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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壽喜喃喃著。
  
  “沒人說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呂氏說。
  
  “我猜她這一次懷的是男孩,”上官壽喜按著驢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嚇人。”
  
  “你呀,無能的東西……”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
  
  上官壽喜還想說話,但被母親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祿道:“你們?cè)谶@兒忙著,我上街探看動(dòng)靜。”。“你給我回來!”上官呂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頭,把他拖到驢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動(dòng)靜你看?按摩驢肚皮,幫它快點(diǎn)生!菩薩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鐵嚼鋼的漢子,怎么養(yǎng)出了這樣一些窩囊子孫!”
  
  上官福祿在驢前彎下腰,伸出那兩只與他兒子同樣秀氣的小手,按在黑驢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體與兒子的身體隔驢相對(duì)。父子二人對(duì)面相覷,都咧嘴,都齜牙,活脫脫一對(duì)難兄難弟。他們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條翹翹板兩端的兩個(gè)孩童。隨著身體的起伏,他們的手在驢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動(dòng)著。父子倆都沒有力氣,輕飄飄,軟綿綿,燈心草,敗棉絮,漫不經(jīng)心,偷工減料。站在他們身后的上官呂氏懊喪地?fù)u搖頭,伸出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來,咤幾聲:“去去,到一邊去!”然后,輕輕一推,欺世盜名的打鐵匠上官福祿便踉踉蹌蹌地?fù)湎驂,趴在一麻袋草料上?ldquo;起來!”上官呂氏喝斥兒子,“別在這兒礙手礙腳,飯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爺,我好苦的命喲!”上官壽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來,到墻角上與父親會(huì)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動(dòng)著,臉上的表情既像狡詐又像木訥。這時(shí),司馬亭的喊叫聲又一次涌進(jìn)廂房,父子二人的身體都不安地絞動(dòng)起來,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呂氏雙膝跪在驢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穢。莊嚴(yán)的表情籠罩著她的臉。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聲音粗糙刺耳,宛若搓著兩只鞋底。她把半邊臉貼在驢的肚皮上,瞇著眼睛諦聽著。繼而,她撫摸著驢臉,動(dòng)情地說:“驢啊,驢,豁出來吧,咱們做女子的,都脫不了這一難!”然后,她跨著驢脖子,弓著腰,雙手平放在驢腹上,像推刨子一樣,用力往前推去。驢發(fā)出哀鳴,四條蜷曲的腿猛地彈開,四只蹄子哆嗦著,好像在迅速地敲擊著四面無形的大鼓,雜亂無章的鼓聲在上官家的廂房里回響。驢的脖子彎曲著揚(yáng)起來,滯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發(fā)出潮濕而粘膩的肉響,“驢啊,忍著點(diǎn)兒吧,誰讓咱做了女的呢?咬緊牙關(guān),使勁兒……使勁兒啊,驢……”她低聲念叨著,把雙手收到胸前,蓄積起力量,屏住呼吸,緩緩地、堅(jiān)決地向前推壓。驢掙扎著,鼻孔里噴出黃色的液體,驢頭甩得呱呱唧唧,后邊,羊水和糞便稀里糊涂進(jìn)濺而出。上官父子驚恐地捂住了眼睛。
  
  “鄉(xiāng)親們,日本鬼子的馬隊(duì)已經(jīng)從縣城出發(fā)了,我有確切情報(bào),不是胡吹海嘮,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司馬亭忠誠的喊叫聲格外清晰地傳人他們的耳朵。


  
  上官父子睜開眼睛,看到上官呂氏坐在驢頭邊,低著頭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濕了她的白布褂子,顯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狀。黑驢臀后,汪著一攤殷紅的血,一條細(xì)弱纖巧的騾腿,從驢的產(chǎn)道里直伸出來。這條騾腿顯得格外虛假,好像是人惡作劇,故意戳到里邊去的。
  
  上官呂氏把劇烈抽搐著的半邊臉再次貼到驢腹上,久久地諦聽著。上官壽喜看到母親的臉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呈現(xiàn)出安詳?shù)慕瘘S顏色。司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飄來飄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蒼蠅,粘在墻壁上,又飛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好像大禍要臨頭。他想逃離廂房,但沒有膽量。他朦朧地感覺到,只要一出家門,必將落到那些據(jù)說是個(gè)頭矮小、四肢粗短、蒜頭鼻子、鈴鐺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鮮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們吃掉,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而現(xiàn)在,他們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結(jié)隊(duì)地奔跑著,追逐著婦女和兒童,還像撒歡的馬駒一樣尥蹶子、噴響鼻。為了尋求安慰和信心,他側(cè)目尋找父親。他看到假冒偽劣的打鐵匠上官福祿滿臉土色,雙手抓著膝蓋坐在墻角的麻袋上,身體前仰后合,脊背和后腦持續(xù)不斷地撞擊著墻壁形成的夾角;上官壽喜的鼻子一陣莫名其妙地酸楚,兩行濁淚,咕嘟嘟冒了出來。
  
  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她撫摸著驢臉,嘆道:“驢啊驢,你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應(yīng)該先生出頭來……”驢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淚水。她用手擦去驢眼瞼上的淚,響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轉(zhuǎn)過身,對(duì)兒子說:“去叫你樊三大爺吧。我原想省下這兩瓶酒一個(gè)豬頭,嗨,該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壽喜往墻角上退縮著,雙眼驚恐地望著通向胡同的大門,咧著嘴,囁嚅著:“胡同里盡是日本人,盡是日本人……”
  
  上官呂氏怒沖沖地站起來,走過穿堂,拉開大門。帶著成熟小麥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胡同里靜悄悄的,一個(gè)人影也沒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虛假的黑色蝴蝶像紙灰一樣飛舞著。上官壽喜的腦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轉(zhuǎn)得令人頭暈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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