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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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獺一般的亞瑟叔公和隱退將軍威廉叔公,這兩位老人是奧古斯丁孩提時都十分喜歡的,現(xiàn)在則喜歡回憶他們,但這種喜歡更像是對物而不是對人的喜歡,因為他們是如此怪誕的人!最后當他們老得打不動臺球的時候,他們就終日坐在爐火熊熊的壁爐旁,兩人各坐一邊,無論寒暑,任灰塵落滿那張永遠都鋪著臺布的桌子。亞瑟叔公左耳全聾,右耳重聽;威廉叔公則是右耳全聾,左耳重聽,所以才有了那個定制的奇特電話機。兩人都用著巨大無比的喇叭狀助聽筒。威廉叔公的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所以還戴著度數(shù)很深的單片眼鏡。
奧古斯丁突然想到:怎么會有這樣的鴻溝將一個人與他的上一輩區(qū)分開來,區(qū)分得以至于他們看起來近乎不同的物種?
有種時間叫做“歷史”,它在滑鐵盧之戰(zhàn)后便已結束。之后,時間就進入了所謂維多利亞時代的漫長、黑暗的隧道或者說蝶蛹期,時至當代終于又重見天日,但世道終究還是不同了。無法想象自己如果生在維多利亞時代或者那一個“歷史”時期會是怎樣,就像你難以想象自己生下來是頭美洲獅一樣。
然而,其中最顯著的區(qū)別又在哪里?此刻他還無法越過自己的那個出發(fā)點,即所有的上一代都已經(jīng)成為物體,而只有他這一代才是人。也就是說,至關重要的是他們的內(nèi)里——他們的思想以及感受,而根本不是外在。剃須鏡里那張?zhí)焐拿婵撞皇?ldquo;他”,只有里面那些看不見的思維以及噴薄欲出的自我才能表明是“他”。可是那些——那些諸如他的叔公以及他們那一代的老古董卻只有外在而已:空洞的手勢動作、因刺激而作出的程式化反應,一如巴甫洛夫的狗。他們僅有的“真實”是他們怪誕的長相,以及怪誕的行為。就拿威廉叔公的萊德西•普里德西爵士的故事來說,說是某個年已七十歲的鄰居撤掉了家里的樓梯,每晚都順著繩索爬上床睡覺,這樣的荒誕不經(jīng)除了是異想天開還能有半點真實可言嗎?
或者拿那個災難性的獵狐故事來說——這是亞瑟叔公在一天傍晚坐在奧古斯丁的小床上喂他牛奶面包時說的。一名被流放的波蘭貴族為了讓自己在彭布魯克郡的新家更有家鄉(xiāng)的感覺,就引進了幾只狼,這些狼據(jù)說后來和當?shù)氐暮偨慌渖隽穗s交的怪物,于是最后就有了亞瑟叔公的這個床頭故事:這些駭人的粉紅小東西攀在樹上,下面則是一大群兇殘、巨大的紅狐貍不停地號叫。獵水獺犬的主人每次說起這個故事時都津津有味,因為他很鄙視那些“屁股成天黏在馬背上”的獵狐人,就像他瞧不起自由黨人一樣。
這些荒誕的故事僅僅只是傳聞,或許還可能毫無根據(jù)。但是就奧古斯丁親眼看到的,在他的長輩中間,像他叔公們這樣有顯赫“外在”的先生為數(shù)不少。比如布林利醫(yī)生,他是個傳奇人物,仍然在世。布林利醫(yī)生是個上了年紀、備受人們喜愛、喜歡獵狐的驗尸官,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即使是在馬背上也不例外。奧古斯丁還在上學時,有一次在彭里斯路口大街上看到死人,便脫帽致敬,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抬去法院的根本不是尸體,而是這位驗尸官。
這里另外一個出了名的怪人是已經(jīng)過世的教區(qū)牧師。這位不近人情的牧師,實際只是個掛著神職的養(yǎng)豬倌,經(jīng)常在做禮拜時跑掉。從他的講壇,他可以看到管區(qū)的花園,一個又一個禮拜天,他從花園里看到的景象讓他說話變得支支吾吾,不停地重復來重復去,然后就聽見他突然如雷暴喝一聲“豬跑了”,把新來的人嚇得不輕。一聽到這聲喊,教區(qū)的孩子們(當然是他們之前故意將豬欄的門打開的)就會紛紛站起來,溜出座位,對著祭壇鞠上一躬,然后轉(zhuǎn)過身跑開,走廊上都是他們?nèi)酉碌呐滞病⑵矶\書和禮拜帽……一奔出教堂大門,他們就會快活地連連大叫。
去世的主教(他留著老克魯格一樣的大胡子)生前有一天來紐頓赴午宴,那是1916年,亨利正好休假在家。那位牧師也在,但是這名教士的腦子現(xiàn)在明顯開始衰退,于是亞瑟叔公就懇請主教本人做餐前祈禱。牧師不愿意,但做餐前祈禱對他來說是必需的禮儀,所以他掙扎著站起身?墒窃谡f完那句“感謝上帝所賜……”之后,連那套慣用語他竟然都想不起來了,只好開始結結巴巴地即興發(fā)揮:“……的肥美的雞、三種棒極了的蔬菜……”然后他坐了下來,氣呼呼地小聲嘟囔著“愿仁慈的上帝將我們都煎炒烹炸了”。
之后的那個禮拜天,他在圣壇上宣布了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施洗約翰和圣約翰完完全全是同一個人!他激動得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但是后面的話奧古斯丁都沒聽見,因為威廉叔公驚訝得將眼鏡掉進了助聽筒里,正努力試著用鑰匙把它掏出來。亞瑟叔公在他高級的家庭包廂里大聲叫囂著:“該死的小傻瓜!”“哦,這個該死的蠢貨!”當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聲音有多大。然后,他從他哥哥的手里搶過助聽筒,放到嘴邊,大聲吹響了這個羅蘭的號角,眼鏡也從筒里掉了出來。
往日的場景再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奧古斯丁不禁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聲在兩位老人打造的這個舒適的房間里不停地回響。這本應是亨利的房間,現(xiàn)在卻成了他的。
一股清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黃昏的微光中,大理石壁爐上方支起的架子上有個白色的東西掉落了下來,奧古斯丁于是擦著一根火柴仔細看了看。那是一張雕著花紋并有紋章裝飾的請柬:
弗萊蒙頓
司法干事暨法院全體同仁
誠邀
然后是他的名字,等等。
看到這張請柬,負疚感又刺痛了他。因為每年一度的宴會就在今晚,而他甚至都忘了回復這個邀請。當然,他的兩個老叔公在世時每年都會出席司法干事的宴會;但是對于奧古斯丁,就是野馬也不能將他拖去參加這樣的聚會,所以人們越早停止邀請他,對他來說就越好!鄉(xiāng)村宴會、花展、法院的長板凳、查賬的日子、獵人舞會——這位年輕的鄉(xiāng)紳鐵定了心不想“摻和”。當然,鄰里對此都應心存感激,沒有人在這樣的日子會需要一名乏味的鄉(xiāng)紳!這在1923年已經(jīng)相當過時了。最起碼不會有人想念他——總是有很多討厭的小人物喜歡這一套。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嘲弄似的撅了起來,雖然是不自覺的。他轉(zhuǎn)身走進暮色中,再次凝視著那顆低垂的恒星,那是遠處熱鬧、喜氣洋洋的弗萊蒙頓明亮的燈火。
這一刻,他已完全忘記了沼澤地里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但是臉上的神情卻依然留有昨日的印記,即使是在笑著也不能將它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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