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葉兒又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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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亂如麻,一時半會兒也理不出個頭緒。如果我承認了實情,等于把自己逼上死路,F(xiàn)在誰還能惹得起日本鬼子呢!如果拒不承認,也無非是掩耳盜鈴,落 人口舌,今后在嬋娟閣抬不起頭來……兩條路哪條是活路?哪條是死路?我的內(nèi)心十分慌亂?晌颐媲暗那閯萑莶坏梦矣刑嗟目紤]。瞬間,我一錘定音,與其承認 了等死,不如來個嘻嘻哈哈死不認賬。以蟬媽見錢眼開的下作性格,她還真的能把我交給日本人?就是真交到日本人手中我也有自己的主張。人常說男人是動物,可 女人在絕望的時候,可以迅速地從動物升級到妖魔,妖魔的法力可是變幻無窮的。
蟬媽見我不說話了,以為我理虧,聲音故意又放高了一些說:“這個土八路今日逮住了或打死也就好了。如果他不死,明日小日本來和我要人,我萬金蟬有幾個腦袋夠他們砍的。你說吧,這個土八路到底是誰?”
我說:“您讓我說什么?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掏出自己的心肝,以死來證明,你也不信。”
蟬媽說:“別人養(yǎng)貓逮耗子,我養(yǎng)貓卻咬雞。你也別拿死來嚇我,就這樣惹是生非倒不如死了干凈。”
我說:“我死了,您這些天的心血不是白費了。等些日子,我給您撈回本兒來再讓我死,您也不虧了,我也不欠了,死也心安理得了。免得死了還落個欠賬鬼。”
蟬媽噗嗤地笑了,說:“我算拿你沒辦法了。”
我說:“蟬媽,我昨夜鬧肚子,是起了幾次夜,可也沒見一個土八路。我來問蟬媽,如果真有土八路,難道你還真將他綁了送給日本鬼子不成?大家都是中國人,國難當頭,即便不能共赴國難,也不能幫狼吃食,賣國求榮,去當漢奸哪!”
蟬媽冷笑著說:“哼,我可沒有你想得那么多。我是個生意人,只知道賺錢,不知道救國不救國。明天我餓得頭昏眼黑,沒誰會給我一個窩頭。你難道是個瞎子 嗎?你看看每日清早大街上垃圾車往外運多少尸體,他們是怎么死的?餓死的、凍死的、被被……打死的……如果你昨夜屋里真藏了人,那我今后可不敢留你了,就 算我姓萬的倒了血霉,認虧了。留著你這棵搖錢樹,恐怕日后搖下來的不是銀子,而是砒霜。”
我說:“蟬媽,我沒有留任何人,也沒見過任何人,我說了你也不信。如果您想賜我一死,還不如把我交給日本人。交出去,我勾引幾個日本憲兵回來,閹了給你做太監(jiān)使喚,也讓您老人家過一回皇后癮。”
蟬媽撲哧一笑,說:“好了,別胡扯了。你說你昨夜沒留土八路,誰為你作證?別人的屋里都搜過了,連廁所都沒放過,就你的屋里沒查。一大早就從后院跳出去一個人,你說不在你屋又在哪里?有個老媽子說你夜里還要了一大盤子糕點,你屋里不藏人誰信?”
我說:“您老人家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誰沒事找事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你把我說成私通八路的罪人,那你為何一直抬舉我,你又是什么人?要證人當然我沒有,這兒誰又能為我作證?成心想滅我,那你就看著辦吧。”
淳妤說:“蟬媽,我可以作證。冰姬小姐昨夜就是鬧肚子哩,剛才我還陪她大解了一次。蟬媽不要聽一些人說三道四錯怪了她。冰姬若真的倒了霉,您老人家的 損失可就大了,F(xiàn)在冰姬小姐的勢頭很足,一些姑娘們免不了嫉妒她、排擠她。您如果懲罰冰姬小姐,正中了她們的下懷。這不是聰明人辦糊涂事嗎?昨夜的那個老 媽子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倚仗著自己以前服侍過紫媚小姐,能耐大得快擱不下她了。如果誰得罪了她,她就和紫媚小姐說有人想欺侮小姐,紫媚小姐出面一鬧誰還 擔得起。我看這事蟬媽也不要著急,事怕隔三日,等幾日也許這事就會水落石出。”
蟬媽說:“這種事倒不是沒有的。可你們都該明白,在這個世上,就是遇上天王老子我連眼都不會眨一下,可小日本的心腸太狠毒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紫媚丫頭白白去受野原一郎的揉搓,咱這園子也難保得住。”
說著又假里假氣地傷起心來。
看得出,蟬媽也未必有意把這件事硬追究下去。我親手倒了一杯茶送到蟬媽手中。蟬媽畢竟是女人,女人要比男人心軟得多。
我說:“蟬媽,您的教導冰姬永生不忘,日后我冰姬坊就是蟬媽后半生的依靠。我也要像許多姐妹一樣,一生不嫁,跟隨著您。決不像紫媚姐姐一樣使小性子。 不管是野原一郎,還是城里的豪門官員,我決不挑肥揀瘦,百依百順地去應付他們。”我望著淳妤,把話頭一轉(zhuǎn)說:“事無中人不成圓,要不是有淳妤為我作證,我 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蟬媽“撲哧”一下又笑了,說:“剛才我說的也是一堆氣話,姑娘可不要記在心上。我想你也不是一個顧前不顧后的人,私通八路這種險事兒,你不會輕易去 做。再說,你個玲瓏剔透、才思敏捷的小人精,怎么會犯這個傻。我這份家業(yè)雖不算大,可在這城里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將來我去了之后,這還不都是你們的 嗎!”
