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美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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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不悔一個人坐在溏心樓上,快到元宵節(jié)了,街上氣氛喜慶,時有爆竹聲聲震天。近來下了一場小雪,地面積了薄薄一層雪花,乍一看十分美麗。
掌柜上了溏心樓,恭敬地行了一禮,云不悔微笑:“離月,那日的男子可有印象?”
掌柜搖頭,他并不知那男子的來歷。見云不悔和一名男子在除夕夜過來,他還嚇了一跳。
云不悔心中略有疑惑,連掌柜都沒有印象,這男人實在神秘。
“主子,你走前,那人詢問你的事,我見他別有心思,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說你是樓家的三小姐,希望不會給主子帶來麻煩。”掌柜說道。
云不悔點頭:“做得好!”
雖然她也很好奇那男子究竟是誰,然而,如他所說,萍水相逢,不問來歷,既是如此,她不知道他是誰,他最好也不知她是誰。
若是真的對她有心思,那男子怕是要絕了念頭,掌柜故意說是樓嫣然,就是因為樓嫣然和程佑天的事情已傳遍鳳城,沒有人敢要樓嫣然,否則就是和宣王府過不去。
程慕白病弱,足不出戶。算命的說,世子時日無多,程家?guī)讉男兒雖說文武出眾,可其中仍屬程佑天最為出彩。人人皆說,程慕白病逝后,程佑天會繼承世子之位,成為宣王。
說是樓嫣然,那人斷不會再有什么心思。
“離月,程慕白的轎子是不是從這里經(jīng)過?”
“是!”掌柜雖覺得詫異,仍如實說道,“今天是初九,是鳳城的吉日,每年初九,王妃都會帶世子到如愿寺許愿祝福,一直待到元宵節(jié)。”
云不悔點頭。
冰月端著一壺茶和幾碟點心上來,放在云不悔面前道:“小姐,你倒不如去如愿寺呢。”
“明日就去。”
冰月詫異:“你真的要去?”
云不悔正要回答,就看見宣王府的人馬從遠(yuǎn)處走過來。一隊侍衛(wèi)在前面開道,旗幟飄揚,威風(fēng)凜凜,護送著兩頂轎子,云不悔的目光放在了第二頂轎子上。
一名在路邊玩耍的孩子追逐著玩具小球,不小心沖撞了轎隊,轎夫因踩到小球,身子失去平衡,幾欲跌倒,其余眾人也沒想到會出意外,轎子失去平衡,落在地面上,搖搖晃晃,正要翻倒之際,突然又恢復(fù)了平衡,穩(wěn)穩(wěn)地立住。
騎馬走在前面的王府侍衛(wèi)長慌忙勒馬回頭,那幾名轎夫大驚失色,后面的隊伍亂成一團,人人都怕世子出事,又不敢詢問,侍衛(wèi)長利落地下馬,慌忙地問:“世子爺,您沒事吧?”
淡漠如風(fēng)的聲音從轎簾中飄出來,帶著風(fēng)雪中的冷意,溫潤中帶著幾分冷漠,絲絲疏離,仿佛清晨竹葉上的露珠:“無礙!”
話音剛落,狂風(fēng)起,轎子中便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若方才沒聽到他說話,單聽這咳嗽聲,大多人都會以為,轎子里坐著的是位老態(tài)龍鐘、快要歸天的老者。
那小孩子嚇壞了,孩子的娘抱著孩子,驚恐地求饒著。王妃的侍女匆匆跑來,和侍衛(wèi)長悄聲說了句什么,侍衛(wèi)長冷厲地看向那孩子,孩子的娘抱著孩子撲通跪地,凄厲的求饒聲響遍整個大街,她淚水漣漣,身子在寒風(fēng)中顫抖得如秋風(fēng)落葉。
云不悔輕輕蹙眉,程慕白體弱多病,久聞王妃對其溺愛成狂,凡是驚擾了世子爺?shù)娜,王妃絕不留情,她在想,這對母子免不了要受一頓皮肉之苦。
侍衛(wèi)長正要說話,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后,程慕白疏離冷漠中有著一抹疲憊的聲音傳來:“走吧!”
王妃侍女點點頭,侍衛(wèi)長拂袖,厲喝一聲:“你們都小心伺候著,再次驚擾了世子爺,別怪王妃下手無情。”
幾名轎夫唯唯諾諾地應(yīng)是,又抬起轎子。
冰月說:“看來這位世子爺還算佛口仁心,小姐,嫁給他也不錯,最起碼聽話,好欺負(fù)。”
云不悔淡淡抿唇,冰月這傻姑娘,你想嫁給誰,就能如愿嫁給誰嗎?
