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本無一物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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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無一物
“本無一物”是禪宗的根本觀點(diǎn),主要來自講慧能故事的《壇經(jīng)》。
六祖慧能俗姓盧,家貧,父早亡,母親守志把他帶大;勰芤源虿耩B(yǎng)家,有一天,擔(dān)柴在市中賣,聽一個客人讀《金剛經(jīng)》,聽到“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有所感悟,問客人:“這是什么法,從哪兒得來?”客答:“這是《金剛經(jīng)》,得于黃梅弘忍大師。”于是慧能決定尋師求法。這里主要講了兩點(diǎn),一是緣,一是悟。有緣聽得《金剛經(jīng)》,從一句經(jīng)文中就能悟出禪宗的根本:心。只有不被現(xiàn)世紛繁復(fù)雜的現(xiàn)象所迷惑,不執(zhí)著于現(xiàn)象,人的超越的本心才會呈現(xiàn)出來。慧能到韶州遇高士劉志略,兩人成為好朋友,劉的姑姑是尼,法號無盡藏,常讀《涅槃經(jīng)》,慧能偶爾聽到之后,就能為其解說經(jīng)中之義,尼把書過來問他字,慧能說,“我不識字,想知道意思就請問吧。”尼很奇怪:“字都不認(rèn)識,怎能知道里面的意思呢?”慧能說:“諸佛妙理,非關(guān)文字。”尼既感驚訝又受啟悟。這一段講出來禪宗的基本思想:文字與佛理的關(guān)系。
慧能來到新州,去見五祖弘忍,弘忍問:“你從哪兒來?”答:“嶺南。”問:“來想干什么?”答:“唯求作佛。”弘忍說:“嶺南人無佛,怎能得佛?”慧能說:“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入門考試順利通過了,弘忍知道慧能是個材料,不動聲色地呵他去碓房干下活,慧能就任勞任怨地從早到晚干各種雜活,很快八個月時間過去了。
這天,弘忍對眾弟子說:“正法是很難理解的,你們不要只知道記住我給你們講的話,作為持身的法寶,這是不管用的。我要你們各依自己的所得,作一偈來,誰的偈里語意暗符佛理,我就將法和衣付予他。”當(dāng)時慧能仍在碓房干粗活,未在堂上,在場的有七百多僧徒,其中的神秀,學(xué)通內(nèi)外,為眾人所推崇。大家下來都說,除了神秀,誰能作出好的偈語來呢?就讓神秀上座做偈語吧。神秀得到眾人的支持,自己也非常自信,就把自己的悟道偈語書寫在廊壁上: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弘忍經(jīng)過廊壁,看見偈語,知道是神秀所題,贊嘆道:以后的人依照此偈修行,也能得到勝果。當(dāng)時這壁本是要畫《楞伽經(jīng)》變相的,今已有題偈,也就不讓畫了,而令眾僧念誦此偈。慧能一如既往地在碓房干自己的粗活兒,聽人口中念念有詞,就問這是什么章句?人們告訴他五祖求法嗣之事,然后說,我們念誦的就是神秀上座之偈,五祖已很欣賞,想來必定會把法衣傳給神秀;勰苷埲嗽偌(xì)念此偈。聽完后,過了好一會兒,說:“好是好,說悟到了吧,還沒有。”有同學(xué)大怒:“你這庸材知道什么,敢說出如此狂話!”慧能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也要寫一偈出來和他比一比。”大家聽了,也不回答,相視而笑。到了夜里,慧能約了一個能寫字之人,悄悄叫了一個童子,引他們到廊下,慧能舉著蠟燭,讓人在神秀偈語的旁邊寫上自己的偈語: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在傳說中,偈語的后兩句有另一種詞句,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兩種意思一樣,也可互注。這兩條偈語在禪宗理論里具有最核心的地位和最多的引用率,其原因在于從比較中點(diǎn)出了禪宗的精神。
在神秀的偈語中,身心須要時時打掃,努力使之清凈,說明本不清凈。本不清凈之心,不是佛心。也可以說,它是自身佛心的失落,或它還處在自找佛心而未得的途中;勰苤,“佛性常清凈”,表明佛心已在心中,已圓滿自足,無須尋,不怕染。佛性圓滿,就是具有了“本來無一物”的空境。本來無物,誰能染之!
