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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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由武訓(xùn)死后種種遭遇和命運，由他在母親的祖國受到的鞭尸揚灰，我想到了特蕾莎嬤嬤，臉上刻滿深深的皺紋、腰彎背駝、粗糙的雙手嚴重龜裂、腳趾發(fā)炎以致走路蹣跚的特蕾莎嬤嬤。在上世紀(jì)40年代印度的加爾各答，一邊是別墅是飯店和宮殿，是富人的樂園，另一邊是隨處可見的垃圾棚和居住在其中骨瘦如柴渾身散發(fā)著惡臭的貧民。這些貧民沒有尊嚴地活著，活著如螻蟻，死了，也會因為買不起火葬的木頭，尸體被隨意拋擲，任其腐爛，真是輾轉(zhuǎn)溝壑。
有一天，特蕾莎嬤嬤要到巴丹醫(yī)院商量工作，在靠近車站的廣場旁她發(fā)現(xiàn)一位老婦人倒在路上，像是死了一般。特蕾莎蹲下來仔細一看，那老婦人破布裹著腳，渾身爬滿了螞蟻，頭上好像被老鼠咬了一個洞，殘留著血跡，傷口周圍滿是蒼蠅和蛆蟲。特蕾莎趕緊俯身替老婦人測量呼吸及脈搏，似乎還有一口氣，她趕走蒼蠅，驅(qū)走螞蟻，擦去血跡和蛆蟲。特蕾莎心想，如果任她躺在那里，必死無疑。于是她暫時放棄了去巴丹的行動，請人幫忙把老婦人送到附近的醫(yī)院。醫(yī)院開始時對這個沒有家屬的老婦人不予理會，但醫(yī)師在特蕾莎的再三懇求下，便替老婦人治療，然后對特蕾莎說：“必須暫時住院，等脫離危險后，再需找個地方靜養(yǎng)。”特蕾莎把病人托付給醫(yī)院后，立即到市公所，希望能提供一個讓貧困病人休養(yǎng)的場所。市公所的所長是位熱心的人，他仔細聽完特蕾莎的請求后，便帶她來到加爾各答一座有名的卡里寺院，答應(yīng)將寺廟后面信徒朝拜后的一處地方免費提供給她使用。但一開始受到印度教區(qū)婆羅門的強烈反對，理由是特蕾莎修女不是印度人，然而特蕾莎修女不為所動，依然在街頭搶救許多臨危的病患到收容所來替他們清洗，給他們以休憩以療救以撫慰，其中也包括印度教的僧侶。慢慢特蕾莎感動了許多的印度人，反對聲浪也就逐漸平復(fù)。
自從找到寺院這個落腳點后，不到一天的時間，修女們就將三十多個最貧困痛苦的人安頓了下來。其中有個老人，在搬來的那天傍晚即斷了氣，臨死前，他拉著特蕾莎的手，用孟加拉語低聲地說：“我一生活得像條狗，而我現(xiàn)在死得像個人，謝謝了。”
特蕾莎認為人類的不幸并不存在于貧困、生病或饑餓，真正的不幸是當(dāng)人們生病或貧困時沒有人伸出援手。即使死去，臨終前也應(yīng)有個歸宿，有人向垂死者傳播主的愛。
于是她離開了修道院，以一個普通修女的身份來到加爾各答環(huán)境最惡劣的貧民窟提亞納，她脫下藍色的道袍，換上普通婦女的日常粗布服飾，用自己掌握的一點基本衛(wèi)生知識和護理技能為那里的貧民服務(wù)。
后來，她和其他修女一起辦起了兒童之家，收養(yǎng)從路上撿來的先天殘疾的棄嬰，把他們撫養(yǎng)成人并告訴這些孩子“你是這個社會重要的一分子”；她還辦起了麻風(fēng)病人康復(fù)中心，收治照顧那些甚至被親人唾棄的人，讓他們感到自己“并沒有被天主拋棄”；最著名的，是她在貧民區(qū)創(chuàng)辦的臨終關(guān)懷院，使流落街頭的垂死者得以在呵護中度過最后的時光。她說：“這些人像畜牲一樣活了一輩子，總該讓他們最后像個人樣。”那些被背進關(guān)懷院的可憐人，有的軀體已經(jīng)被鼠蟻咬得殘缺不全，剛?cè)朐合丛钑r往往用瓦片才能刮去身上的污垢，最后握著修女的手嘴角帶著微笑“踏上天國之路”。
一個原本對特蕾莎修女的善行心存疑慮的印度教法師，當(dāng)看到她一絲不茍地為一個快死的男人清理布滿蛆蟲的傷口后，慚愧地說：“我在寺廟供奉圣母三十年，今天才看見圣母的肉身！”