轎子從樓下經(jīng)過,寒風(fēng)起,掀起轎簾的一端,驚鴻一瞥,只見一抹雪白的剪影一閃而過,還未看清楚,簾子已放下,再不見任何顏色。
程慕白……
宣王世子,未來的宣王,體弱多病,足不出戶。果然如傳言般,他病得很重,一陣寒風(fēng)幾乎便要了他的命,看起來的確活不長。
云不悔想,或許,他真的是不錯的丈夫人選,于她而言,最適合不過。
如愿寺。
云不悔和樓嫣然帶著自家侍女入住如愿寺東苑廂房,如愿寺是鳳城的許愿寺,鳳城幾個大戶人家在如愿寺都有自家?guī)浚瑯羌业膸勘阍跂|苑,有幾座小閣樓。
云不悔和樓嫣然的閣樓連在一起,中間有一座小木橋,小木橋旁繞著許多花架,花已凋謝,唯有殘葉,看起來倒是別致。
她本想尋個借口讓三夫人把她送上如愿寺,正巧樓嫣然想來如愿寺小住幾日,三夫人便讓樓嫣然帶上云不悔。兩人近來俗事繁多,特別是云不悔,聲名盡毀,在如愿寺小住幾日,接受祝福也是一件美事。這種小事,大夫人和樓震天等人是不管的,云不悔也如愿隨樓嫣然一起到了如愿寺。
山勢本就陡峭,氣溫較之山下要寒冷許多,午后飄雪,氣溫更是沉冷。樓嫣然和云不悔一起用了齋膳,樓嫣然邀她一起賞雪賞梅,云不悔懼寒,想回房休息,樓嫣然知道她體質(zhì)畏寒,也不強求,便獨自帶著侍女秋霜出去賞梅。
云不悔身子的確畏寒,可她更喜歡賞梅,為了賞梅,這小小的寒冷,她是寧愿忍受的,可要她和樓嫣然出去賞梅,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如留在閣樓撫琴寫字。
冰月笑問:“小姐,要寫一封信給世子爺嗎?”
云不悔上如愿寺的目的,就是為了程慕白。她支著頭,笑得有些頑劣,戲謔地問冰月:“你說,我該寫什么呢?直接一點的好,還是委婉一些的好?”
冰月笑道:“委婉一些的好,王府這樣的家庭,世子又被保護得如此之好,定然沒見過什么世面,大多男人都喜愛溫柔含蓄的女子,小姐不如婉轉(zhuǎn)一點。”
云不悔偏頭思索片刻:“磨墨!”
冰月歡快地應(yīng)了聲,立刻幫云不悔磨墨,她還真想看一看,她家小姐是怎么和程慕白表白的,真要直接一點,別把世子爺嚇得半死就好。
云不悔思索片刻,蘸墨題字,寫好后,吹干放進(jìn)信封中。花瓶中有幾枝開得正艷的梅花,云不悔折了一枝,放在信封上,交給冰月:“去吧!”
如愿寺,西苑。
劇烈的咳嗽聲在風(fēng)雪中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仿佛這一咳,就會要了他的命一般。西苑里燒著幾個暖爐,室內(nèi)溫暖如春,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透不進(jìn)一絲風(fēng)寒來。
珠簾搖曳,珠光四射,男子的臉在珠簾內(nèi)模糊不清,劇烈的咳嗽聲后,男子沙啞的聲音傳來:“荊南,去問一問,東苑住了誰。”
“是!”一名挺拔的男子應(yīng)了聲,出了西苑。
一月梅花暗香動,東苑櫻紅滿地鋪。
妾心愿托一枝梅,人約黃昏風(fēng)暖亭。
錦被上有一枝帶著冰珠的梅花,花朵怒放,鮮艷動人。墨香映著梅香,別致動人,這首大膽求愛的詩,字跡不似女子娟秀,蒼勁有力中透出幾分雅致。再配上這一枝梅,真是別有心思的一封情書。
如此大膽的女子,他平生第一次遇見。
她是誰?
男子挑眉,嘴角似笑非笑地鉤起,看這字跡、這風(fēng)采,定是一名大家閨秀,可誰家的大家閨秀,會如此大膽?真是匪夷所思。
荊南很快回來,回答:“爺,小沙彌說,東苑住了樓家三小姐,樓嫣然。”
男子的目光中掠過一抹亮光,樓家三小姐,樓嫣然?