淳妤也說:“蟬媽看上的人是不會錯的。別說冰姬,憑她是誰,都不肯丟棄眼前的榮華富貴,鋌而走險去和土八路勾結(jié)。”
蟬媽說:“行了,行了,我也琢磨著,這個人不一定是從咱們院子里逃出去的。明天小日本來問話,大不了再去求紫媚一趟,讓她和野原好好說說。”
想到了野原,我就想到了父親的慘死。人好活也是一場,賴活也是一場,F(xiàn)在真是天賜良機,為了根生老爺,為了父親,為了付之一炬的山林,為了我破碎得幾乎千瘡百孔一樣的靈魂,我必須靠近野原一郎。我已死過一次,懂得生死之隔像一張紙或一簾幽夢般的平淡無奇。
山林中的女人,像草一樣的卑賤又像石頭一樣堅硬。我對蟬媽說:“蟬媽不要求她,我明天去和野原一郎說明白。”
蟬媽、淳妤和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淳妤說:“不行,這可不行,萬一野原一怒之下把你扣下,我們該怎么辦?江蘇的桂老板已經(jīng)交了三萬兩銀子,作為定錢,只等你挑燈的好日子呢!”
蟬媽說:“你的膽子也忒大了。日本人是什么?是豺狼!是瘋狗!那眼睛蛋蛋子比猴腚還要紅!比蛇毒還要毒!你去了這不明擺著拿肉包子打狗嗎?”
我特別冷靜地回答:“你們放心,我會平安地回來,給江蘇桂老板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果我不去,說明我心虛。在這里沒有一位姑娘不嫉恨我,甚至想趁此機會除掉我,不如我先發(fā)制人,把自己坦坦蕩蕩地展示出來,免得以后傳到野原一郎的耳朵里再找我后賬。”
蟬媽說:“這讓我心里更加喜歡這丫頭了。你們聽聽,她想得有多周到。我疼愛她,你們背后還怨我,事情明明白白在眼前擺著呢。”
隨蟬媽一起進來的婆子丫頭們,臉上都掛上了一層失望的霧色。她們是嬋娟閣中有頭有臉的幾位大姑娘的心腹。她們的主子原以為讓她們來目睹我如何狼狽地滿 地爬滾,向蟬媽磕頭謝罪求饒,甚至為了茍活下去還要不顧臉面、傷盡尊嚴哭號著求她們的主子來替我討情。她們太小看我葉兒了,想看我的笑話,簡直就是白日做 夢。
人散了,我虛虛地出了一身熱汗。這一關易過下一關難呢!
這時已是清晨,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射了進來。我拉開紗窗,萬里碧空中飄著幾朵紙團一樣的白云。院子里的花朵開得格外鮮艷,微風吹過,陣陣花香撲鼻而來。我雙手合攏對著朝陽默默地許了個愿:希望昨夜離去的人兒平安無恙。
時間過得真快喲。現(xiàn)在的山林已到了百花爭艷、綠蔭遮天的節(jié)令。曾經(jīng)多少個早春的清晨,我獨自冒著春寒去薄冰鋪地的林子里散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 為尋泥土里漸漸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細微最奇妙的春信。那個時候,我總以為他的靈魂陪伴在我身邊。那時新來的畫眉在那邊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第一朵小雪球 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新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我哭了,對著莽莽蕩蕩的山林喊著一個人的名字:“高根生,你為什么不把我與你一起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
往事如煙、如夢、如幻,如昨夜凋落的黃菊,又如一去不返的秋雁,留下的是遙思綿綿。人的感情敏感而繁雜,難以進入無題無念、意守空白的境地。
淳妤打斷了我的回憶。她問:“怎么了?呆呆的。”
我噓了口氣回答:“外面的天空一定很藍,花兒也開得好看。”
淳妤永遠領悟不了我言語中所包含的凝重情結(jié)。她呆呆地看著我,最后說:“你就愛逞強。本來這件事已經(jīng)脫手了,你卻說你自己要去見野原一郎。這不是飛蛾撲火,自毀自滅嗎?”
