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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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城與東清灣,我母親的城市與故鄉(xiāng)。
兩位白發(fā)老人,張洪儒與張洪庭,在1940年風雨飄搖的春天,同時被某個事件重重地擊打著,在日益溫暖的季節(jié)里,他們對此事件的反應就如同他們各自的生活一樣,無法統(tǒng)一,無法雷同,就像是鄉(xiāng)村的莊稼與A城的樹木。實際上,早在若干年前,他們就對某些事情有了迥異的看法。那不是時間所能決定的,國家,祖先的榮耀,毀滅,絕望……
他們隔著廣袤而傷心的土地,郁郁蔥蔥的平原,戰(zhàn)火中的硝煙,在互相地審視著對方,兩個兄弟,在垂垂暮年,思想與行動上的分道揚鑣仿佛是早就安排好的一樣。他們看到的彼此,其實已經(jīng)不是形象化的某個人,弟弟或者兄長,不是他們開始花白的胡子和頭發(fā),也不是爬滿臉頰的皺紋,而是抽象的符號,如同荒蕪土地上凋零的稻草人,漸漸地在各自的頭腦中形成。張洪庭,張洪儒,兩個兄弟,開始通過想象去揣測彼此的變化,而那些捕風捉影的變化也像是風中的沙礫漸漸地阻隔了他們的距離。
“難以想象,他是一個愚鈍的人,一個落伍的老頭,一個逆時代而動的人。他還沒有老成那個樣子吧。”張洪庭這樣評價他的弟弟,在他的眼中,弟弟張洪儒正在如同煙塵一樣被歷史所拋棄。張洪庭,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人,他喜歡站在自己家高大、闊綽的院落的最高處去俯視整個城市,A城,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他的孩子般那么聽話、馴服,它安靜地迎接著日出日落。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每一個胡同,每一棵茂盛的樹,他都了然于心。但是最近,恐懼像是夏天的藤蔓一樣爬上了他的心頭,不知道是因為那些突然長大的樹木,遠處顯眼的日軍的醫(yī)院,還是那個更加高大的圓筒式的日軍炮樓?仿佛不經(jīng)意間,A城突然從他的手里溜走了。或者因為年齡的原因,他感覺到了A城在他的視線中漸漸地朦朧起來,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年輕的女人冀曉歡蔥一般的手臂,氣喘吁吁地說:“我要站在更高,看得更遠。”建造一個全城最高建筑的想法就是從那一刻在他的頭腦中醞釀形成的。那個被他描繪成一座高大威嚴的瞭望塔的東西一秒一秒地在他頭腦里逼真地閃現(xiàn),我的姥爺,仿佛已經(jīng)站在了涼風習習的塔尖,禁不住地捋了捋他花白的胡子。他的身體,也因為站到高處而產(chǎn)生了一絲的搖晃,他身旁的冀曉歡急忙扶住了他,尖聲說:“洪叔,A城都在你的手上呢!”
張洪庭滿意地摸了一下冀曉歡的臉蛋,他的氣息仍然無法喘勻,說:“走吧,這個城市讓我顫抖。”冀曉歡說:“你讓女人們在床上顫抖呀。”我的姥爺,喜歡年輕女人們對他身體強壯的夸贊,他朗朗的笑聲仿佛一下子能飛到他想象中的塔的頂端。
而故鄉(xiāng),仍然在遠方,在我的姥爺眼里,能夠登高眺望的塔還無法讓他的目光穿越時空,看到東清灣發(fā)生的一切,在他的心里,故鄉(xiāng)發(fā)生的一切偶爾會閃現(xiàn),如同黎明前短暫的黑暗一樣,憂慮停留在他對祖先深深的擔心之中。他不希望他的祖先如今是一些孤魂野鬼,無所依托地飄蕩在故鄉(xiāng)廣袤的土地上。
“塔,必須擁有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瞭望,遠眺,安寧,鎮(zhèn)定,”張洪庭這樣叮囑它的大兒子張武通,“當然,堅固,有著和土地相聯(lián)的基礎,這是最重要的。還要有充分的角度,南北西東,上下左右,能夠顧盼自由。”在姥爺?shù)男睦,已?jīng)開始想象自己站在高高的塔樓之上,俯瞰整個A城的情景,但是遠眺,他依舊不能有充足的把握,東清灣,似乎早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以前那個平靜、平原腹地的清秀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物是人非。我姥爺?shù)乃枷氡籄城與東清灣分成兩部分,那是互相矛盾的兩部分,它們在自信與猶疑,自得與惆悵之間徘徊。
“老爺子,”張武通在背后這樣稱呼自己的父親,“他的決定會毀了我們多年經(jīng)營起來的家庭的大廈,那座塔就像是一枚炸彈,隨時都會爆炸。嘭,我們只能聽到一聲響,所有的一切都會坍塌。”
“這是我們家族榮耀的繼續(xù),”張武厲對哥哥的憂慮不屑一顧,“你會聽到嘭嘭嘭的聲音,不是一聲,而是很多聲,你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種聲音會發(fā)生在A城的任何地方,華北,或者整個中國,但不會是在這里。”張武厲一身戎裝,黑亮的長筒皮靴狠狠地跺了跺腳下。
“你能看到那座空中的塔嗎?”
張武厲看了看空中,他看不到,能看到仍然處于想象中的塔的是他頑固的父親,“不,我只對存在的東西感興趣。如果明天開始,有了塔基上的第一塊磚。我會看到那塊磚的。”
兄弟倆在某些觀點上總是南轅北轍,按往常的習慣,他們會停止爭吵,各干各的。
高高的塔樓,給了張洪庭青春的動力。這個六旬老人煥發(fā)了從未有過的激情,夜晚給了他施展才華的舞臺,散發(fā)著久遠氣息的楠木大床,床頭的搖鈴,以及那個叫冀曉歡的女人,都是那個舞臺上最好的參與者,冀曉歡,湊在張洪庭的耳邊說:“你像是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張洪庭爽聲大笑,“二十歲,二十歲我能干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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