“嗯,知道了。”男子輕聲道,手執(zhí)梅花,放在鼻尖下輕輕一嗅。這梅花真香,香中帶著一抹醉人風(fēng)韻。佳人有約,何樂而不為呢?
東苑梅花林中央有一座涼亭,亭子朝南,春天暖風(fēng)陣陣,故而取名風(fēng)暖亭。云不悔很早便在暖亭等候,她披著白色的貂毛大氅,脖子上圍著白色的護脖,十指在琴弦上撫過,彈奏著一曲《鴛鴦配》,這是一首鳳城名曲,為熱戀中的男女而作。
琴聲悅耳,在冬日中流動出一股暖流,余音繞梁三日。
男子聽聞琴聲,微微挑眉,聽得入了迷。
“好琴聲!”
樓嫣然和秋霜施施然而來。同樣是白色暗紋金邊大氅和白色的護脖,樓嫣然的裝束打扮和云不悔極為相似,雪白的身影仿佛融入雪色中,雍容華貴,美麗動人。
她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艷壓群芳,姿容出眾,踏雪而來,更添少許冷冽的美。
云不悔起身,微微一笑。
樓嫣然微笑地攏著云不悔身上的大氅,笑著說道:“不悔妹妹畏寒,這么冷的天氣,怎么有心思在此撫琴賞梅?”
冰月暗暗喊糟,云不悔約了宣王世子在此見面,樓嫣然也在,豈不是……冰月看向云不悔,云不悔說:“妹妹閑來無事,所以出來彈奏一曲,表姐見笑了。”
樓嫣然微笑著凝視云不悔,眉梢掠過幾分贊賞:“許久不見不悔彈琴,你的琴藝進(jìn)步很多。”
“謝表姐贊美。”云不悔說,“天氣這么冷,表姐不在房中休息?”
“我是聞琴聲而來,以為是誰在這里彈奏,沒想到是你。”樓嫣然看了云不悔一眼,坐在琴架前,纖纖玉指在琴弦上撫過,琴音動人悅耳。這是一把古琴,琴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鳳凰,展翅欲飛,是上好的鳳棲古木所制,十分難得。
如此好的古琴……云不悔怎會擁有?
“好琴,這把琴是你的?”
云不悔搖頭,微笑說道:“我到風(fēng)暖亭時,這琴就在此處,不知是誰放下,忘了拿走。”
她也覺得奇怪,風(fēng)暖亭中本沒有這把古琴,如此好的古琴,極是罕見,怎么會被遺落在此?
樓嫣然玉指輕撥,也彈起云不悔剛剛彈奏過的《鴛鴦配》。冰月拉了拉云不悔的大氅,她微微搖頭,示意冰月不要著急。
琴聲起,梅花飄飛,十里聞弦聲。
梅花樹林中,程慕白聽了片刻,微微搖頭,這琴聲……琴藝高,但缺感情,單純讓人覺得琴聲很好聽,卻不足夠動人,比不上前一首。
透過梅花林中的梅花浮動,隱約可見幾名女子,情書、琴聲……程慕白挑眉,第一次覺得,如愿寺真是一個好地方,這兩人之中,定有一人是邀他相見之人。
荊南回來說:“爺,打聽清楚了,先到的是樓家表小姐云不悔和她的侍女,后到的是樓家三小姐樓嫣然。”
“第一次彈琴的是誰?”
“樓嫣然!”
云不悔沒有等來程慕白,而樓嫣然見到了好琴,十分欣喜,一連彈了好幾首曲子。
夕陽落下,余暉灼灼,東苑梅花林,美輪美奐。云不悔仰頭看著飄飛的雪花,枝頭寒梅凌寒盛開,夕陽中的景色,美得驚人。
樓嫣然盡了興,見天色已暗,便起身邀云不悔一起用晚膳,云不悔點了點頭:“表姐先去廂房,不悔馬上就到。”
樓嫣然頷首,帶著秋霜穿過梅花林離開,秋霜笑說:“小姐今天興致真好,有什么開心的事嗎?”