我沖她笑了笑說:“你放心,我自有辦法。再說大不了還有一死呢!當了妓女就像出家當了尼姑似的,看花非花,看霧非霧了,還在乎什么。活著也是無望,只不過是一場虛無的等待罷了。”
淳妤說:“我以前也這樣想過,可死到臨頭我放棄了;钪m是在無望中等待著一絲希望,假如死去了連無望中僅有的希望也毀滅了。為了無望中的希望你不要去見野原一郎。聽我這一次行嗎?”
我說:“我早聽說野原一郎的惡名了,現(xiàn)在找機會去見見這只豺狼也未嘗不可。今天你站出來為我作證,我可得要謝謝你了。但怎么謝呢?錢現(xiàn)在我還沒有,箱子里的衣裳,你看著好就拿兩件,或都拿了去也可以。”
淳妤笑了笑說:“快算了,別說這種話了,姑娘平安就是我的福氣。今后我還指望享姑娘的福,讓姑娘養(yǎng)老呢。”
我說:“我可承受不起?嗫嗨藕蛄宋乙粓觯蛔屛医o拖累了,就算是你的造化。”
兩人正說著,一個老媽子進來說:“趙大爺來了。”
話音剛落趙豺邁著大步就進來了?瓷先ニ孟窈馨脨,歪聲歪氣地說:“日本憲兵又來問起昨夜的事,說咱們嬋娟閣有內(nèi)線把土八路給放跑了。蟬媽也沒辦法,姑娘有什么主意,到前廳看一看好歹拿個說法。”
淳妤說:“還真有你們的,土八路又不是我們姑娘放走的,犯得著你耷拉個驢臉來找我們姑娘嗎?嬋娟閣的這伙王八蛋,真不愧是娼妓老鴇騷窩子里調(diào)教出來的一路貨,都他娘賤骨頭。骨頭賤了也就賤了,還來欺負我們姑娘是新來的……”
我連忙勸止淳妤,對趙豺說:“趙總管,我梳了頭就過去,你先過去穩(wěn)住他們。”
趙豺被淳妤罵得有些生氣,陽光照得他滿臉通紅,一根根青筋凸露出來,占去了臉上不小的面積,扭頭變臉地想打淳妤。
我命婆子們拉扯住趙豺,又說了些好話:“趙總管,快消消氣兒,回頭我來教訓她。在我跟前她還總是夸您,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惹得你惱火。再說你這樣明頭正派的君子犯不著和個奴才一般見識。”
趙豺皺著眉頭呼呼地喘著粗氣,一步三回頭,咬牙切齒地悻悻離去。
梳了頭,洗了臉,我來到前廳。果然幾個日本兵和蟬媽嘰里呱啦地亂叫,一旁的姑娘們幸災樂禍地竊笑著。她們身體的骯臟與心里的陰暗,與秋后從里到外爛透了的蘋果相差無二。
我說:“你們不要這樣大聲吵嚷,如果不是在我們嬋娟閣,還有人以為闖入野驢群了,這就是你們皇軍的獨特風采。至于土八路有沒有來,或逃沒逃走,我可以說,但不告訴你們,我要告訴你們的大太君。”
我被搜了身以后上汽車出了嬋娟閣,由他們帶著來到距城三十里外的日軍指揮部。指揮部設在一座高大嶄新的木質(zhì)建筑里,窗戶很寬大,糊著白麻紙。憲兵住的 營房也是木結(jié)構(gòu)的。整座指揮部被濃濃的異國風情包圍著。一陣陣鑼鼓敲打樂,伴著日軍的狂笑從屋里飄蕩出來……罪惡的制造者們,在這歌舞升平的仙境中逍遙享 樂,沒有一絲的愧疚或自責的意識,不知羞恥的心理和禽獸不如的劣跡,令人厭惡發(fā)指。
日軍指揮部里魔鬼的狂叫,讓我感到徹骨的寒冷。我想:這浩大的日軍指揮部和兵營的建筑所用木材,也許全是從我們飲馬川山林里搶來的;腥恢g,我仿佛 又看到了灰暗的天空下,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一輛接著一輛載著木料的汽車飛馳著,一只又一只齜牙咧嘴的惡犬狂吠著,一排罪惡的子彈射入父親的前胸,父親應聲 倒下……父親的身體與地面的接觸如山崩地裂般地震蕩,如疾水飛濺般暈眩。父親胸脯的鮮血如崖下淌不盡的溪水,染紅了野草山花,染紅了母親柔和的嘴唇,染紅 了我的手指……
野原一郎——你這個畜生!我,我要報仇!要報仇!你不在你們?nèi)毡緡膰辽仙喜∷溃瑓s窮兇極惡地帶領一群強盜來到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搶掠,制造罪孽,種植仇恨……我要你死在我手里——這是鐵一樣的承諾,不能改變,不能放棄,不惜一切代價!
我終于被帶到了他的面前。野原一郎瘦高的個子,刀條子臉,臉上有幾條深深淺淺的皺紋,留著一撮仁丹胡子。他依然一臉的兇相,和幾年前一個鬼樣子,只是目光比以前陰暗了許多。
我的出現(xiàn)使他感到萬分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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