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洋愚公——遠山正英的中國沙漠情結(jié)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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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貝取自蒙語里平安、吉祥之意。地處我國八大沙漠之一的庫布其沙漠腹地,北臨如弓的黃河,南倚鄂爾多斯高原,歷史上也曾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人類樂 土。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王朝,它就是匈奴人的牧場,離此地不遠的長城邊墻,是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碰撞地帶,素有華夏邊疆之稱。黃金百戰(zhàn),漠風(fēng)尖嘯,一望無際 的黃沙之下,埋有秦磚漢瓦,這里曾經(jīng)是炊煙裊裊的村郭。當(dāng)年穆桂英征西時筑起的公元城在漠風(fēng)中一點點地風(fēng)化,只留下城址廢墟。附近的村落里,曾是內(nèi)蒙古近 代史上著名的“獨貴龍”運動領(lǐng)袖阿堯爾色那的大本營,梵香縷縷,恩格貝召廟的晨鐘暮鼓經(jīng)年不絕……
然而,戰(zhàn)亂、洪水、濫伐、濫墾之后,黃沙遮天蔽日而來,牧人丟棄了草場,農(nóng)人舍棄了家園。這里最終退化成遍野枯黃、黃沙滾滾的不毛之地,方圓幾十公里無人煙。
1989年,鄂爾多斯羊絨集團花12萬元,在恩格貝買下30萬畝沙地,欲綠化沙漠,建設(shè)一個培育新品種白絨山羊的基地。時任集團副總經(jīng)理的王明海受命出征,帶領(lǐng)20多名員工開赴恩格貝。誰知這一去,竟與恩格貝,與沙漠結(jié)下了難解之緣。
剛進恩格貝,王明海著實被嚇了一跳:這哪里是什么“草場”!黃沙的魔掌抹掉了最后一絲綠色,原來100多戶牧民被迫遷移他鄉(xiāng),可供20多人棲身的地方只 有一處治沙站的“遺址”——一間黃沙半掩的廢棄土坯房。暮色蒼茫,王明海點燃一支蠟燭,照亮了黑暗之中的小屋,也點燃了恩格貝第一簇希望的火光。
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漠風(fēng)掠過,黃沙無痕的沙丘上,終于留下一行行人類的足跡。他們在封鎖流沙的草格里栽下一棵棵小樹,在推出的沙地里撒下一把把草 籽,可草籽和樹苗一次次被風(fēng)沙吞噬!他們就一次次再栽,與兇頑的風(fēng)沙展開博弈。在這種人與自然的較量中,金錢是必不可少的盾牌。上百萬元資金的投入,仿佛 涓涓細流滲入了饑渴已久的黃沙,換來的僅僅是黃沙初現(xiàn)的點點嫩綠。
遠山正英來了。
85歲的老人步入黃沙之中,毫無步履蹣跚之態(tài)。他站在沙丘之上,望著廣袤無邊、沙丘連綿的沙漠,覺得這是生命最后的歸宿之地,苦苦追尋幾十年,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地方。
當(dāng)他的手與王明海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的時候,遠山老人就決定在這里扎根。他說:“就讓日中人民的汗水一起灑在恩格貝吧,開發(fā)恩格貝就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樁心愿。”
這一年,他以“地球村村民”的身份在恩格貝定居下來,從此過上了植樹種草的日子,指導(dǎo)王明海和他麾下的職工治沙綠化。
85高齡的老人每天戴著太陽帽,手執(zhí)鐵鍬,腳蹬雨鞋,一步一步地走向沙山,從早晨太陽升起,一直干到太陽落到沙山后面。有人勸老人休息,他說:“人生不需要休息,我就是一天到晚干活。想休息,死了以后也不晚。”
遠山不僅自己干,還把將近70歲的兒子帶到了恩格貝,在沙漠里種了十多年樹,不僅分文不取,回到日本,還征召了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來恩格貝。
1991年春季,種完這年的樹,遠山回到日本,成立了“日本沙漠綠化實踐協(xié)會”。在成立大會上,他宣讀了“遠山夢想”:我相信,綠化占地球陸地四分之一面積的沙漠是一條通向世界的和平之路!
很多人不解,說:“你耄耋老人,應(yīng)該在美麗的日本島國頤養(yǎng)天年,何必到黃河岸邊的沙漠里受苦受累啊!”