樓嫣然伸手接住飄落的雪花,容顏含笑,“哪有什么開心的事,難得遇上一把好琴罷了。”
“小姐若是喜歡,奴婢幫您打聽,買來便是。”秋霜說道,樓家財大氣粗,買一把古琴且不在話下。
樓嫣然挑眉:“這古琴如此精致,主人必然愛惜,我又豈能奪人所愛。有緣遇上彈奏一曲已是福氣,不一定非要占為己有,真正占有了,或許你會發(fā)現(xiàn),它又并非如你想象中的好。”
秋霜似懂非懂,樓嫣然也沒打算繼續(xù)說,風(fēng)雪漸大,主仆兩人身影漸遠(yuǎn)。程慕白從一旁的梅花林中走出,看著樓嫣然雪白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鉤起嘴角。
是她嗎?
荊南說:“爺,這位樓家三小姐還挺善解人意的,果然是大家閨秀。”
程慕白嘴角揚起:“你確定,第一個彈琴的人是她?”
“遠(yuǎn)遠(yuǎn)看不清楚,可看打扮,的確是。”荊南說,他也沒有走近了看。
程慕白微微笑道:“既是大家閨秀,又如此善解人意,我們兩人多年不見,早就生疏,她怎么會如此大膽,敢寫上這么一首情詩,約我黃昏相見?”
“爺是說……”
荊南尚未說話,小道上傳來冰月的聲音:“小姐,為什么世子沒有赴約?小姐明明約他在黃昏相見,怎么不見人影?難道他不想見小姐?”
荊南啊了一聲,程慕白看了他一眼,他很快就收起驚訝,程慕白退到一旁的梅花樹后,目光掠向云不悔。
佳人如花,傾國傾城,眉目間,狡黠靈動,如雪地中的精靈。
這就是云不悔?
云不悔微微一笑:“冰月,世子已經(jīng)赴約。”
“啊,哪里?我怎么沒看見?”
“古琴!”
程慕白并未從桃花林中現(xiàn)身相見,微笑目送云不悔進(jìn)了東苑月門,一前一后兩名女子,一人善解人意,大家閨秀,一人冰雪聰明,狡黠靈秀,各有風(fēng)情。
除夕,酒醉,情書,梅花……
樓嫣然,云不悔。
荊南驚訝道:“爺,邀你赴約的是樓家的表小姐,不是樓家三小姐,屬下弄錯了。”
他微微有絲懊悔。
程慕白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xiàn),心情似是極好,他負(fù)手而立,一身白衣,立在梅花樹下,仿佛和梅花融為一色,那春水映梨花般的容顏浮起回憶的色彩。
“多年不見,她倒是一點沒變。”他和云不悔、樓嫣然幼年曾有過幾面之緣,特別是元宵節(jié)花燈那一幕,女孩固執(zhí)的眼神、貼心的笑容,本已模糊,如今見了她,卻又清晰起來,宛若昨日。
小不悔狡黠、可愛,且善良、貼心,那時候的她很愛笑,眉宇間都是純凈的笑,她五官變化不大,依稀能看出兒時的模樣,出水芙蓉,貌美如花。
可剛剛驚鴻一瞥,她眉宇間凈是揮不去的……孤寂。
他兒時,傾慕樓嫣然,見大哥送一盞花燈給云不悔,樓嫣然在一旁非常羨慕,他也送了一盞花燈給樓嫣然。誰知,樓嫣然并不領(lǐng)情,將其丟棄一旁,反倒是云不悔開心拿過,如獲至寶。
“荊南,你覺得云不悔怎么樣?”程慕白微笑著問。
荊南不敢揣摩程慕白的心思,他跟著程慕白十余年,深知程慕白的性子,果敢狠厲,深藏不露,臉上那一抹笑意,從未達(dá)眼底,像一只孤傲的狼。他摸不準(zhǔn)此刻程慕白的心思,不敢妄自對云不悔下評論。
程慕白道:“無礙,直說無妨。”
“老實說,我真的不清楚云小姐是什么樣的人。市井流言如此不堪,所謂無風(fēng)不起浪,我想多少有點……再加上她這一次如此大膽寫情書邀爺相見,可見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閨秀,這作風(fēng)更像……青樓女子。”荊南實話實說,他對云不悔并無偏見,只是根據(jù)事實說出心中觀感。
程慕白微微蹙眉。
樓嫣然和云不悔正在東苑用膳,就見小沙彌捧著風(fēng)暖亭中的鳳棲古琴進(jìn)來。兩人相視一眼,小沙彌走到云不悔面前,把古琴遞給她,恭敬說道:“云小姐,這是宣王世子送您的古琴。”
云不悔驚訝地望著古琴,不解地看向小沙彌,又低頭看看古琴:“世子爺送的?”
