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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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暉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曉使了什么法術(shù)讓那難纏的老頭講了實話,只是杜春曉回來時還不住拍著心口,嘴里只叫嚷著一句話:“嚇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將一碗雪菜肉絲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喚,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曉得是幾個店伙計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頭有個女兒?”
杜春曉把屁股底下壓得熱烘烘的牌抽出來,丟在茶幾板上,塞滿面條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勞嘛。”
“你縱問死了她,她也不會講實話。”夏冰扶了一下眼鏡,神情里充滿憐愛,像看一只頑皮的寵物。
杜春曉當然不會講,她一進店便看到堂內(nèi)收拾得過分干凈,門面卻是疏于打理的模樣,顯然沒有招攬顧客的意思,里頭鐘表均是過時的款式。孟伯手腳也明顯不 利索,卻還在假裝修整鐘表,要維持這樣門可羅雀卻無人起疑的狀態(tài),必定是心里有鬼。何況她來回走過好幾次柜臺,每道縫隙里都用手拈過,一塵不染,絕非一個 眼神不好的老頭子能干的漂亮活兒。再者講,有客人上門要找老板,伙計百般阻撓等于擋財,還刻意拉高商品價格趕自己生意,行為明顯有蹊蹺。最重要的是,孟伯 那條擦汗的湖藍色絲帕子有些女氣,而柜臺上那只空碗涂了“同豐面館”的字樣,只能吃館子的男人大抵無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頭那么老,只能搏一記,賭他有 個已出嫁的女兒,于是脫口而出,竟也歪打正著。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個年紀輕輕的風騷相好也未可知,不過專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將情欲轉(zhuǎn)移到那上 頭去發(fā)泄了,多數(shù)也未必好那一口。她這么往細了一思量,背上瞬間浮起一層冷汗。
而這些秘密,杜春曉是打死都不肯告訴別人的,否則手里的塔羅牌便沒得飯吃了。
3
高文與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兩天三夜了,地下室濃重的煤炭味兒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舊開著,每日尚能照到兩個小時的陽光,背心貼身口袋里突出的懷表多少給了他一點安全感,只要時間在流逝,就能沖淡焦慮與危機。
真的能沖淡么?高文內(nèi)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頂點,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雙腿,碰到裝淡水的銅壺,那壺發(fā)出“嗵”的一聲,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寧靜又擊碎了。 高文想起在蘇格蘭老家的少年時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壯的蘋果樹,每到秋天,他都會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實去砸那些飛鳥。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親,他用 平靜的口吻“請”他下來,要他進廚房拿一把斧頭,然后當著他的面把這棵樹砍掉了。當晚,他只能拿著半塊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這樣的幽黑,恐懼無時無刻不 在包圍他,鬼魂從角落里鉆出來撕咬他的皮膚,令他渾身發(fā)痛。
所以高文此后無論躲在何處,都要求給予一個形狀具體的可供透氣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個能望見天空的孔洞。夜晚總是最難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盡頭,形狀不明的野獸正張開嘴等著將他吞噬。
他裹著毯子,拼命把頭仰高,月光從老虎窗上灑下薄薄的一層,這才是最好的撫慰?墒……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然后頭頂響起的咯咯聲愈發(fā)刺耳。
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劃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終于聽到“殼禿”一聲,一股冷風灌入,月光照在一顆亂發(fā)癡張的頭顱上,一記嘶啞的女聲隨即飄入。
“高文先生,我們來了……”
那“女鬼”從老虎窗上伸下一雙黑漆漆的長臂來。
一瞬間,高文直覺頭皮已炸裂,內(nèi)心已尖叫一萬次,喉嚨卻被卡住,只能撐大眼眶看著厄運降臨。直到“女鬼”的雙腿也跟著垂下,在空氣里劃動幾次,如暢游 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聲躍下,膝蓋與腳尖幾乎同時著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緊接著又躍下一個人來,精瘦,穿灰毛衣黑長褲,下來時還“唉 喲”一聲,有什么東西跟著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來,放在毛衣收身下擺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個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為身材的關系,略 有些笨手笨腳,所以下得極慢,還需第二只“鬼”幫忙托一把。
“這里有照亮的家什沒?”那“女鬼”齜著牙,蓬頭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強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壓住的開關,拉亮電燈。
地下室剎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見“女鬼”儼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著明顯短了半截的女式對襟西服,內(nèi)配紫羅蘭色襯衫,已被澄黃燈光 渲染成不尷不尬的古怪顏色。胸前扣子繃得緊緊的,腰部又異常松垮,系能讓男人浮想聯(lián)翩的軀體,卻沒有刻意突顯出來。牙上的煙斑觸目驚心,竟還咧著嘴在笑。 她身后那兩個年輕人,亦系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氣宇軒昂,另一位則斯文靦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卻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鐘內(nèi)已將地下室打量了好 幾遍。
高文老板的憂慮就掛在臉上,所以杜春曉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摟出來了。
“我不認為這事有什么好說的,五個月前,有兩個俄羅斯人到我店里來,說要賣一批珠寶,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兒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沒有收,但還是借了他 們一筆錢。過了三個月,我要求他們歸還借款,他們答應了我要還的,卻遲遲沒有兌現(xiàn)。我知道事情不對頭,便找了一個朋友幫忙,你知道,是那種跟黑道有些關系 的朋友,希望能幫我把錢要回來。后來……”
高文握緊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處并不隱蔽,就在鐘表店對面的一幢二層樓房里,外墻砌了灰禿禿的水泥,顯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華,都是 價格適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結(jié)實的混紡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財奴式的裝潢。在這樣的地方喝茶,老能聞見一股子抹布沒洗干凈的油味兒。
“后來他們果然把錢還回來了,毫無疑問是我那朋友幫的忙。”他艱難地咽了一口茶,一對灰眼珠暗淡無光,“但是……在拿回錢的當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 被人襲擊了,有兩個人在弄堂里堵住我,還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為只是普通的搶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癟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不說話,只發(fā)出嗯嗯的 聲音,卻都身材異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債的俄羅斯人。我知道他們不會罷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幫忙把他們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議我先躲兩天,把生意交 給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關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給我送飯,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還是開著店,直到今天。”唐暉忍不住插嘴,高文縮了縮肩膀,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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