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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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這幾天天氣非常好。高原上的黃土到處泛著檸檬色的輝光。村子四周沒有什么樹,幾株脫了葉的白楊,如銀雕一般傲然聳入暖洋洋的天空,把它們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腳下。太陽偏西了。昨天這個時候,正是車把式海喜喜引吭高歌的時候,F(xiàn)在,我肚子脹了,回味那憂傷而開闊的歌聲,竟使我聯(lián)想到巴勃羅•聶魯達的《伐木者,醒來吧》中的幾個段落。
我經(jīng)常有些奇異的聯(lián)想,既毫不著邊際,但又有某種模糊的、近乎神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當然,只有在肚子脹了的情況下,腦海中才會產(chǎn)生種種聯(lián)想。這時,我就覺得,海喜喜土生土長的民歌旋律,似乎給我注入了聶魯達所歌頌的那種北美拓荒者的剽悍精神。那歌聲、那山鷹、那廣闊無垠的蒼涼的田野、那靜靜的連綿不絕的群山、那山的綿延就是有形的旋律……整個地在我的心中翻騰。一時,我覺得我非常美而強壯了。
于是,我心情愉快地向馬號方向走去。我想看看馬。我很喜歡馬。它們總使我聯(lián)想到英雄的事業(yè):去開拓疆土!去開拓疆土!……
可是,馬號前面卻有一群農(nóng)工在那里翻肥。我的組員——“營業(yè)部主任”、中尉、老會計和報社編輯幾個人也在其中。我想退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家收拾好啦?”謝隊長手拿鐵鍬,站在高高的肥堆上,一眼就看見了我。在白天看來,他比昨天矮小得多。
“收拾好了。”
“你來干啥?”
“我……”我總不能說我來看看馬。馬有什么可看的?種種異想都從我腦子里飛逃了出去,只剩下一個意識:我是一個農(nóng)工!我只好說:“我來干活。”
“好。”謝隊長高興地咧開滿布胡楂的嘴,“你刨糞吧,刨下來她們砸。”
他給我指定一個地點。原來這里還有婦女。
我從來沒有跟婦女一起勞動過。四年勞改農(nóng)場的生活,我?guī)缀鯖]有看見過婦女。我低著頭,局促不安地走到她們中間,不知道干什么好。
“你拿鎬頭刨吧,你刨一塊咱們砸一塊。”一個婦女對我說,“也別累著,看你瘦雞猴的,刨不動大塊就刨小塊的。”
她的音色柔軟,把本來發(fā)音很硬的方音也變得很圓潤,尤其是語氣中的關(guān)切之情使我特別感動。我很長時間沒聽過“別累著”這樣的話了;我耳邊響著的一直是“快!快!”“別磨洋工”這類的訓斥。但我沒敢看她,我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我興奮地想,我要好好替她刨,刨下來后還要替她砸碎。
我用眼睛在肥堆旁掃了一遍:這里沒有鎬。我忘乎所以地向謝隊長喊道:“隊長,沒有工具呀!”
“你干球啥來的?!”出乎我意外地招來一頓訓斥,“你吃席來還得帶雙筷子哩!”
旁邊的幾個婦女沒有惡意地嘻嘻笑了。我臉漲得血紅。我又羞愧,又痛恨這個謝隊長:這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人!
正在我手足無所措的當兒,那個婦女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給!你到我家去拿。就在門背后,有個好使的鎬頭。”
我窘迫地接過來,嘴里嘟嘟噥噥地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喏,就在西邊第一排房子的第一個門。”她告訴我,“好找得很,一拐彎,頭一間就是嘛。”
“就是門口掛著‘美國飯店’的呀!”另一個婦女哧哧地笑道。
“你這婊子,你門口才掛招牌哩!”給我鑰匙的婦女并不氣惱,對她笑罵著。
我轉(zhuǎn)身走了,她們還在嘻嘻哈哈地對罵。
這是把自制的黃銅鑰匙,磨得很光滑,還留有人體的微溫,大概是她裝在貼身的衣兜里的。我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感激地撫摩著它,仿佛它是她的手。
門口并沒有掛什么“美國飯店”的招牌,和別人家一樣,堆著一堆發(fā)黑的柴火,拉著一根晾衣裳的繩子。我開開門。這是間比我們“家”還小的土坯房,一鋪火炕就占了半間。泥地掃得很干凈。我從來不知道泥地經(jīng)過加工,會變得像水泥地面一樣的平整。屋里沒有什么木制家具,臺子、凳子都是土坯砌的?繅Φ呐_子還用炕面子搭了兩層,砌成櫥柜的式樣,上層拉著一塊舊花布做簾子。所有的土坯“家具”都有棱有角,清掃得很光潔。土臺上對稱地陳列著锃亮的空酒瓶和空罐頭盒作為擺設。炕上鋪著一條破舊的氈子,一床有補丁的棉被和幾件衣裳——還有娃娃的小衣裳——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粐踊ɑňG綠的,我匆匆瀏覽了一下,是整整一本《大眾電影》,還有《脖子上的安娜》的彩色劇照。
炕下面有個鍋臺,鍋圈上坐著一個蓋著木蓋的鐵鍋!