特蕾莎嬤嬤如今已成了超越種族、階級和信仰的愛和關(guān)懷的象征，她獲得的榮譽，從麥格賽獎、肯尼迪人道獎、尼赫魯獎到諾貝爾和平獎，都是舉世聞名，很多人期待殷殷、夢寐以求的。然而這些獎并不能墊高特蕾莎嬤嬤，而是特蕾莎嬤嬤為這些獎項增加了榮譽和含金量，不在獎的成色，而在于這些獎給了誰，彰顯了什么，鞭笞了什么。
然而回顧孤苦一世可憐一世的武訓(xùn)呢，在這片黃壤上，在這片藍天下，直到今日，人們腦海里殘存的還是被毀容的武訓(xùn)，是因為武訓(xùn)沒想到觸動當(dāng)時的那個統(tǒng)治階級。對一個乞丐，做一個有益社會的人、有益身邊的人，非得讓他鋌而走險，拋頭顱灑熱血？
我特別感慨的是一個革命者不理解特蕾莎幫助窮人的行為，教訓(xùn)特蕾莎說：“你不知道我們正在搞革命就是要解決這些事嗎？”特蕾莎平靜地回復(fù)：“我也是革命家，我的革命成分中只有愛！”這個革命家緘口了，如果這個革命家長在中國，他該如何回答？
特蕾莎在有生之年幾乎走遍了世界，所到之處受到迎接教皇般的歡迎，卻沒有到過前蘇聯(lián)，因為那里的人民好像根本不需要她。
和武訓(xùn)相較，特蕾莎嬤嬤是幸運的，她沒有被批判和嘲笑，也沒有被鞭尸揚灰，她直到死后都被愛戴和尊敬圍繞。她的祖國阿爾巴尼亞和她的第二故鄉(xiāng)印度，都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如果你做善事，人們說你自私自利，別有用心，不管怎樣，總是要做善事。”這一點我以為是和武訓(xùn)相通的。做吧，認準(zhǔn)的善事，做下去。人在做，天在看，相信頭頂?shù)男枪猓m然云翳也許暫時遮蔽，但星光是不滅的，如人的良善。
是啊，武訓(xùn)不需要別人的評價。這個有著宗教圣徒一樣品格的人，這個在東方大地上出現(xiàn)的有著人性奇跡的人，他是一個最需要幫助的人，在他昏睡破廟三天的時候，在他需要溫飽的時候，在他被侮辱被拳腳擊打的時候，他沒有選擇仇恨，卻以終生行乞來回報社會，來改變社會的生態(tài)。他是傳遞上帝的愛么？是傳遞觀世音的愛么？他傳遞的是一種善，一種對沒有知識愚昧的不忍。
特蕾莎嬤嬤傳播上帝的愛是修女的天職，而武訓(xùn)除了父母其實不需要回報誰，他自己才最需要被關(guān)愛。但他死掉多年，他一直在拼著性命回報的社會，卻一直嘲笑他、冷眼鄙視他，人心荒寒，令人發(fā)痛。
可以設(shè)想，武訓(xùn)如果換個活法，用一些錢施舍給周圍的人，用余下的錢娶上老婆，他也可以有兒子，他的孩子首先能受教育，但他把那么多素不相識的孩子，窮人的孩子送進學(xué)屋，自己至死都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
武訓(xùn)不是殺人越貨的人，不會把皇帝拉下馬，這樣我們就可以鄙視他，說他是統(tǒng)治階級的奴才和幫兇么？允許有的人革命，也應(yīng)該允許有的人過日子，武訓(xùn)沒有解放全人類的理想，他只是默默為一個夢想乞討一生堅守一生，在孩子們的朗朗書聲中含笑閉上了雙眼。
文章快要結(jié)束，我想到我的父親。在我從小學(xué)開始，父親就天不明起床，到集市上，到街上掃大街，為的是能向到集市上賣菜的賣肉的掌鞋的要五分錢；下集了，再把那集市清掃一遍。累年累月，類如乞丐，遇到難纏的人，不但不給五分錢，還要承受侮辱。我曾多次聽到有人說父親是要飯的。后來父親倒在了集市的街頭，當(dāng)時我還在外求學(xué)。
但愿父親有靈，看到我為武訓(xùn)而寫下的文字，但是父親不識字，這讓我感到刺骨的疼痛。我把孫瑜寫的《武訓(xùn)贊》送給父親，送給一把掃帚、一把鐵锨、一個一個地攤祈求五分錢的父親：
大哉武訓(xùn)，至勇至仁；行乞興學(xué)，苦操奇行。一囊一缽，仆仆風(fēng)塵；一磚一瓦，累積成金。街頭賣藝，市上售歌；為牛為馬，舍命舍身。世風(fēng)何薄，大陸日沉；誰啟我愚，誰濟我貧？大哉武訓(xùn)，至勇至仁；行乞興學(xué)，千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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