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貞香又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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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趕到崖邊,只看見飛絮如一縷白云一樣的身體飄在崖澗,其實也不像白云那樣飄浮,倒像一只騰飛的蛟龍躍向深潭,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猛然間一陣被抽了筋骨的痛感使我軟軟地癱在崖邊的石板上。
我竭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一聲:“飛絮——”
崖下老半天才傳來裊裊的回音。我被幾個女人攙扶著走下山崖回到飛絮的山窯里,飛絮的衣服還整齊地放在衣櫥里,剛剛為根生做了一半的鞋放在炕桌上的花籃中,她卻永遠(yuǎn)走了。前幾天她還說要到后山的榆林坡去摘一些榆錢吃榆錢粥,可轉(zhuǎn)眼間人去樓空已成為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飛絮,美麗的飛絮!有人說:漂亮的女人總比別人得到更多的好處,可飛絮卻因漂亮被逼上絕路。自從我來到山林,我們姑嫂之間沒紅過一次臉,沒吵過一次嘴。長嫂如母,不管我怎樣說話,飛絮總是默默地答應(yīng)。如今她永遠(yuǎn)地去了,留給我的只有噩夢一樣的回憶。
這個家徹底垮了嗎?我的公公,我的丈夫,我的妹妹都因山林葬送了性命。這一片片可愛的山林給我們的家族帶來多少災(zāi)難哪!我開始號啕大哭,今夜我要把所有的眼淚流干,我要哭出鮮血。直到把全身的血液流盡。
在我不顧死活失聲痛哭的時候,青楊和綠柳一人抓著我一只手也在哭泣著。我求死的念頭,頓時飄飛而去。兩個孩子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飽經(jīng)了滄桑的歲月,她們是高家的根苗,是飛絮與根生血液的傳繼人。我看著兩個可憐的女兒,我無比后悔剛才愚蠢的想法。我現(xiàn)在是高家頂天立地的當(dāng)家人了,我要把高家最后的一脈骨血傳承下去,不管以后天塌地陷,我都要把這兩個孩子拉扯成人。我停止了哭聲,一手挽著一個女兒,跑到院里。
我說,孩兒們呀,你們都跪下,娘要對著蒼天發(fā)誓,對著五百多口山民發(fā)誓:高根生、高飛絮,你們?nèi)绻徐`魂的話聽著,我許貞香即使吃盡人間所有苦難,也要把這兩個丫頭養(yǎng)大成人。讓黑麂子山、飲馬川起死回生。如果誰對我這一雙女兒心懷不軌,我舍家破產(chǎn)也要讓他下十八層地獄。說完我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青楊和綠柳也磕了三個響頭。我們娘兒三人的額頭都淌著鮮血。我說,孩兒們,有種,像你老子的女兒,像你大姑的侄女。你們要聽娘的話,這林子里流著咱高家一輩又一輩人的鮮血,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不離開山林一步。
女兒們說,聽娘的。
我對著山民們說:“大家回去做飯吃飯,少東家去了,大小姐去了,是不是該聽少奶奶的了?”
大家齊聲說:“是。”
這一聲又讓我淚流滿面,我被這些忠誠而樸實的山民感動了。這些年,我獨自坐在閣樓里,指手畫腳使喚著金奴銀婢,與大家連話都很少說,沒想到緊要關(guān)頭大家是那么維護(hù)我,對高家依然忠心耿耿。
正要回屋,牛子氣喘吁吁地回來報:“大少奶奶,我們在山崖下尋了許久,沒有發(fā)現(xiàn)大小姐,在崖下的河邊卻發(fā)現(xiàn)了周同,他還活著,可能腿摔斷了,已經(jīng)抬到院外。”
我冷笑一聲說:“哼,把這個狗東西抬上來。”周同被人用軟榻抬到我面前。我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狗東西,你還活著。”大家嘩然一片,嘩啦啦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有的說:“把他吊起來點了天燈。”
也有的說:“把它千刀萬剮來祭奠大少爺和大小姐。”
有的說:“把他重新扔下山崖,摔成肉餅……”
周同已無法動彈,賊溜溜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所有的山民沒有一個愿意讓他活著。從他驚慌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已料定自己沒有半點活下去的可能。忽然有人說周同的侄子周峰帶著他家?guī)讉人拿著砍刀來要人。
我說:“該來的可就來了,帶上來。”幾個小子們已經(jīng)把他們的砍刀奪了下來。周峰幾個人被五花大綁捆得如死豬一般。
我說:“松開繩子。”六指子不情愿地把他們的繩子松開。
我問周同的侄子:“真是糞堆里長不出靈芝草,有什么樣的叔叔就有什么樣的侄子,你們來是要人還是乘機(jī)欺侮我們孤兒寡母?如果要人你們帶走,如果心懷歹意,我讓你們馬上變成肉醬拿去喂狗。”
周同的侄子嚇得面如土色,頭發(fā)也如鋼針一樣一根根直立著,完全沒有一點報仇人那種雄赳赳的氣派。他磕頭如搗蒜:“大少奶奶,放了我們吧,都是我瞎了狗眼,我原想趁機(jī)嚇唬你一下,沒、沒想到……”
“少廢話,是不是來接人的?”我大喝一聲。
“是、是,我們來接人回府。”說著幾個人連滾帶爬地去抬周同。
我說:“放下。周府以前叫高宅吧?”