“是!”小沙彌說。
冰月也是困惑:“小師父,世子為何送我家小姐這么貴重的古琴?”
小沙彌道:“世子爺說,云小姐琴藝動人,這把古琴只有云小姐才能彈奏出它的韻味,世子爺更說,云小姐是鳳棲古琴的知音,古琴配佳人,也是一段佳話。”
樓嫣然凝眉,這把古琴是宣王世子的?今天下午彈琴的人,分明是她,并非不悔,這世子爺是不是弄錯了?
云不悔心中也是如此想,她就彈奏了一曲《鴛鴦配》,后來都是樓嫣然在彈琴,一連彈奏了幾曲,程慕白若在附近,聽到的曲子定是樓嫣然所彈。
冰月很開心,這把古琴云不悔很喜歡,如今有人相贈,她也替小姐開心。
樓嫣然心有不悅,面上卻沒露出來,秋霜察言觀色,問小沙彌:“小師父,世子是不是弄錯了?今天下午彈琴的是我家小姐,不是表小姐。”
“秋霜!”樓嫣然輕喝了聲,責(zé)她不懂規(guī)矩,秋霜看了云不悔一眼,微有不忿,那目光分明覺得云不悔配不起這樣的古琴。
小沙彌說:“世子爺明明確確地說是贈予云小姐,世子爺也說了,若是小姐覺得禮物貴重,不如回贈他一首詩。”
云不悔望向樓嫣然,樓嫣然笑得有絲勉強,任是誰碰到這種情況都會覺得世子送錯了人,可小沙彌說得如此篤定,樓嫣然也不好硬說是送她的。
“冰月,文房四寶。”
“是!”
冰月去云不悔的樓閣拿來文房四寶。云不悔想了想,即興寫了一首詩,交予小沙彌,起身盈盈一拜:“小師父,請?zhí)娌换诙嘀x世子美意,這把古琴,不悔定會好好珍藏。”
“好!”
一封情書一古琴,兩相情愿意濃長。
寒梅花開鴛鴦配,但愿君心似我心。
程慕白從荊南手中接過云不悔送來的信件,墨香迎面,這一次云不悔送上了兩枝盛放寒梅,雅致如初。程慕白嘴角揚起,這女子,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得多。
寒梅花開鴛鴦配,但愿君心似我心。
她想嫁給他,為何?
云不悔名聲盡毀,若想嫁給他,當(dāng)上世子妃,恐怕要費一陣工夫,且不說她名譽受損,就說她是程佑天的前未婚妻,他娘親也未必愿意。
云不悔,云不悔……幼年的她,如今亭亭玉立的她,此女子在他身邊之時,似乎都能給他帶來驚喜,比他心中傾慕那人,帶來更多驚喜。
荊南問:“爺,云小姐是什么意思?”
“求親!”程慕白淡淡答道。
荊南大驚,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求親?女子向男子求親?聞所未聞,這云小姐膽子真大。
“爺,這也太驚世駭俗了,云小姐不是和大少爺有染……”他脫口而出,程慕白目光掠向他,讓他咽下了剩下的言語,不敢再說。
程慕白瞇著眼睛,看向窗外的梅花飛雪。他自幼傾慕樓嫣然,雖說十余年沒見,早已物是人非,也不曾主動找過她?蓚髀劼牭蒙醵啵闹猩斜S杏啄陼r萌發(fā)的好感。前些日子有意和父親提及娶樓嫣然為妻,尚未說明心意,鳳城內(nèi)便傳出他大哥退婚欲娶樓嫣然的傳聞,于是他打斷原有的計劃,靜觀其變。
不久,又傳出他大哥和云不悔有染的事,父王素來疼愛大哥,經(jīng)不住大哥的再三請求,同意大哥娶樓嫣然和云不悔,若是此時他和娘親說要娶云不悔,怕是會觸怒大哥。
一連三日,云不悔都在風(fēng)暖亭彈琴。
這琴是稀罕物,音色純清,余音繞梁。她托人尋過許多古琴,都沒有這琴精致完美,每一根琴弦似乎都染了靈氣,在她指尖下跳躍,美妙動人。
她的琴藝幼年由母親所教,后是三夫人傳授,琴藝出眾。三夫人曾說過,聽她彈琴是一種享受,能把人帶到琴聲的環(huán)境中,被她的心情所渲染。
云不悔知道,程慕白一定在聽琴。
東苑和西苑隔著梅花林,風(fēng)暖亭在東西苑之間,距離并不遠(yuǎn)。然而,三天都不見程慕白露面,梅花林暗香浮動,唯有琴聲和梅花飛雪做伴。
她已大膽表達(dá)出心中所想,期盼這一門婚事能成,但程慕白三日不曾給過她消息,也不知道他同意與否。云不悔想到自己在鳳城的名聲,微微一笑。鳳城有名的淫娃蕩婦,未出閣便和男子有染,聲名掃地,程慕白定然也聽說了,不知他心中如何想。云不悔并不在乎程慕白信不信她的清白,她只需要程慕白娶了她,如此就好。