“我這是救贖,更是報恩!”遠山先生說,“日本是一個島國,受惠于大中國甚多,雖然我的同輩人做了許多對不起中國人民的事情,罪孽深重,可中國人民卻寬 容大度。凡有良心的日本人都應(yīng)該記住中國人對日本至少有三大恩:一是歷史上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弘揚佛教;一是中國沒有向日本索要戰(zhàn)爭賠償;再一個是中國人民 撫養(yǎng)日本遺孤。我來荒漠上治沙,就是對日本侵略中國的一種贖罪,而道歉賠罪不能只用語言,應(yīng)當(dāng)用行動去為中國辦好事。”
歷史往往會凸顯一種驚人的輪回和宿命。500名抗日將士曾在這里碧血濺黃沙,可是半個世紀(jì)之后,隨著遠山老人在這里駐足,數(shù)千名日本志愿者在他的感召下,自費來恩格貝綠化沙漠。
14年間,遠山先生每年都要返回日本國,到全日本各地巡游講演,宣傳他協(xié)助中國綠化沙漠的主張和成效。他站在日本一些商場和車站內(nèi),手執(zhí)喇叭,號召民眾 每星期少吃一頓飯,把省下來的錢幫助中國植樹?粗晃粚⒔90高齡的老人如此執(zhí)著地做一件事情,許多年輕人感動了……
每年春天 植樹的季節(jié),都有1000多名日本志愿者帶著樹種和花籽,從日本飛到中國鄂爾多斯高原,走進庫布其沙漠腹地,進行治沙和植樹種草。如今,這個跨越大海的 “綠色接力棒”已傳遞了10多年,到目前為止,恩格貝已種下了300多萬株樹木。在兩萬公頃的沙漠開發(fā)試驗場內(nèi),日本志愿者種植的樹林面積已占三分之一。 夏天,這里綠樹成蔭,由白楊樹呵護的農(nóng)田可種蔬菜和西瓜。而正因為有這片綠色,這里已形成一個有300多人居住的村落。
茫茫黃沙,綠色在一點點被放大,遠山的思考提升到了人類如何養(yǎng)活自己的高度。他說:“沙漠綠化與世界和平密切相關(guān),沙漠化的加速將使人類遭遇糧食短缺問題,而綠化沙漠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最佳方法。”
日本記者問遠山正英:“有位叫布朗的美國人說,21世紀(jì),誰來養(yǎng)活中國人?你去綠化沙漠,是不是怕中國人養(yǎng)活不了自己?”遠山老人搖搖頭說:“在這個問 題上,我一點也不悲觀。我考察過中國的農(nóng)業(yè),中國地大物博,良田億萬,養(yǎng)活自己絕無問題。我反倒覺得,綠化沙漠,不僅對中國有利,對日本也很有利,因為環(huán) 境問題早已超越國界。衛(wèi)星觀察顯示,沙塵暴可以飛越國界,解決環(huán)境問題必須世界一盤棋,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人來綠化中國沙漠,最終也是在幫助自己。”
1996年9月10日,當(dāng)時的國家主席江澤民接見了遠山先生。握著這位年近9旬的老人,江澤民關(guān)心地問:“您這么一把年紀(jì)了,還來鄂爾多斯高原上治沙,令人感動。”
遠山伸出兩個指頭說:“我來鄂爾多斯治沙,第一,替日本政府謝罪;第二是為中國做點好事,并以此證明,人類是可以戰(zhàn)勝沙漠的。”
“說得多好!”江澤民緊緊握住遠山的手說,“您的精神,讓我想起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愚公移山。有了這種精神,人類是可以戰(zhàn)勝沙漠的,沙漠可以變成綠洲!”
2002年,中國政府授予遠山“中日友好使者”稱號,以表彰他為中國治沙綠化所做出的突出貢獻。2003年,遠山被授予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賽賽獎”。2004年2月27日,97歲的遠山正英先生帶著很多關(guān)于治沙的遺憾,撒手人寰。
晌午的太陽正濃。我徜徉于20萬畝的白楊林中,林地里野草瘋長,小花搖曳。令我驚訝的是,沙山之中竟然有一條河流,河水清澈,終年不枯,讓人忘卻這是在庫布其沙漠腹地。我問恩格貝辦公室主任:“水從何來?是人工河,還是天河?”
“天河啊!”
“咋會呢?”
“咋不會。∩衬锸裁雌孥E都會發(fā)生。這條天河就是一個奇跡!”恩格貝的辦公室主任告訴我,有一年,庫布其沙漠里下了一天一夜的滂沱大雨;那雨在這個干 涸之地,從未見過,雨簾如瀑。雨停之時,彩虹飛渡,他們從被水淹的治沙站的地窩子逃出來時,看見了奇跡的出現(xiàn)——眼前豁然出現(xiàn)了一條天河。河水清凌凌的, 有兩三百米寬,幾公里長,從此這條河再沒有干涸過。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了,一會兒你就能看到。”
“簡直不可思議,沙漠本是焦渴之地,怎么會有一條天河驚現(xiàn)人間!”
“作家,你就不懂了吧,沙漠地下其實是最大的水庫。”
“是嗎?”
“是啊,你跟我們進到庫布其沙漠里就知道了。”
我們坐上了沙漠車,穿越30萬畝的綠洲,往黃色如金的沙山里疾駛。當(dāng)身后的白楊林在我們身后化作一片朦朧時,連綿的沙山便在視野里崛起,猶如一個美女輕解羅衫,胴體如玉。一種原始美的誘惑,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們棄車步行,沿著美麗的曲線徐緩而行,登上沙丘之頂,極目遠眺。太陽下的風(fēng)景,沙丘連綿彼伏,美輪美奐。更讓我驚奇的是,那沙山之下的一灣河水,兩邊蘆葦搖曳,野菊芳菲,令人頓悟到這才是人類走出女人生命之孔道的最后出口。
在沙山之上拍下各種各樣的照片后,我們走下沙山,乘坐一艘沖鋒舟,重返恩格貝的林地。輕舟越過萬重沙山,眼底飄去蘆花吹雪,我終于明白了水源可治、水質(zhì) 豐沛的道理。可我也對乘坐的沖鋒舟頗有微詞,畢竟泄漏的汽油,星星點點浮在了水面之上,終有一日,沙河也會被污染的。我對陪我去恩格貝的郝海榮副秘書長 說:“此地有林有草,有沙有水,美妙之處,勝于敦煌鳴沙山。只是養(yǎng)在鄂爾多斯無人識,總有一天,它會被人識的,游人會熙熙攘攘而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請 把這些沖鋒舟從恩格貝的荒漠天河里趕出去吧,換成搖櫓的小木船,既保護生態(tài),又有原始之美。”
“高見!”郝海榮副秘書長說,“我一定將你的意見轉(zhuǎn)達給鄂爾多斯市旅游局。”
棄舟登岸,重回遠山正英的銅像前,撫摸再三,我仿佛聽到一個靈魂朝著沙海呼喚。信步在刻滿日本志愿者名字的鵝卵石碑墻前,我拍了一張留影,突然覺得遠山正英可以瞑目了——他的夢想已成真,鄂爾多斯高原已經(jīng)綠滿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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