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根據他的條件,人家給他在延慶團山村找了一個姓李的小寡婦,三十多歲,前夫姓蘇,是一個國民黨軍官,1949年后被判刑,1954年死于獄中。有兩個 閨女,大閨女20歲,已經出嫁,小閨女18歲,還沒結婚。人家是家里沒個男人,要找個上門女婿頂門立戶的。團山村與閻莊同屬大柏老公社,兩地相距只有七八 里路,而且在同一條線路上。
他立刻請假上門去相親,當然也是送上門去給人家看。結果非常順利,一槌定音,當場就拍板成交。他回來 以后說:那女的長得白白胖胖、細皮嫩肉,彎眉大眼,臉色紅潤。在她那個年齡,算是相當漂亮了。對比之下,安來福個子雖然高大,但是瘦骨伶仃的。見面之后, 女方還在猶豫,她大閨女在旁邊說:“媽呀,我看這人挺皮實的,別再挑了。”女方聽說他一個月掙48塊錢,每月能往家交20多塊,每月只回來住四天,覺得很 上算,就點頭答應了。要知道:20多塊錢,在當地農村,那可是一筆“巨款”哪!安來福當時就把自己戴的手表抹下來給她作聘禮。母女三人居然從來沒見過手 表,很新奇地說:“啊呀,這個小鐘這樣小哇!”
從此安來福也加入了每月休息四天的“短期探親者”行列。延慶在北京的最北邊,團河 農場在北京的最南邊,相距一百多里。頭幾個月,他是坐汽車回去的。這樣,先要從黃村坐車到永定門,再從永定門倒兩次車到德勝門外北郊市場,搭上長途汽車到 延慶縣城,再轉縣郊公共汽車到某一個車站,還要步行若干里路才能到達他的這個“新家”。團河農場規(guī)矩是周六下午四點放假,像他這樣一輛車倒一輛車,沒有五 六個小時根本到不了家,所以只能延遲到星期天清早五點鐘趕頭班車走,中午到家,而星期三中午就得往回趕,天黑以后回到農場,實際上只能在家住三個夜晚。
為了爭取在家里多住一夜,他到廢品站買了一個自行車三角架,再買兩個舊車圈和一個舊車把,然后再買全新的里外胎、三套軸和一些零件,只花40多塊錢,就 湊起了一輛主要部件都是新的“半新車”。到了休息的日子,別人要下午四點才能走,他則利用在農場多年與隊長關系比較好的優(yōu)勢,吃過中午飯就騎車走了。大家 都同情他,沒人檢舉,隊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道。
從大興縣的黃村穿越市區(qū)到昌平縣,一片平地,基本沒有上坡路;但是一 過了昌平,那時候從北京到延慶只有一條公路,必須翻越八達嶺,因此騎車“遠征”是非常辛苦的。有許多地段坡度太大,只能下車推著走。經過將近五個小時的掙 扎奮斗,盡管夏天的時候到家天還不黑,但也已經精疲力盡了。
他回到家里,當然不是去當安享清福的“老太爺”,而是有兩項十分艱巨 的任務在等著他去完成。第一,他是個頂門立戶的上門女婿,唯一的男子漢,家里凡是屬于男勞動力干的活兒,諸如抹墻、苫背(給房頂上滑秸泥)、挖地窖之類, 都得他回家去干。第二,他是個填補空缺的丈夫,不但女方守了好幾年寡,他自己也是四十來歲了才第一次做新郎,因此不但要努力滿足女方的需要,自己的要求也 更加迫切,何況他妻子如此貌美,而一個月又只有這短短的四天,因此兩個人都有些如饑似渴,簡直有些不要命的樣子。
如此這般疲于奔 命加上玩兒命的結果,本來就并不魁梧的安來福,眼見他一天天瘦了下來。特別是剛從家里回來的那幾天,精神萎靡不振,眼睛都睜不開。他是班長,除了帶班出工 之外,晚上還要組織學習。但是他太缺覺了,經常一面聽著別人發(fā)言,一面就呼呼地睡著。他睡覺有打呼嚕的毛病,越累打得越響。有一次晚間學習,他往墻上一 靠,不久就鼾聲大作。于是有那調皮的人撕了若干張紙條用唾沫貼在他的額頭和臉上,見他還不醒,干脆鋪開被臥,全班人一個個都“入了筒”。指導員挨著班巡 邏,聽見他這個班鼾聲大作,就踅了進來,一看這場面:班長貼了一臉的紙條,歪在墻上睡著了;班員們則一個個都鉆了被窩兒,氣得喊了一聲:“安來福,你怎么 搞的!”安來福被叫醒了,睜開眼睛一看,見是指導員站在面前,急忙坐正了身子,一面喊:“大伙兒說說,大伙兒說說!”弄得指導員也哭笑不得。
有人說:安來福當了這樣的上門女婿,簡直和“拉幫套的”差不多。
什么叫“拉幫套”?這本來是趕大車的“腳行”行話:馬車有三種:一種是“單套車”,駕轅的馬就是拉車的馬;一種叫“三套車”,一匹馬駕轅,兩匹馬在兩旁拉幫套;此外還有一匹馬駕轅一匹馬在前面拉套的“雙套車”。
