妹妹呀,大哥對不起你,來不及去救你了!又對我說,我也對不住你。今后的日子你自己扛吧!”
大嫂搖了搖頭,嘆口氣說:“此后,就出了一連串的怪事。”
我瞪大眼睛急問:“啥怪事?”
大嫂說:“第二天一早,五六十個日本鬼子就進(jìn)了山。兵分兩隊(duì),一隊(duì)準(zhǔn)備在崖南督促山民修路,一隊(duì)到崖北催促山民砍樹。哪知,路還沒修,通崖南的那座大石橋就給炸飛了。有五六個察看大橋的鬼子飛上了西天。”
“真的?”
大嫂壓低噪音:“說是八路炸的!”
“那崖北起火是咋回事?”
大嫂說:“日本兵進(jìn)了崖北林子沒多久,身后的林子就著火了。火著得也邪,東西南北四處冒煙起火,把鬼子全給圍了進(jìn)去。崖南的日本兵驅(qū)趕你大哥他們?nèi)パ?北救火。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才撲滅。燒死幾個山民、失蹤幾個,誰也搞不清,反正,六十來號日本鬼子,活著走出山林的不到二十人。你大哥也活活被燒死!”
周同走過來說:“嫂子,我們第一是來祭奠大哥的,第二嘛……就是看看黑麂子山的果子成熟沒有,F(xiàn)在我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了,也是這個家的脊梁,你們也不用愁,我一定能讓你們過好的。”
大嫂抬起頭,她的雙眼目光如兩把冰刀直戳到周同臉上,她說:“周同,這回你達(dá)到目的了,你告訴我是不是你當(dāng)了漢奸,又玩起借刀殺人、圖財(cái)害命的把戲?”
周同被大嫂逼得惱羞成怒大罵起來:“放屁,在這個家里你算個什么東西?滾回你蘇州娘家去吧。”
我冷靜極了,大嫂還要還口時,我擺了擺手說:“算了,用不著爭了。你陪我走走吧。”周同一個勁給我使眼色,我只當(dāng)沒看見。
滿山一片狼藉,在一塊巨石之下一只大麂子腹下護(hù)著三只小麂子,都被活活燒死,黑色的灰塵已把崖下的溪水污染得沒有一點(diǎn)透明感了。高山有如攥拳擊天,以 泄復(fù)仇之怒,即使經(jīng)過烈焰的焚燒也改變不了高大而險(xiǎn)峻的威風(fēng)。它們把赤裸的身體層層疊疊,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無一保留地展示在眾目睽睽之下。看著先祖百年 基業(yè)付之一炬,我的心如死灰。
在山崖凸出的石條上掛著一條碗口粗的蟒蛇,它絕望而扭曲的軀體還冒著縷縷青煙,散發(fā)著一陣陣腥味?磥磉@飲馬川的每一條生命都沒有逃脫這場滅頂之災(zāi)。 這只蟒蛇讓我想到大哥焚燒后的尸體。我趁周同落在后邊悄聲問大嫂:“你確信你找到的就是大哥的尸體嗎?”大嫂說:“他出門前我把金鐲子戴在他手腕上,沒 錯,就是你大哥。”
我抬起頭看了看,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極明,極靜,極寬廣。藍(lán)天是那樣深邃和無限,人生卻是這樣的渺茫而短暫。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大嫂,我見到大哥了,在夢中他向我揮手告別,他被大火包圍著。”
大嫂沒有顯出一絲的驚訝,也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要重新栽樹,我以前沒上過一次山,沒栽過一棵樹,這回你大哥去了,我要帶著山民重建家園,等小日本滾蛋了,我這樹也成材了。”
大嫂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有這樣雄心大志,能對得起祖宗了。我對身后的大嫂說:“高家有你這樣的媳婦很驕傲,今生能有你這樣的大嫂我也很放心?晌蚁嘈糯蟾邕活著。他是不會死的!”
我站在崖上,崖底像有一只蒼白的手向我召喚,我知道我該把那個危害高家、危害山林的惡人帶走了。
我向我的丈夫周同招了招手,周同走了過來,我指著遠(yuǎn)處黑麂子山灰茫茫的那片果園對他說:“周同,你不是很喜歡黑麂子山嗎?現(xiàn)在那里的果子都熟透了紅得如瑪瑙石一般。”周同問:“你能看見?不是都燒焦了嗎?”我說:“能看見,仔細(xì)一點(diǎn)兒。”
猛地我摟住周同跳下山崖,我用我生命的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抱住我這位貪得無厭、甘于當(dāng)漢奸的“丈夫”,與他同歸于盡。我為高家還活著的人,為高家的 山林,除了一害。我很幸福,我有一種飛翔之感,因?yàn)轱w翔是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我飛翔著走向天國之門,就像虔誠的圣徒奔向了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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