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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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一條分叉的河流。那些母親刻意想要繞開的河流往往與痛苦和更加令人羞恥的傷痕有關,我的小姨,我不得不開始提到這個名字,張如煙,或者楊小雪,這兩個名字在她12歲的思想里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顛來倒去,有時候她自己也不明白,張如煙和楊小雪,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算了,這不是一個12歲的少女能夠從紛繁的頭緒中找到答案的,我們還是從她自己年輕卻復雜的生命軌跡中尋找答案吧。
對于A城的張家來說,她算得上一個局外人。10歲之前她的生活和那個深宅大院沒有任何的關聯(lián),唯一的親人就是多病的母親,她整天被咳嗽折磨著,那時的楊小雪沒有咳嗽的陪伴是無法安然入睡的。10歲那一年,咳嗽聲突然停止了。母親把她送到了張家大院里,指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胖胖的老頭說,那是你爹。母親一邊咳嗽一邊逼著她叫爹。楊小雪沒有叫,在以后的日子里,那個陌生的詞也沒法從她小嘴巴里溜出來。母親的死亡對幼小的楊小雪永遠是一個謎,她固執(zhí)地以為,母親只是以那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無窮盡的咳嗽。
10歲,一個嶄新的名字進入到了她的生命中,張如煙,那是我姥爺?shù)慕茏。姥爺對這個突然到來的小女兒傾注了全部的愛,看著縮著身子坐在椅子一角的小女孩,姥爺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憐惜之意漸濃。愧疚,對小女孩母親的愧疚,也加重了對女孩的愛,他對小女孩說:“你是一只自由的小鳥,在這個家里,你想要干什么都成。”
姥爺?shù)某兄Z在以后的歲月里成了一個夢魘。時間把姥爺?shù)某兄Z永遠地留在了小女孩的腦海中,那句承諾縮小了她的羞怯和恐懼,放大了她病態(tài)而癡狂的幻想。
楊小雪和張如煙,兩個名字,兩個身份,竟然會在她的頭腦中交叉著,錯亂著,要么是楊小雪,要么是張如煙,更有甚者,當兩個身份重疊,這個瘦小的小女孩就會做出一些出格的、匪夷所思的舉動。
剛剛進入張家的張如煙,羞怯還令她不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半步。她的房間位于那個胖胖的老頭的隔壁。那是姥爺有意為之,他想著離這個怯生生的小女孩近一些,好讓她快點感受到作為父親的慈愛和關懷。每一天,姥爺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張如煙的房間。他看到,小女孩歪躺在冰涼的地板之上。姥爺便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到柔軟的床上。
那個大大的房間充滿了好奇和懸念,仿佛每一件裝飾品,每一條床單,每一個玩具,每一張桌子,都潛伏著巨大的危險。她的手不敢觸碰任何東西,在她心里,它們都是燃燒著的火焰。她躲藏在屋子的地板上,空氣是她最好的保護者。聽不到母親的咳嗽聲,夜晚顯得十分漫長。某一天夜深人靜之時,張如煙試探著走出了屋子,從那個忐忑不安的時刻開始,張如煙進入了一個怪誕離奇的世界之中,那個世界充滿了冒險和荊棘,充滿了對一個10歲少女的誘導與蠱惑。
夜色庇護之下的張家大院,寧靜只是表面的文章。聲音,傳遞著各式各樣復雜而含混的信息。10歲的少女張如煙,此時,她的名字與她的身份相互照應,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對于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張家大院,她不是那個無意中的窺視者,而是一個初級探險者,慌亂,膽怯,都在所難免。在那個胖胖的父親屋子外面,她聽到了年輕女人淫蕩的笑聲。那笑聲把她的夜晚攪得像是擰在一起的繩索,她的手碰倒了窗臺上的花盆;ㄅ杵扑榈穆曇趔@擾了年輕女人的笑聲。隨后年老的父親從窗戶里探出赤裸的上身,向黑暗中隨意地張望了一眼。窗戶重新關上了,笑聲又上演了。對于張如煙來說,笑聲極其無聊,索然無味。A城的副市長,少女的大哥張武通的房間更加索然無味。他的屋子燈火通明,他一個人陷入一張大大的椅子之中,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醒著。還有驚恐,這樣的感覺來自于我的姥姥的房間。小女孩被墻壁里傳導過來的聲音吸引著,那聲音在墻壁里散發(fā)著一種誘惑人的回音,她的身體幾乎是貼著墻壁來到了那個院子里最大、墻壁也最厚的房子外面。她的身體一旦站在門口,便被里面的聲音吸進去了,踉蹌著,趔趄著,她幾乎像個球一樣滾到了一個涂脂抹粉的婦人面前。婦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一下子又被她輕易地掙脫了。婦人嘆口氣說,你是一條鰻魚。