“本來無一物”,這就是禪宗的智慧。人始終生活在,也只能生活在具體的時空之中,生存于“有”之中,任何具體的時空都是有局限的。人努力的方向、改善自身的方向、完美自身的方向只要定義為一個具體的目標(biāo),無論這個目標(biāo)是歷史的下一個階段,什么什么時期、什么什么盛世,還是身后的什么什么樂土、什么什么天國,總之還是一個“有”。“有”無論多好,總有缺點(diǎn),因此都不可能是最高的境界。最好的只能是“無”,更準(zhǔn)確些說,“無”就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最接近于人的本源。“本來無一物”的境界,從理論和邏輯上說,這是最超越的境界,也是最本真的境界。達(dá)到“本來無一物”的體認(rèn),是從人性向佛性升華的完成,而佛性,就是超越一切人的具體性的本真的人性。
禪宗的“本來無一物”,不是佛教以前所追求的死后的無(涅槃),而是現(xiàn)在世中獲得,處于具體時空的“有”,卻感受到超越“有”的具體時空的“無”。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而禪宗,就是要解決這個矛盾。禪宗的智慧,就在為解決這不可解決的矛盾中展開,禪宗的境界就在解決這個矛盾中呈現(xiàn)。
言歸正傳。五祖見慧能之偈,說:“這是誰作的?亦未見性。”眾人見師如是說,也就沒有把慧能的偈語當(dāng)做一回事。傍晚,五祖潛至碓房,問慧能:“米舂白了沒有?”慧能說:“白了,但還沒有過篩子。”五祖用杖在碓上擊了三下,走了;勰茉谌牡臅r候去了五祖室內(nèi),五祖說:“諸佛出世是一件大事,因時因地因情不同隨機(jī)而作,有了十地、三乘、頓漸等旨,成為各個佛派,但以無上微妙,秘密圓明,真實(shí)正法眼藏付予迦葉,從迦葉以后,傳了二十八世,到達(dá)摩來到中土,從慧、信傳到我,現(xiàn)在我將法寶和所傳袈裟傳予你,你要善自保重,無令斷絕。”接著五祖念偈:“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這偈說的還是,人生在世(具體時空),不要被世(具體時空)中之情所染,雖然在世,但保持本有的空心,以空心入世,雖入世而不覺入世。也就是“本來無一物”的意思。慧能當(dāng)即跪受衣法,又問:“法我已經(jīng)受了,衣應(yīng)該付給誰呢?”五祖說:“當(dāng)初達(dá)摩初來東土,人還不甚相信,因此用傳衣來證明得法,現(xiàn)在禪已經(jīng)有信任度了,衣反而會變成爭端,就到你這兒為止,不要再傳了吧。”五祖又說:“受衣之人往往有危險(xiǎn),你現(xiàn)在就悄悄地遠(yuǎn)離此地去隱居。”慧能問:“應(yīng)該隱到什么地方去呢?”五祖說:“遇懷即止,遇會即藏。”于是慧能對五祖盡了禮數(shù),捧衣而出,在眾僧全不知曉中,連夜向南方奔去。
慧能的故事顯出了禪宗智慧的幾個主要特點(diǎn):
一是用故事的方式來述說思想,其實(shí)這從“拈花微笑”就開始了,慧能故事是一系列的小故事構(gòu)成整體,顯示了禪宗呈示思想的基本方式,小到一個故事片斷,大到一串故事,既靈活隨緣又意義深刻。故事就是邏輯,邏輯就是故事。
二是在關(guān)鍵之處使用偈語經(jīng)。偈語相當(dāng)于論文中的定義,但定義意味著從內(nèi)涵到外延定得死死的,偈語用詩的形式呈現(xiàn),卻是活的。定義一覽無遺,偈語需要體味。
三是主要人物,也是禪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慧能,是一個不識字的人,這是禪宗“不立文字”最典型的象征。也是對佛不假外求,只在內(nèi)心的一種最極端的隱喻。
四是慧能多次的“悟”,構(gòu)成他成長的關(guān)節(jié)點(diǎn),禪道唯在妙悟,這在慧能的故事中得到了體現(xiàn)。
五是慧能與神秀兩種偈語的比較,是全故事的核心,禪宗的理論蘊(yùn)含以及它與其他佛教派別的區(qū)別,基本上都在這兩偈語的比較中表現(xiàn)出來了。
風(fēng)動、幡動還是心動
