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絕 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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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寫了小團圓媳婦被虐待致死的悲慘故事,在孩子的記憶中最后化成了一個凄婉的傳說:
據(jù)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地就到橋下來哭。
有人問她哭什么。
她說她要回家。
那人若說:“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聽,拉過自己的大耳朵來,擦擦眼淚,就不見了。
若沒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雞叫天明。
在蕭紅的作品里寫到死的地方不知凡幾,她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從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從日本回來,現(xiàn)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如此一路走來,魯迅先生死了,愛人離去了,在日本人的炮聲里,她走到了三十歲的冬日。這個冬日,就像臂膀,她愿意休息一下再趕路,但睡著了誰知道就不醒呢?她有許多的惦念,在內(nèi)地陷入戰(zhàn)火的時候,她來到香港,她是在這里等待最后的結(jié)局嗎?《呼蘭河傳》寫出了,她的牽念是什么。
1938年,蕭紅和馮乃超的夫人一起離開漢口,此時她已經(jīng)和蕭軍分手,但懷著他的孩子。在宜昌,同伴病了,蕭紅一個人在天還沒亮的碼頭被繩索絆倒,虛弱到無力站起。于是就躺在那里,事后她向朋友說:“然而就這樣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總像我和世界上還有一點什么牽連似的,我還有些東西沒有拿出來。”據(jù)駱賓基說,寫作《呼蘭河傳》的決心和最后的腹稿也許就是在這時候形成的。最后,她借助一個趕船人的幫助站了起來。到重慶后她對那里的友人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以后去日本,又從日本回來,現(xiàn)在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似的……”1930年,蕭紅和表哥陸振舜來到北京求學(xué)。那一年的冬天,這個當(dāng)時叫張乃瑩的姑娘在房中中了煤氣,突然昏倒了。朋友忙亂了好一陣子,她才蘇醒過來,后來由這件事大家談到了“死”,乃瑩說:“我不愿意死,一想到一個人睡在墳?zāi)估,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多么寂寞啊!”
1941年春,史沫特萊回國途中路過香港,特地來看望蕭紅。蕭紅正患著肺結(jié)核。那時,肺結(jié)核幾乎是個不治之癥,盤尼西林剛剛被使用,但價格極其昂貴,打一針就要傾家蕩產(chǎn),窮困的蕭紅怎能用得起呢?
史沫特萊勸蕭紅離開香港去新加坡。因為日軍必定要進攻香港和南洋,香港至多能頂半個月。史沫特萊把蕭紅送進香港瑪麗醫(yī)院。不久,史沫特萊回國去了,蕭紅的病又一天天加重起來。
1941年12月8日,日軍開始攻打香港。
1941年圣誕節(jié),香港淪陷。在淪陷的前兩天,蕭紅舊疾復(fù)發(fā),又住進了醫(yī)院。1942年1月13日,醫(yī)生懷疑蕭紅患了喉瘤,給她開了刀,開刀后才知并非此病。蕭紅知道自己再沒有復(fù)原的希望,但她又有著強烈的求生愿望,因為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駱賓基來看她時,她說:“我本來還想寫些東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你們了,留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去了……”她的眼睛濕潤了,又低聲說,“這樣死,我不甘心……”
醫(yī)院中所有的外籍醫(yī)生都被扣留在日軍集中營里,其他醫(yī)生和修女或是被抓,或是逃走。第二天,醫(yī)院被日軍接管,掛上了“大日本陸軍戰(zhàn)地醫(yī)院”的牌子,院中所有的病人都被遷走。這一天清晨6時左右,蕭紅就昏迷不醒了。
1942年1月22日11時,蕭紅病逝,年僅三十歲(虛歲三十一歲)。
我們應(yīng)該說是戰(zhàn)爭戕害了蕭紅,如果沒有日本人的入侵,蕭紅絕不會這么年輕就死掉,是戰(zhàn)亂毀損了蕭紅,這筆賬是應(yīng)該記在日本人的賬簿里。
這是1942年的1月,蕭紅三十一歲,在日本人的槍刺下,生命變得飄忽,如風(fēng)中之燭,被戰(zhàn)爭掐滅。
一聲天鵝的絕唱,凄厲哀痛,這美的消逝,是對戰(zhàn)爭的控訴還是對命運不公的抗議?身邊沒有一人的蕭紅,在日本人來的那個長夜里,外面的軍靴馬嘶,是怎樣折磨著她的神經(jīng)?她從東北日本人的手掌掙脫,最后還是死在日本人的占領(lǐng)里。蕭紅的病不僅與戰(zhàn)亂生活有著直接關(guān)系,而且,重病的她如果不是被日軍趕出醫(yī)院,也不會死得那樣快。
《呼蘭河傳》里寫道:“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大,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了,老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躺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huán)地走著,那是自古就這樣的了,風(fēng)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jié)果,那自然的結(jié)果不太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至于那沒有被拉去的,就風(fēng)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蕭紅不是佛教徒,但她讓我們看到了生老病死的輪回和四季的交替,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沒有理由,沒有說道,但內(nèi)在的悲憫卻讓我們感到戰(zhàn)栗,畢竟是生命。魯迅在“三•一八”慘案后,一連幾天無法吃飯。在十八世紀法國政府迫害新教徒時,流亡國外的布魯遜博士因為過于痛苦而大病一場。這里的厭食和生病,都是一種心靈的良善和悲憫。對蕭紅的死呢?臨終的眼,一定是蒼然無助,那里面還能儲藏著濕潤的水嗎?怕是干涸了。每每想到蕭紅的死,我總會有荊棘鳥的絕唱在心頭回旋,不僅僅是哀感,里面有血絲的美與痛。
蕭紅死后兩年,詩人戴望舒拜謁蕭紅墓,寫下《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此文發(fā)表于《散文》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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