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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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彩妮把母親帶到了石屋前,對著石屋低語了幾句。然后是等待。石屋坐北朝南,位于張家大院的核心位置,屋前有兩棵濃郁的榆樹。榆樹是兩個安靜的守望者。
“毫無辦法。”張彩妮細(xì)聲說,“他誰都不見。”
母親站到石屋門前,“叔叔,我爹想把祠堂搬到城里,建在一個塔上。”
母親的話起到了奇效。張彩妮說:“他讓你進(jìn)去。”
母親驚奇地說:“我什么也沒聽到。”
張彩妮平靜地說:“我聽到了,他說讓你一個人進(jìn)去。”
要把厚重的木門重新打開并不容易。張彩妮找來張彩蕓,合三個人力量去拔木門上的鐵釘,仍然無濟(jì)于事,最后還是木匠解決了這個問題。木匠常有順對張彩妮打了幾個手勢,張彩妮說:“他說木門像是封閉了上百年。”
黑暗。密閉。陰氣。膽怯。猶疑。這是石屋給母親的印象。母親一踏進(jìn)石屋,木門就迅速地關(guān)上了,光線也就迅速地收攏到一個點,然后消失。母親無法挪動一步,黑暗像是石板一樣堅硬。她不知道該是站著還是坐下來。她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可以坐下來的東西。她不知道叔叔在黑暗的哪個地方。她伸出手,想以手來引導(dǎo)她的視線。這是徒勞的。她輕聲喊了一聲:“叔叔。”沒有回應(yīng)。黑暗中有很長時間的回音。母親無法判斷屋子里的大小,方位,她完全陷入了被動。她又喊了一句:“叔叔。”不流動的黑暗是死亡的谷地。母親感到了一絲恐懼。四肢,已經(jīng)從她的身體上消解,融化,和黑暗成為一體。母親屏住呼吸,試圖捕捉屋子中叔叔張洪儒的呼吸,借此找到他。沒有聲音。只有一個人的心跳,那是她自己的。叔叔真的在這里嗎?真的在這樣一個根本無法生存的漆黑的屋子里嗎?突然,她感到身體變得輕飄飄的,黑暗在快速地流動,光線一下子打在她的眼睛里,四肢麻木地回到了身體上。此時,她已經(jīng)被堂姐張彩妮拽出石屋。站在石屋之外的母親,恍若隔世,她又叫了一聲:“叔叔。”
張彩妮細(xì)弱的聲音艱難地來到她的腦子里,“他說,不行。”
“誰說,什么不行?”被陽光拉回現(xiàn)實的母親反問道。
“我爹說,爺爺,還有祖先們,不可能離開自己的故土,到A城去。他不允許。他說,塔樓是無稽之談。”張彩妮敘述著這番話,依稀就是我的二姥爺張洪儒。
“他告訴你的?我在屋子里。我怎么沒有聽到?”疑惑絲一樣纏繞著母親。
張彩妮解釋著:“他說的,他告訴你的。他說了,我聽到了。我在屋外聽到了。”
這是另外一個奇跡,張彩妮超強(qiáng)的聽力。在寂靜的東清灣,張彩妮的耳朵,把松散和混亂組合在一起,讓秩序重新向一個方向聚集。張彩妮說,東清灣并不沉默,語言并沒有遠(yuǎn)離他們,它始終存在著,“他們每天都在說話,我能聽得到。”
聽,我的母親,支起自己的耳朵,她說:“我什么也聽不到。”
張彩妮,耳朵被長長的頭發(fā)蓋住,任何聲音都在掌握之中。
也不盡然。站在高高的圍墻之外,里面是曾經(jīng)的張家祠堂。湛藍(lán)的天空覆蓋著東清灣,聲音卻分成了兩個世界。張彩妮,眉頭緊蹙,她說:“我聽不到,你說這是為什么呢?那里面曾經(jīng)是我們的土地,可是我無能為力。好像那是一個虛無的空間。”
張彩妮在日軍監(jiān)獄前的失聰令母親備感失望。高高的圍墻,把東清灣擋在了聲音之外。據(jù)張彩妮講,圍墻的建設(shè)速度驚人,圍墻成正方形,約有20畝。圍墻的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各有一座高高的圓形炮樓,一到夜晚,炮樓上便有四道耀眼的光柱開始強(qiáng)盜般地四處游蕩。東清灣也成了一個不夜的鄉(xiāng)村。“我們的影子,經(jīng)常會投射在墻上,樹干上,豬圈上,街道上,草垛上,影子反而更加真實可信。我們自己的身體倒像是虛幻的影子。”張彩妮茫然地說,“東清灣是一個沒有秘密的村莊。”
“圍墻里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
“聽說里面關(guān)著許多中國人。”
“不知道。這些與我們何干呢?”張彩妮說。
“有誰能進(jìn)入到圍墻里,探一探里面的究竟?”
張彩妮示意她這個問題和疑惑過多的堂妹停止講話,側(cè)耳細(xì)聽,然后說道:“聽,他正向圍墻里走。”
能夠進(jìn)入到圍墻之中的唯一的人是村子里一個叫張士業(yè)的老男人,張彩妮隨后補充道:“我們都叫他駝背,你別指望他能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他又聾又啞,是個真正的聾啞人。每一次他都是空手進(jìn)去,空手而歸。至于他到里面干些什么,他說不出來,也不會說。”
在《平原勇士》一書中,有關(guān)聲音的段落充滿了揣測與疑問:
在一個國家的國土之上,我聽到了不同的聲音,它們有關(guān)這個陌生國度的命運、前途。那些聲音混雜在一起,讓我的判斷出現(xiàn)了問題。即使,當(dāng)我不得不結(jié)束我的中國之行,對于來自那里的聲音,仍然令我疑惑不解。就是現(xiàn)在,當(dāng)我坐在我自己的家里,細(xì)細(xì)地回想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時,我還能聽到嘈雜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它們把我淹沒在了巨大的聲響之中了。
好吧,關(guān)于聲音的故事暫時告一個段落。聲音,是一個有趣而沉重的詞,它的身份會隨著地點的變化具有不同的意義和解釋。我們聽到或者聽不到的聲音會被以下的這些詞裝飾起來:無奈、絕望、妥協(xié)、退卻、狂歡、羞恥、得意、卑微、亢奮、沉淪、罪孽……在以后,在母親的故事里,它仍然要扮演重要的角色。啊,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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