好幾種禪宗典籍里都講了一個大同小異的故事。這里引用《五燈會元》中的記載。話說慧能到了南海,遇上印宗法師在法性寺講《涅槃經(jīng)》。當(dāng)晚慧能就宿在廊廡間,暮夜時分,大風(fēng)起來,吹動剎幡,兩位僧人就開始爭論,究竟是什么在動?一僧人說,是幡在動,另一個說,不對,是風(fēng)在動。二人各據(jù)其理,爭論不休,卻又未能深入。于是,慧能喝斷二人,說:既不是幡動,也不是風(fēng)動,而是心動。
這里重要的不是幡動與風(fēng)動在現(xiàn)象上有什么不對,而在二僧的言說,從句式和意旨上,都是在尋找風(fēng)吹幡動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在慧能看來,二僧要從一個整體現(xiàn)象去分析出一個原因,會割裂和歪曲事物,方式不對。二人要以這種不對的方式去分析,是心動。心如是之動,不是獲得了對象,而是失去了對象,更重要的是心如是動,反而失去了本心。對風(fēng)動幡動的爭論,又是兩人在尋找事物原因、探尋世界本體的爭論。而二人追求的指向,都是向外的,這就犯了兩個方面的錯誤。就外部世界來說,談到最根本,四大皆空,本來無一物。執(zhí)著于具體的現(xiàn)象——風(fēng)或幡,都是膚淺的。在對具體現(xiàn)象的執(zhí)著里,本無的內(nèi)心,從無(本性)入有(具體現(xiàn)象),執(zhí)而不返,從佛性進(jìn)入了凡心,落入俗理;勰芴岢“心動”,是一個猛喝,讓其返回“本來無一物”的本心,以此心觀物,風(fēng)幡之動,將會出現(xiàn)另外的意義。
塑性與佛性
先天元年,慧能對四眾說法,首先介紹自己,說:我忝受弘忍大師的衣法,今天來為你等說法,并不付衣,因?yàn)槟銈兊男鸥墒,不會懷疑,是堪任大事的。然后說偈,偈云:“心地含諸種,普雨悉皆生。頓悟華情已,菩提果自成。”就是說,眾生皆有佛性(種),遇到適當(dāng)?shù)囊蚓墸ㄓ辏┚蜁L起來,頓悟之時,恰如花開之時,菩提果就自然而成了。這里特別強(qiáng)調(diào)本心、因緣與自然,因此,說完偈,他又說:“其法不二,其心亦然,其道清凈,亦無諸相。此心本凈,無可取舍,各自努力,隨緣好去。”這里隨緣講究的是不執(zhí),如果你知道此心本凈,你就一味地固執(zhí)于靜,也是執(zhí),反而正是不凈。因此,一個僧人請教慧能,說:有一位臥輪禪師的偈語,不知道對不對?偈是:“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慧能說,這偈未明心地,如果按照此偈修行,只能更加束縛。針對這種偏執(zhí),慧能拈出一偈:“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shù)起,菩提著么長?”說明了心雖本凈,不執(zhí)于凈,有境心就起,境滅心就滅,F(xiàn)世猶如一清潭,在世之心猶如飛行的大雁,大雁過潭,潭中必然有影,但雁過之后,潭影即滅。禪宗之心,不是固執(zhí)的不入世,而是隨緣入世,以空心入世。
防止“對境心不起”的執(zh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入世而執(zhí)于世,在世中失去本心。有位蜀僧,名叫方辯,來謁見慧能,說自己非常善于雕塑佛像,慧能嚴(yán)肅地說:你塑來讓我們看一看,方辯并沒有聽懂慧能話里有話。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起慧能的塑像來,確實(shí)塑得與慧能一模一樣,高七尺,曲盡其妙;勰芸戳酥,說:“你善于塑性,不善佛性。”禪宗講究的是內(nèi)在的心領(lǐng)神會,而不是外在的確確實(shí)實(shí)。把外在的東西做得好,正說明執(zhí)著于外在,特別是那些與一種看似神圣外在物(如佛像、佛經(jīng)等)打交道的人,特別容易誤入歧途,把佛經(jīng)認(rèn)做是佛理本身,把佛像認(rèn)做是佛本身。因此,慧能針對方辯的具體情況,提出塑性與佛性不是一回事,但方辯還是沒有領(lǐng)會慧能的意思,于是慧能只有對方辯酬以衣物,這位糊涂僧也就禮謝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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