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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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痛苦太深了,無法再說下去。我盯著課本;我喘不上氣來,仿佛氧氣在流出房間。在頭腦的大破壞之中,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我的頭腦絕望地搜尋著某種留下來的可依賴之物。不是絕對的依賴,那已全無可能了;僅是小小地依賴一下,依賴那廢墟中存留的點點安慰。
我有所頓悟。我找到了那個僅有的且一向繼續(xù)存在的想法。這想法是:你和菲尼亞斯已然不相上下。你倆作為敵手不相上下。你倆都是為了自己而冷靜地向前沖。 你確實因為他打破了那項校游泳紀錄而嫉恨他,那又怎樣?他也因為你門門功課都得A而恨你,除了最后這門。要不是他,你這門功課也會得A的。
隨后,第二個頓悟就像海灘上的黎明一樣清晰而蒼白地出現(xiàn)。菲尼故意設圈套,讓我無法復習。這也解釋了閃電球,解釋了超級自殺社每晚的集會,解釋了他每回 出去玩都一定拉上我。我竟然還相信他那喋喋不休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的說法!如果我不和他去,他就拉下臉!他本能地想要與我分享一切嗎?他當然想與我分 享一切,特別是每門功課那一連串的D。這就是他,了不起的運動員,比我高明之處。全都是冷靜的欺騙,全都算計好了,全都是敵意的。
我覺得好些了。是的,我感覺這就像是惡心過去之后如釋重負地出了一頭汗;我感覺好些了。我倆畢竟是不相上下的,作為敵手而不相上下。這致命的敵對畢竟是雙向的。
我畢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學生。我一直是好學生,盡管我并不像切特•道格拉斯那樣對學習本身真感興趣或真激動。我面前只有切特•道格拉斯這一個對手,我不 僅成為了優(yōu)秀的,而且是特殊的。但是我開始看出,切特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對學習太感興趣了。他常常被某些事情給吸引住;比如說,他對立體幾何的斜面就太著 迷了,結果弄得他的三角幾乎和我一樣差。我們讀伏爾泰的《老實人》,這本書給切特開啟了一種看世界的新方式,于是他繼續(xù)大量閱讀伏爾泰的法文原著,而班上 的其他同學則在學別的。這是他的死穴,因為對我來說,無論是伏爾泰和莫里哀,還是提案法和《大憲章》,或者是感情誤置①和《苔絲》,全都一樣重要,我對它 們全都不加區(qū)別地進行學習。
菲尼根本不懂得這個,因為這一切學業(yè)上的事都與他絕緣。上課的時候,他總是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 隨 著討論進行,他那警覺的面孔呈現(xiàn)出一副理性的理解的表情。當他不得不發(fā)表自己見解時,他聲音中的催眠力量就與他那奇特的頭腦結合在一起,作出常常不正確但 卻很少能被定性為錯誤的回答。書面測驗他總是塌臺,因為在這種測驗中,答案是無法用嘴說的,結果,他的成績總是剛剛及格。這并不是說他從不用功,因為他確 實用功,時不時幾個鐘頭臨陣磨槍突擊用功。隨著這個關鍵性的夏季一點點過去,隨著我嚴格了對自己的要求,菲尼亞斯也增加了他的學習時間。
我可以看出就里。我在越來越無疑地成為全校最優(yōu)秀的學生;菲尼亞斯則毫無疑問是最優(yōu)秀的運動員。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倆是難分伯仲的。但是他在學習 方面非常差,我在體育方面卻還算行,把一切因素都考慮進去之后,天平最終還是絕對向我傾斜。這新一輪的猛用功是他拯救自己的緊急措施。我也加倍努力起來。
令人驚異的是,這幾個星期我倆相處得非常好。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記起他的奸詐,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不假思索地滑回到對他的愛慕之中。那些不愉 快之事是很難記起的,因為,我們頭頂著冷冷的光亮開始著一個又一個夏日,清晨的空氣中有一種將生命擴展開的氣息——某種難以描述的東西——一種含氧的麻醉 劑,一種閃亮的北方異教精神。某種氣味,某種情感,都顯得毫無希望,以至于我會仰倒在自己的床上,來提防這種感情的出現(xiàn)。在這些令人陶醉而充滿肉體快樂的 清澈早晨,是難以記起那些不愉快的;我忘記了我恨誰、誰恨我。我想放聲大哭,因這毫無辦法的快樂,因這承受不起的希望,因這些對我來說充滿太多美麗的清 晨,因為我知道太多的仇恨,多得這樣一個世界無法盛載。