婦人伸出手想抓住少女張如煙,可是我的姥姥,幾乎不可能掌控住一個鰻魚似的瘦小的女孩。女孩在她的面前靈活地左躲右閃,其實并不是因為要刻意地躲避婦人的抓撲,而是聲音,她在躲避屋子里嘈雜的聲音。那聲音追擊著她,讓她在屋子里亂跑。她尖聲叫道:有人打我了,有人打我了。到底,少女張如煙還是找到了房間的出口,她沖出聲音的房間,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聲音無法一下子從她的身體里跑出來,她有些天旋地轉。等到聲音像是水一樣從身體里漫出來,少女撒開腿向黑暗中跑去,她要找到回自己房間的路,這是艱難的。張家大院猶如一個迷宮。她已經(jīng)失去了對于方向和路途的判斷,她在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她奔跑的聲音沙沙沙,如同一只夜晚出行的兔子。如果不是被一扇突然打開的門擋住了去路,少女張如煙有可能會一直跑下去,直到天亮。突然打開的門像是她奔跑的終點,硬生生地把她攔下來,她的頭撞到了門上,少女跌倒在地上,等她從地上爬起來,她看到,從門里面走出來的幾乎是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他只穿著一條緊身的短褲。借著微弱的月光,少女看到,那個男人,是被人稱做她的二哥的那個人,白天里他穿著一身黃兮兮的軍裝,端著肩膀和面孔,F(xiàn)在,他赤身裸體的樣子十分滑稽,令她想笑。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打開的門會撞到一個小姑娘,他徑直向前走,下臺階,穿天井,斜插著走過花園里的小徑,跨過三個石凳,他旁若無人,就像是在白天里走路一樣。然后來到了后院。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張如煙躡手躡腳,唯恐被前面赤裸的軍人發(fā)現(xiàn)。軍人行進的步伐與白日沒有什么不同,昂首挺胸,軍姿依舊,每到轉彎處都會重復一樣的動作,立正,轉身,邁步,跳躍,仿佛他仍然穿著一身的軍裝。后院,張家的后院是軍人二哥張武厲的目的地。在緊臨墻頭的一處他站住了。那里搭建著一處臨時的雞窩,雞窩里擠滿了小雞。小雞是專門為姥爺準備的,每天早晨,喝一碗新鮮的雞血;晚上,喝兩碗雞湯。這種特殊的保養(yǎng)方法,姥爺已經(jīng)持續(xù)了許久。張武厲,少女的二哥,在雞窩面前停止了軍人的腳步。他突然轉過身,沖著少女張如煙的方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少女嚇了一跳,急忙躲藏在一團樹影下。張武厲赤裸的上身在暗淡的月光中像是一塊石板,他再次轉身,面向雞窩。蹲下身去,搬開了擋雞窩的石塊,伸手向里掏著什么。睡眠中的雞受到了驚嚇,隔著幾米遠,少女也能聽到雞在窩里掙扎的聲音,有些沉悶和氣憤,但是沒有白日里的尖叫,一切都似乎在配合著夜晚的寧靜。夜晚,A城的寧靜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雞窩而改變。張武厲終于抓住并掏出了一只小雞,小雞在他的手里可憐地撲騰著,發(fā)出細微的叫聲。沒有停止,小雞始終沒有停止掙扎,它只是無奈地蹬蹬爪子,伸伸脖子,翅膀被張武厲緊緊地攥在手里。張武厲并沒有立即采取果斷的措施,而是看著手中待宰的小雞,看了良久,然后用手指指它,像是對小雞說了些什么,或者是教訓著什么。之后二哥張武厲的舉動讓少女張如煙感到了費解。不知道何時,他的手里多了一條細細的繩索,他攥著小雞,來到旁邊的一棵棗樹下,用手比量了一下棗樹樹干,爾后便把小雞摁到樹干上。小雞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力氣,此刻只能任憑他的擺布。摁在樹干上的小雞腦袋垂在一邊,雙腿只是神經(jīng)質地抖動著。張武厲的動作很嫻熟,三兩下就把小雞綁在了樹干上。小雞,像烈士一樣在夜色彌漫的樹干上抽搐著。張武厲撫摸了一下樹干上的小雞,轉身,立正,正步向前走了幾步,立定,再轉身,手伸到腰間,做了一個掏槍的動作,舉槍,瞄準。一系列動作連貫而駕輕就熟。隨著張武厲嘴里發(fā)出“嘭”的一聲,整個繁雜的行刑過程到此結束。一旦達到了目的,赤裸著的張武厲便丟下樹干上簌簌發(fā)抖的小雞揚長而去。少女張如煙看著張武厲迅速地從后院消失,他赤裸著的身影猶如一只拔光了毛的小雞。少女從黑暗中跳出來,來到棗樹前,快速把小雞從繩索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小雞完全癱在她的手里。她把小雞放在地上,小雞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站立或者行走的模樣,它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少女張如煙說道:“小雞,別怕,他是嚇唬你的。別怕,別怕。”過了許久,小雞才恢復了常態(tài),它跌跌撞撞地試著站起來。少女扶著它,顫悠悠地走進了雞窩。張如煙長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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