在延慶,1949年前有一種風俗:如果丈夫因病或因傷臥床不起,無法掙錢養(yǎng)活一家大小,允許妻子“招”一個男人回家來,權利和義務都和丈夫一樣,親族和 村里人也不歧視他;這樣的男人,俗話就叫“拉幫套的”。但是一旦正牌兒的丈夫病好以后,這個“拉幫套”的男人必須無條件離開這個家庭,不許或明或暗繼續(xù)來 往,也不許帶走任何東西甚至他和這個女人所生的子女。當然,也有丈夫病重故去,由“拉幫套的”晉升遞補為正式丈夫的。
這種風俗,現在當然沒有了。安來福是個名正言順的“上門女婿”,家里并沒有另一個男人。人們這樣說他,是因為他的這個家根本就不是他的。他這樣賣命地干,都是給“人家”白干。
一方面是他自己感到這樣疲于奔命吃不消,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不久之后小女兒出嫁了,大女兒又死于難產,家里只剩下妻子一人,不大放心,于是就學著我和張永賢的樣子,也在黃村一街租了一間房子,把老婆接來和他一起住。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果然如他所說,長得細眉大眼,臉色紅潤,白白胖胖的,很有風韻。兩人住在一起,不疲于奔命了,他的身體才漸漸地緩了過來。
但是好景不長,安來福剛剛感受到一些家庭的溫暖,不再把家當成“枷”扛著的時候,先是團河農場撤消,所有人員都轉場到清河農場去,他也不得不把妻子送回延慶。接著林彪發(fā)布了第一號備戰(zhàn)疏散令,他又被疏散到山西去,我從此不知道他的消息。
1981年冬,我已經“落實政策”回到北京,在“寶文堂書店”當文學編輯,忽然安來福找到我家里來了。如果他自己不說他就是安來福,我哪兒還能認得出他 會是安來福?他不但瘦得沒了人形兒,身上穿的棉襖也是破破爛爛的,簡直不能叫“衣服”。見了我,更是一副十分拘束的樣子,叫他坐不敢馬上坐,給他沏了茶也 不喝,總說不渴,帶有明顯的自卑感。他說他到了山西以后,因為他延慶有老婆,根據“家在農村的允許回家”的政策,勞改農場給了他幾個月工資,把他遣送到延 慶落戶了。延慶是個出名的苦地方,像他這樣的勞動力,在生產大隊干一天活兒,工分折合只有一兩毛錢;干一個月也不到十塊錢,上哪兒領一個月48元的工資 去?老弱勞動力,還有一年干到頭反倒欠生產隊的,年底分紅不是分錢,而是分賬:你去年欠大隊200元,今年又欠150元,一共350元了,如此等等。工分 低就已經難于生活了,又加上他老婆長年患病,沒錢治,那病也就長期好不了。不過他很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一次,他的案子真有可能翻過來了,因為這一回是軍區(qū) 的一個什么“落實政策辦公室”主動找他了解當年判刑的經過;這次他進城來,就是到軍區(qū)去談話的。他說他在延慶城里碰見了張永賢,是張永賢告訴他我家的地 址,所以順便來看看我。
我冷眼旁觀,覺得他自己就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我留他吃中飯,他說立刻要到軍區(qū)去談話,沒時間了。當時我 剛剛恢復工作,每月工資只有70多元,而家里什么都沒有,經濟也不寬裕,但是看看他那樣子,心中凄然,就遞給他20塊錢,讓他中午買飯吃,并要他談好話之 后再到我家里來吃晚飯,以便告訴我談話的內容,兩人一起來分析前景如何。
但是他走后就沒有再露面,估計談話的結果并不樂觀。
又過了幾個月,有一次張永賢進城來,我問起安來福落實政策的情況。他說安來福等不及落實政策就死了,也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我心里說:還要得什么。克@頭拉幫套的老馬,明明是苦死、累死、干死的嘛!
安來福死得怪慘的。有人說:安來福的名字取得不好,所以一輩子命運不濟。因為“安來福”,是“哪兒有福氣到來”的意思,如果改作“安無福”,就是“哪兒會沒有福氣呢”的意思,至少后?傔有的。當然,這只不過是笑話而已。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