夏天懶懶散散地繼續(xù)著,沒人注意我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對普魯多姆先生描述起我和菲尼亞斯如何在海灘上睡覺的事兒來,他對此似乎非常感興趣,對所有的細節(jié)都那么感興趣,以至于沒有覺察到問題的要點:我倆絕對違反了一條基本的校規(guī)。
沒人在乎,沒人遵守加在我們身上的真正的紀律;我們隨心所欲。
八月隨著新罕布什爾夏季之美的日益濃郁而終于來臨。月初下了兩天小雨,持續(xù)的雨水使得所有地方都最終繁茂起來。就拿那些老樹的樹枝來說,我們非常熟悉德 文的冬季學期里它們那要么半裸、要么憔悴的樣子,現(xiàn)在它們則似乎要因為那暴雨般紛飛的葉子而折斷。一片片不起眼的小土地露出了真面目,它們竟然一直是花 園。體育館周圍長滿了叫不上名字來的矮樹叢,小河突然變了顏色?諝庵杏幸环N潛在的清新,仿佛春天又回到了仲夏。
但是考試臨近了。我還沒有像我想要的那樣完全成竹在胸。自殺社每晚繼續(xù)集會,我繼續(xù)參加,因為我不想讓菲尼像我弄明白他一樣弄明白我。
我也不想讓他在這件事上超過我,盡管我知道無論他帶不帶我上樹都無所謂。因為人心底的東西才是重要的。我已經察覺出,菲尼的心底充滿了孤獨而自私的野心。不論誰贏得了所有的比賽,總體上衡量,他都并不比我更優(yōu)秀。
法文考試定在八月底的一個星期五進行。星期四下午我和菲尼在圖書館復習法文;我背單詞,他把法文和英文混雜在一起寫小條—— jenegiveadamnpasaboutlefrancais,lesfillesenFrancenewearpaslespantelons① ——極為認真地把小條作為備忘錄遞給我。我當然還沒復習好。吃過晚飯,我去我們房間再度復習。幾分鐘后菲尼亞斯走了進來。
“起立,”他快活地說,“創(chuàng)始成員資深監(jiān)督員!埃爾溫•萊珀•萊佩利爾宣布說,今晚他要從那棵樹上跳下,以便達到入社條件,最終保住他自己的面子。”
有那么一會兒,我不大相信這話。萊珀•萊佩利爾在任何一艘下沉的運兵船上還沒容得往下跳就會嚇得動彈不了。是菲尼攛掇他這么做的,好讓我的考試徹底砸鍋。我以煞費苦心裝出的順從之態(tài)轉過身,“如果他從樹上往下跳,我就是圣雄甘地。”
“好吧。”菲尼心不在焉地應和著我。他這么做有點舊瓶裝新酒的味道。“好,咱們走。咱們得到場。誰知道呢,說不定這一回他真愿意跳呢。”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我合上法文課本。
“怎么了?”
多好的表演!他臉上一副疑問的表情,那么誠懇。
“學習!”我咆哮著,“學習!你知道的,課本。功課?荚嚒”
“是的……”他等著我繼續(xù)說下去,仿佛沒明白我意指什么。
“啊,看在上天的分上!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不,當然不。你當然不知道。”我站起身,用力把椅子往桌邊一推。“好吧,咱們走。咱們去看膽小的小萊珀不敢從樹上跳,讓我考試砸鍋。”
他用饒有興致的驚奇表情看著我,“你想學習?”
我開始對他這溫和的口氣不太自在,于是我重重嘆了一口氣。“沒關系,忘掉它。我知道,我加入了俱樂部,我去。我還能怎樣?”
“別去。”他用極為簡單隨便的口吻說,仿佛在說“再見”似的。他聳聳肩,“別去。算了吧,這只是游戲。”
我在房間中已走到一半,停住腳步,現(xiàn)在我只是看著他。“你什么意思?”我喃喃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但是我卻在探尋他的言外之意,探尋他在想什么。我差點問:“那么你是誰?”我面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面孔。
“我不知道你需要學習,”他簡簡單單地說,“我沒以為你需要。我以為你天生就會。”
他似乎把我的學習和他的運動看成是一樣的了。他大概認為人所擅長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不經努力,輕松掌握。他還不知道他自己是無雙的。
我無法用正常的聲音說話,“如果我需要學習,那么你也需要。”
“我?”他淡淡一笑,“聽著,我就是永遠學下去,成績也不會超過C?赡憔筒煌耍闶浅錾。你的的確確是出色的。如果我有你這個腦子,我就——我就把自己腦袋瓜劈開,讓大家都瞅瞅它。”
“且慢……”
他雙手扶在椅背上,向我傾過身。“我知道。咱們什么事都要開玩笑,可你有時得認真一下,做點正經事。如果你確實擅長什么,我是說如果沒有人,或者很少有 人像你這么擅長于此事,那么你就該認真對它。別瞎混,拜托拜托。”他譴責地朝我皺著眉,“你以前怎么沒說你得學習?別離開這張桌子。你門門都會得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