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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有那么一會兒,奧古斯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清洗那兩桿獵槍和把狗擦干上;但隨即又是一陣茫然,只好等著那位警長來。他想一口吞下一勺糖,但又覺得吃不下,因為他又感覺到自己的雙手了:它們好像很大,好像還沒有沖洗干凈。事實上,他連雙手被書頁弄臟都會感到惡心。
  
  手足無措中,他不知不覺從獵槍房來到了臺球室。一股舊地毯和壞毛皮的氣味撲鼻而來;這個地方他那時很少來,但是和其他房間不同的是,這里沒有百葉窗,因而房里依然可以看到漸漸暗淡下去的日光。
  
  臺球室總是很寬敞的。小時候,奧古斯丁覺得這里就像天穹一般無邊無際,而且,這還是個神奇的房間,因為在這個犀牛——它潛藏于應該就在石灰墻后面的非洲大地——都能沖破墻壁一頭扎進來的房間里,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呢?小的時候,他常常會在早餐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里偷看,看看那只穿著木制衣領的犀牛是不是又向前多邁了一步。
  
  這里曾是一個男人的房間,除了女仆沒有別的女人進來過。所以,一直以來,這里是精致或者有品位的女士們所無法忍受的一切事物的庇護所;奧古斯丁自己沒有對這里做絲毫改變。墻上的涂料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巧克力棕色。椅子和長沙發(fā)都毫無例外地被蓋上了皮革。這褪敗了的紫色皮革甚至還蓋在了由巨大的象腳做成的坐凳上。叔公威廉是在戰(zhàn)斗中干掉了這只野獸,還是在追獵中開槍打死了它,奧古斯丁已經(jīng)記不清了。


  
  高高的古董柜里是一些可愛至極的瓷器——塞夫勒、韋奇伍德、德累斯頓、伍斯特,以及其他一些精美的物件:一枚刻有德國維特爾斯巴赫皇室徽章的鍍銀大海螺,由一位仙女楚楚動人地托舉著;還有一個由太平洋玳瑁殼制成的類似湯碗一樣的精致花托,這可是曾在庫克船長的小船旁待過的玳瑁——印制的卡片上是這樣說的;蛟S,你會納悶,如此精美的東西怎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方?別驚訝,這些只是威廉伯父收藏的獨一無二的珍貴痰盂而已。
  
  但這里還有比難聞的皮革、棕色的涂料,以及各種用途可疑的瓷器還要更加糟糕的東西,比如墻上刻的那些字:如果用還不算太無辜的眼睛仔細審視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話其實都是相當粗俗,甚至是下流無比的。
  
  這兩個不折不扣的托利黨老光棍,這兩個維多利亞的貴族——亞瑟叔公!威廉叔公!確實,這樣一個獵槍房要擔負男孩們多少的淘氣!房里的東西可不是他們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簡單。乍看之下,那幅凸棱玻璃畫仿佛是純樸的鄉(xiāng)村風景,但當你從旁經(jīng)過用你眼角的余光打量時,你會看到那頭公羊在不停地鉆進又鉆出。還有,那只象腳坐凳的蓋子是裝了鉸鏈、可以升起來的。奧古斯丁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升起來:當然,里面裝了一個馬桶,現(xiàn)在又多了一只死蜘蛛;但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在蜘蛛和灰塵下面,在瓷桶底部的釉面上赫然印著一個綠色頭像——格萊斯頓那張著名的遭人唾罵的臉。
  
  這是那兩個托利黨老男孩表達他們對自由黨的態(tài)度最典型的極端方式。他們?nèi)绾螌Υ龏W古斯丁的父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奧古斯丁的父親也是保守黨,但只因為娶了一名輝格黨人的女兒便從此被這里放逐,永遠沒有得到他們的原諒。所以奧古斯丁兒時來這里做客,要么只有他自己,要么是只有保姆隨行,就連他的姐姐瑪麗也從來沒有被邀請來過紐頓•蘭特尼莊園,好像這個污漬只會傳給女性血脈似的。作為補償,瑪麗曾被單獨送到德國待了整整一個暑假,他們在那兒有幾個表親。那大概是在1913年。她預備再要去一次的,只是第二年比利時就被德皇侵占,戰(zhàn)爭接踵而至。
  
  除了不合時宜的畫,許多不太重要的家庭成員畫像也被掛在這間臺球室里,所謂“不太重要”,是指這些成員要么是模特兒要么是畫家,他們還是不要被人記起的好,不過是些敗家子或虛弱不堪的女人,是偽萊黎或是不入流的畫家。但是自從奧古斯丁的父親和一個自由黨結(jié)了婚,就連羅塞蒂為他所作的、他手拿小鼓可愛無比的天使嬰兒畫像都再也不能被掛在紐頓•蘭特尼了,甚至這里都不行!奧古斯丁最近才發(fā)現(xiàn)這幅畫被藏在了樓上他祖母臥室的抽屜里,而亨利的畫像,那幅在他死后由一家有限公司根據(jù)照片繪制出來、承載無數(shù)崇敬的油畫則被掛在了最大那間客廳的壁爐上方。
  
  即使是在活著的時候,亨利也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叔公們?yōu)樗藿藢iT的壁球室。他在伊普爾遇害后,作為永久的哀悼,這個壁球室再也不供嬉戲了,而是成了那些大型動物標本的儲藏室,其中包括一頭長頸鹿。
  
  雖然這兩個老托利黨是那么尖酸、激進,但實際上他們對許多人又的確很友善,包括他自己,那個“自由黨女人的孩子”奧古斯丁。這兩者似乎相當矛盾。在刻有雕飾的琥珀色大理石空壁爐上方懸掛著主人亞瑟叔公一幅巨大的畫像,周圍是他的獵水獺犬們。于是在黃昏的光線下,奧古斯丁又開始仔細端詳起這張臉,希望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秘密。但它展現(xiàn)給人的不過是:長年累月的醉心打獵已經(jīng)使這位主人自己也變得像只水獺了,那些獵犬沒有將他像阿克泰翁一樣撕碎還真是讓人意外。那么,威廉叔公呢?他在這里唯一的肖像是一幅小小的秀氣的水彩畫,一身戎裝,是在香港由一名有些藝術天分的掌旗軍士畫的。將軍的眼睛像雷諾茲筆下的天使一般大而清澈,圓乎乎的臉頰看起來天真無邪,很可能是因為香港沒有自由黨,所以威廉叔公才會看起來如此安詳和平靜。
  
  天色暗了下來,但薄霧卻似乎漸漸散開了。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向外看去,低空中一顆孤星突然眨了眨眼,只是玻璃上的棱紋讓它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奧古斯丁支起窗扇。那顆星星可能是遠處弗萊蒙頓被點亮的燈火,弗萊蒙頓是八英里外河口處一座不大的巖石城堡,有點像威爾士的圣米歇爾山,或者是縮小版的直布羅陀。有那么一兩分鐘,他就一直佇立在那里,盯著遠處,高大結(jié)實的身影映在窗戶上,落日的余暉投射在這張雀斑點點、敏感而又理智的年輕臉龐上。然而,即使此刻他在出神發(fā)呆,臉上卻仍然印著適才的那種驚愕,就像昨天的腳印在今天沾滿露水的草地上依然清晰可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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