“是是,叫高宅。”周峰說。
“高宅以前有我們蘭姨太太住著,現(xiàn)在蘭姨太太已經(jīng)下世,既然那里沒有高家的人了,我們高家可就要把高宅收回來了。”
“啊……這可得問問我叔叔。”他扭過頭對著躺在地上的周同說。
周同嘆口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活命,一個高宅,十個高宅算什么!”
我讓葉兒拿來筆硯,寫了收回宅子的字據(jù),讓周同去摁了血手印。我對著五百多山里的老少爺們、奶奶姑娘們說:“從今后,高宅就是孩子們的學(xué)堂,我要讓我的青楊綠柳、山里和全鎮(zhèn)上的窮孩子都去學(xué)堂里念書、習(xí)字、學(xué)珠算。”山民一聽歡呼起來。轉(zhuǎn)瞬又陷入根生和飛絮死去的悲哀之中。
周家的幾個人如喪家犬一樣正要抬周同,我說:“慢……”周家的人一哆嗦,忙停了下來。“你們背著他回去,把軟榻留下。從此以后你們休想占高家的一根線頭。”周家的人背起周同,周同痛得齜牙咧嘴,一條腿如一條死蛇一樣搖晃著。
二奎嬸兒一下子沖出人群跑到我面前說:“大少奶奶,周同這條惡狗不能放呀。大少爺,大小姐,我家二奎,還有三柱他們二十來個山民的命,不要說一個周宅,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也換不回呀。”大家齊聲說:“不能放,放了太便宜他們了。”有人已經(jīng)用獵槍瞄準(zhǔn)了周同的腦袋。
周同用哀憐的眼睛瞅著我,眼角流出兩滴濁淚,深深地嘆口氣說:少奶奶,我周同不是人,恩將仇報,給高家制造了那么多災(zāi)難,林毀人亡,真是不該呀。少奶奶,你就處死我吧,也好解解你和鄉(xiāng)親們的心頭之恨。說完閉上眼睛等待著我最后的宣判。
真沒想到,我的心居然軟了下來,想將他亂棍打死的念頭,一下子飛到了九霄云外。我雙手把二奎嬸扶起來,一邊給她擦淚,一邊對山民說:讓這只斷了腿的癩皮狗滾吧。如果沒有周同,還會有王同、李同,反正日本鬼子來了,我們這片山林是保不住的。牛子說,周同這個狗日的下了山再去找日本人呢?那時我們就沒法活了。
我不知怎樣回答,眼睛盯住周同。周同睜開眼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日本人不會再相信我,他們死了那么多人,還要找我算賬呢。我不會再去為虎作倀。說完又把眼睛閉上了。馬栓說,那也不成,我爹媽和三柱就白死了嗎?不如給他們腿上穿個眼,或割他們的耳朵來解恨。我說:那筆血債要記到日本鬼子的頭上。如果大家實在恨周同,你們就像我剛才那樣,吐他的臉吧。
大家勉強(qiáng)同意,呼啦站了兩排。人從飲馬川一直通到山下,二奎嬸咬破舌頭狠狠地把帶血的口水吐到周同的臉上,還不夠解恨,又狠狠地朝后背上打了兩棍子。大家一個一個地過手一口口地吐,一個個地打,周峰背著周同一步一步地走。后邊是小葉帶著綠柳。小葉回來說:“周同叔侄倆簡直就像從糨糊鍋里爬出來的,背上的衣片也被打飛了。”
我?guī)е灏俣嗌矫癜屋锊菘彻嗄救フ绎w絮。到河流下游的人回來了,攀崖的人也回來了,都說沒發(fā)現(xiàn)大小姐。
飛絮如霧一樣消失了。我把她穿戴過的衣物放在一個檀木大棺材里,雖然它們不是飛絮的肉體,可是它們卻沾滿了飛絮的氣味和體香。我要請城里最有名的三瞎子班的鼓手來吹打,小五臺山最得道的高僧來超度,我要給她出大殯發(fā)大喪,我要讓山民們披麻戴孝,我要讓方圓百里的人們知道飲馬川有一位守山的巾幗英雄。飛絮的喪事我要辦得比根生的還要風(fēng)光,我把青楊和綠柳叫來守靈,我要讓她們永遠(yuǎn)記住她們的這位漂亮而無畏的大姑。