一曲終了,云不悔停了下來,如此寒冷的天氣撫琴是一種折磨,她畏寒,每日午時彈奏幾曲便回東苑,下午和樓嫣然一起到前殿祈福。
明日便是元宵節(jié),她們也該起程回家了。
或許,見不著程慕白了。
這也算一種委婉的拒絕。
“姑娘好琴藝。”含笑的贊許聲透過風(fēng)雪傳來,云不悔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名模樣端莊、打扮華貴的婦人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姍姍而來。
她頭戴鳳釵,斜插金步搖,梳著時下最流行的華云頭,身上披著一件祥紋鳳織緞面金邊大氅,雙手護在大氅中,眉宇間的華貴亦有一抹疏離,仿佛習(xí)慣了不與人親近,目光有些銳利,像在審判什么。嘴角的笑意雖緩和了幾分她身上的銳利,卻依然令人覺得這是一名高不可攀的貴婦人。
云不悔暗忖,這位便是宣王王妃——程慕白的母親吧。
高貴,且不好親近。
“王妃謬贊了!”云不悔微微笑著行禮,王妃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桌上的古琴上。云不悔心一跳,王妃卻笑問:“你叫云不悔?”
云不悔不卑不亢地看向王妃,微微點頭。
王妃笑意不減,坐下來,云不悔料不準(zhǔn)她是什么意思,在她的示意下,也坐了下來。
侍女退到風(fēng)暖亭外伺候,王妃目光掠過古琴,壓下心中的沉思,望著云不悔說道:“十余年不見,你出落得越發(fā)動人,也越來越像你娘親了。”
云不悔淡淡微笑著,印象之中,她娘親和宣王青梅竹馬,交情甚篤。但她娘親和王妃之間的關(guān)系卻耐人尋味,幼年的記憶雖已有些模糊,可依稀記得,王妃曾和她娘親有過爭執(zhí),似乎是為了宣王。
這之間,怕是有什么誤會。
她小時候便覺得她娘親、父親、宣王、王妃這四人之間關(guān)系很不尋常,唯獨記憶深刻的是,爹娘感情深厚,非常恩愛,這一點毋庸置疑。
正因為宣王和她娘親關(guān)系特殊,所以兩家才結(jié)秦晉之好,原本宣王是想訂下她和宣王世子程慕白的婚約,后不知何故,選了程佑天。
很多人都說,她的模樣酷似娘親,只是少了娘親眉宇間成熟嫵媚的風(fēng)情。
云不悔想,王妃定不會很喜歡她。
這是一種直覺。
“琴彈得也不錯,你娘教的嗎?”王妃問。
云不悔微笑著說:“娘親去世早,沒來得及教全不悔琴藝,都是三舅母耐心教誨,不悔才略懂音律。”
“嗯,你三舅母年少時也是鳳城的才女。”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問,“你和程佑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悔不明王妃所指,程大少爺和不悔已解除婚約,男女婚嫁各不相干。市井流言,豈能當(dāng)真?”云不悔說道,電光石火間,她還真猜不準(zhǔn)王妃的來意。
莫非王妃已知道她主動給程慕白寫情書,談婚論嫁?若是如此,怕是糟了。
有此厲害的婆婆,嫁給程慕白似乎也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無風(fēng)不起浪,你應(yīng)該懂得此道理。”
“請恕不悔冒犯,王妃此行若是來問程大少爺和不悔之事,那便請回,不悔和程大少爺之間清清白白,并沒什么可說的。”
王妃冷笑,目光直視云不悔,這孩子溫文有禮中透出一股逼人的氣勢,看似禮貌,實則霸氣,如同當(dāng)年的樓秀玉。她很不喜歡這樣的女子。
女子無才便是德,伶牙俐齒、對長輩不敬的女子,看起來就十分沒家教。
程佑天和她之事全城皆知,問一問,又有何妨,除非心虛,不想有人過問。