靈停了七七四十九天,天天有哭聲,天天有樂器聲。下葬了,我找了山中一個五六丈高的巨石,讓鎮(zhèn)上最好的石匠搭了架,刻上了“山林公主”四個大字。我要讓山里的每個人永遠(yuǎn)地記住飛絮,把飛絮的死當(dāng)作山林起死回生的又一個嶄新的起點。從這一刻起,我要讓大山重新披上蒼翠的綠衣,我要讓千百只逃走的動物,重返家園。
學(xué)堂里一共收了一百多個十二歲以下的孩子,找了七八個教書先生。孩子們上學(xué)那天,我開始上山。我把焚燒后的山林重新查看了一遍,燒得輕的,樹根還沒死,明年還能抽出嫩芽,可燒掉的樹木烤壞了根的永遠(yuǎn)死了。我讓牛子帶了十多人去黑麂子收果子,然后拿到城里和鎮(zhèn)上賣,賣不掉的存在地窖里等到臘月拿出來吃稀罕。我?guī)еR栓、六指等一百多人清理林地,砍倒焦煳的站木。四環(huán)子帶了十個人到山東買樹苗子。剩下的人都拿著鐵鍬把滿山的木灰和動物的尸體都埋在地下,明年種樹能當(dāng)做肥料。因回家不方便,干到哪里就在哪里的山洞或窩棚過夜。
一日,二奎嬸來到工地上,太太,快回去看看吧,您三天沒回家,青楊小姐不吃不喝也不肯上學(xué)。我一下急了,是不是病了?沒有找個醫(yī)生看看?二奎嬸說:“也不是生病,孩子就是想見見你。”我的心一下酸了,已經(jīng)三天了,三天沒見女兒,可我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她們。女兒是娘的心頭肉啊。馬栓和六指都勸我回去,我狠了狠心說:“晚上再說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跟著我的幾個丫頭都哭了,我也想哭,可干澀的眼睛里硬是沒擠出一丁點淚水,只有鼻子輕輕一酸算是哭過了。一整天我的心頭都是悶悶的,好似巨石堵住了肺葉一樣不舒坦。
晚上,我點著火把回來了,一進(jìn)門青楊哇的一聲哭著撲到我的懷里,緊緊抱著我的脖子。我的心碎了,哄了好半天青楊才停止哭聲。青楊瘦了,黃黃的臉刀條子似的。聽二奎嬸說青楊聽到我要回來,整整在山坡上等了一下午,一直到半夜,誰勸都不回屋。我又一次把女兒摟在懷里,女兒又哭了。
我問二嬸兒,綠柳哪?
二奎嬸兒說:“從學(xué)堂接回來寫了一會毛筆字,聽說你要回來,歡喜了一陣子,等不著就睡了。”
我抱著青楊上了樓。小丫頭們點了燈,我拉開帳子見綠柳摟著葉兒的脖子睡得正香,紅撲撲的小臉蛋掛著一絲兒甜甜的笑,也許在夢中已見到了我。我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小臉,綠柳翻了個身仍然睡著,葉兒卻醒了,驚慌地跳下床問:“太太什么時候回來的?”沒等我回答,二奎嬸大罵起來:“下流沒臉的東西,誰的床你也敢上,給你個臉,你敢上腦袋,還不快跪下請罪。”葉兒連忙跪下說:“太太恕罪,二小姐剛才非讓我上床,我就上去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我笑著說:“你快起來,別等我扶你。你哪里有罪,我還得賞你呢。你把綠柳帶得那么好。”小丫頭子們七手八腳把青楊的衣服扒去了。我說你們也下去睡吧。丫頭們和二奎嬸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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