“云小姐,你這是和長輩說話的語氣嗎?程家和云家是世交,我也算是你的伯母,三夫人沒教你規(guī)矩嗎?”王妃冷冷說道。
云不悔笑了笑:“不悔若有冒犯之處,王妃請見諒,然則,王妃又以什么身份來問我的私事?您不是我爹娘,也不是我的三舅母。”
“你……”王妃甚怒,倏然起身,云不悔低眉順眼,做恭謙狀。
風(fēng)雪漸急,梅香四溢,幾朵梅花被肆虐的寒風(fēng)卷入風(fēng)暖亭,落在鳳棲古琴上,梅花朵朵,映著古琴,倒也雅致。王妃畢竟是見慣大風(fēng)雪的人,怒氣片刻稍斂,瞇起眼睛,掃了桌上的古琴一眼,冷銳地說:“性子如此乖張,倒是可惜了這把古琴。”
王妃說罷,拂袖而去。
云不悔挑眉,目送王妃的背影離開東苑梅花林。
風(fēng)雪把她的身影襯得迷蒙不清,云不悔坐下來,食指在琴弦上一挑,音色動人。誰說這把古琴在她這里可惜了,在她看來,好得很。
冰月匆匆而來,著急地問:“小姐,剛剛那位是王妃吧,看起來氣得不輕,你和她說什么了?”
云不悔搖搖頭:“也沒說什么,王妃到東苑賞雪,偶然碰上,可能話不投機。”
“嚇?biāo)牢伊,我以為小姐你得罪她了?rdquo;冰月拍拍胸口,“你想嫁給世子,可別得罪王妃啊。”
“那要巴結(jié)她嗎?”
冰月嘴巴一咧,笑嘻嘻地說:“小姐要是愿意巴結(jié),那也是好的呀。”
云不悔莞爾,晚了,她已經(jīng)把王妃得罪了。程慕白是什么意思?讓她母親過來做什么?這世子令人捉摸不透,似乎不似傳言中那么溫良。
翌日,元宵節(jié)。
一早便下起大雪,窗外白雪茫茫,枝頭寒梅怒放,香氣更顯清冽。
云不悔一早起身梳洗,冰月收拾東西,她和樓嫣然用過早膳,祈福之后便要離開如愿寺。
樓嫣然這幾日和她沒什么話說,對古琴一事,樓嫣然心底認(rèn)為是程慕白送錯了人,這古琴本該是她的,卻贈予了云不悔,心中不舒坦,又不能和云不悔直言索要古琴,見了云不悔心中也別扭。這古琴,她著實太喜歡,她想云不悔也知道宣王世子送錯了人,理應(yīng)還給她,誰知道云不悔卻不曾說過一字,樓嫣然對此事十分不滿。
她情緒收斂得好,云不悔也當(dāng)懵懂,全然不知,對此事只字不提,因為她已經(jīng)確定,程慕白沒有送錯人,這古琴的確是送給她的。
祈福后,云不悔便在東西兩苑的梅花林中賞梅,這條小徑是祈福必經(jīng)之路。
梅花盛開,暗香浮動。
云不悔身披一套白色的貂皮大氅,盈盈玉立在梅花樹下,嬌色賽過枝頭寒梅,清麗無雙。她仰著頭,嘴角揚起薄薄的笑。
她畏寒,卻極愛冬天。喜愛冬天的寧靜、冬天的香氣,更愛冬天素裹銀裝的純凈。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從小徑入口傳來,伴隨著風(fēng)雪,聲音被吹得支離破碎,仿佛一名病重老人,正在死亡邊緣徘徊。這劇烈的咳嗽聲讓人有一種感覺,重病之人命不久矣。
云不悔微微側(cè)身望去,風(fēng)雪中,一名穿著藏青色大氅的男子扶著一名披著錦色大氅的挺拔男子。倏然一陣風(fēng)雪,眼前一片迷茫,看不清他的容顏。
可她知道,此人就是程慕白。
她在這里賞梅,就是為了等程慕白。冰月說,程慕白一早就會去祈福,她是算準(zhǔn)了時間在這里恭候他的。風(fēng)雪散去,視線清明,荊南已扶著程慕白走近,云不悔總算看清他的模樣。
有一個詞特別適合程慕白。
春水映梨花。他如一塊溫潤美好的玉,劍眉鳳眸,薄唇微抿,五官精致如雕,卻又少了雕塑的冷硬,多了幾分溫潤,完美得不可思議。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是如玉的容顏,眉宇間有一抹沉靜睿智的風(fēng)采,略帶病容卻沒有減少他一分風(fēng)華,反而添了一種令人心疼的孱弱。
她從未見過五官長得如此精致的男子,人在風(fēng)雪中,看似凌厲,卻帶著溫潤的笑意,仿佛六月天飄過的清清白云,美得純凈。
這就是程慕白!
樓家不乏相貌出眾之人,無論男女都有一副好容顏,卻不及他半分。
荊南微微退到一旁,程慕白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云不悔非常擔(dān)憂,他真的沒事嗎?
“見過世子。”云不悔盈盈下拜。
“云不悔!”程慕白微笑著輕吟她的名字。
云不悔也回他以笑顏:“世子還記得我?”
“多年不見,你沒什么變化,咳咳咳……”程慕白又咳嗽起來,云不悔上前幾步,猶豫了一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她小時候爹爹咳嗽,她也是這么拍的。
他詫異地看著她,驚訝中帶著一些笑意,云不悔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大膽,解釋了句:“這樣會舒服一點。”
程慕白點頭,笑了笑:“你專程在這里等我?”
“是!”他比她所想象的要聰明,看穿了她的心思,云不悔也不隱瞞,“我的信世子應(yīng)該收到了。”
“云不悔,你真的很大膽。”
“我不喜歡被人掌控命運,所以我在試圖改變。”云不悔微笑著說道。
程慕白抿唇:“哪怕我不愛你?”
“我不需要愛情。”
他深深地看著她,云不悔的話讓他有一絲想笑的沖動,可他忍下了。不需要愛情,她比他所想的還要不羈,大膽已不足以形容她。
“娶了你,我有什么好處?”他頗有興趣地問,嘴角似笑非笑地?fù)P起。
她有一種和狼打交道的錯覺,可轉(zhuǎn)眼一看,這男人又如春水梨花般美好,云不悔頓了頓:“我不保證你有什么好處,可我保證,你不會后悔。”
程慕白凝著她,目光深沉,似乎是想看透她,云不悔不避不讓地直視他的眼睛,笑意如春:“世子爺,意下如何?”
“為什么是我?”程慕白問。
幾朵梅花飄落過來,云不悔伸出手來,一朵梅花落在纖纖玉手中,云不悔微微一笑,丟了梅花,折下枝頭最燦爛的一枝梅花,遞到他面前,笑意嫵媚,仿佛一朵魅惑的梅:“這個答案,我無法給你,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找。”
程慕白垂眸,他第一次見到狡黠得如此有韻味的女子。一輩子嗎?她就這么篤定,他和她能有一輩子的時間找答案?
他看著她手中的梅花,若有所思地說:“云不悔,你似乎很喜歡送人梅花。”
梅花,情書,他早就接受了。
“你是唯一的。”云不悔笑著說,“前兩次,我們并沒謀面,我送去的梅花,你不接受,也不好退還,這是第三次,不知世子接不接受?”
他可知道,南國曾有一個很古老的傳說,是關(guān)于梅花和姻緣的。
南國曾經(jīng)有一位書生傾慕一名千金小姐,小姐的父親嫌棄書生家徒四壁,極力阻止這門婚事。那一年寒冬,書生折了最漂亮的一枝梅花贈予小姐,兩人共訂白首之約。隨后書生上京趕考,一去兩年,最終考取功名,衣錦還鄉(xiāng),可迎接他的是梅花樹下的一座孤墳。書生走后,小姐被迫嫁入侯門。成親之日,小姐一身霞衣鳳冠自刎于梅花樹下,小姐的爹娘尊重她的遺愿,把她葬在梅花樹下,長眠于此,等候她的心上人。
書生一生未娶,成為當(dāng)?shù)刈钋辶墓賳T,一生沒有離開家鄉(xiāng),并在小姐的孤墳不遠(yuǎn)處建了一座草屋,常年陪伴小姐左右。
從此以后,南國就有了一枝梅,姻緣定的傳說。
若是有人接受異性手中的一枝梅,便代表著他愿意和她訂立盟約,白首偕老。
程慕白微微一笑,伸手,接過她手中那枝梅花。
這一伸手,絢爛的梅花已在手中,幸福近在咫尺。
程慕白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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