我頭一次只身一人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溫情,但又有這樣一種本能的沖動:想揭開鍋蓋,掀起簾子,看看有什么吃的——凡是貯藏食物的地方對我都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
罪孽!
我趕快把門背后的十字鎬扛了出來,回到馬號那里去。
“門鎖上了么?”我低著頭還給她鑰匙,她問我。
“鎖上了。”
我開始掄鎬。有一個婦女在旁邊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尕妹妹的個大門——就浪三趟吔,
不見我的尕妹子好呀模樣呀!
“我把你這個……”她轉(zhuǎn)過身去,用最粗俗的話罵了那婦女一句。由于這話非常形象生動,幾個婦女都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
我不明白那婦女的歌怎么觸犯了她,驚愕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她正和那婦女對罵,后背朝著我。我只看見系在一起的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花布棉襖上。棉襖的背部和兩肘用顏色稍深的花布補著幾塊補丁。
馬糞尿摻上土,就是所謂的廄肥。冬天里凍得實實的。我們要把廄肥刨下來,砸碎凍塊,翻搗一遍,再由馬車運到田里卸下,一堆一堆地縱橫成行,鏟一層浮土蓋上,等到開春撒開。我因吃了很多稗子面煎餅,又想幫她多干點,所以很賣力,一會兒就刨了很大一堆。
“你慢著?茨,你這個傻——瓜——瓜!”
她不說“傻瓜”,而說“傻瓜瓜”,聲音悠長而婉轉(zhuǎn),我因感到親切微微地笑了。我又瞥了她一眼,她低著頭在砸糞,我沒有看清她的臉。
“把稗子米先泡泡,再馇稀飯,越馇越稠……”
“要切上點黃蘿卜放上就好了……”
“黃蘿卜切成丁丁子,希個美!……”
“黃蘿卜不抵糖蘿卜;放上糖蘿卜甜不絲絲的……”
“糖蘿卜苦哩,得先熬……”
幾個婦女笑罵完了,在肥堆旁邊嚴肅地討論著烹調(diào)技術(shù),她又轉(zhuǎn)過臉灑脫地朝她們說:
“干球蛋!我是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梨半筐。要吃,就燜干飯!”
“嘻嘻!誰能比你呢,你開著‘美國飯店’……”
“別耍你的巧嘴嘴了,”她直起腰,“你們沒球本事!稗子米照樣燜干飯。你們信不信?”
“信、信、信!你做頓給咱們嘗嘗……”
“嘗嘗?只怕你嘗了摸不著家,跑到別人家炕頭睡哩!……”她又嘻嘻地笑起來。她很喜歡笑。
接著,再次互相笑罵開了。
這時,海喜喜威武地趕著大車回來了,“啊,啊……”地用鞭桿撥著瘦瘦的馬頭,挺著胸脯坐在車轅上。
“你這驢日的咋這時候就收工了?咹?”謝隊長停住了手中的鍬,冷冷地質(zhì)問海喜喜。謝隊長和農(nóng)工一樣干著活,我注意到他比農(nóng)工干得還多。
海喜喜顯然和我剛才一樣,沒有料到謝隊長在這里,趕緊跳下大車,“吁——”他把車停下了。
“牲口累了哩,隊長。”
“是牲口累了還是你驢日的不想干了?咹?”謝隊長瞇著眼,又用嘲弄的口氣問。在我眼里,瘦小干枯的謝隊長一下子高大起來,高大魁梧的海喜喜卻干癟了。我很同情海喜喜。現(xiàn)在他一副畏畏葸葸的神色,和昨日迥然不同。
“你驢日的是要我跟你算賬不是?”我聽出來謝隊長的話里有話。果然,海喜喜比我半小時前突然見到隊長時還要狼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瘦馬在他背后用軟塌塌的嘴唇揀食地上的草渣。
忽然,謝隊長咆哮起來:“你去把牲口卸了,拿把鎬頭來!今夜黑你驢日的不把兩方糞給我砸下,我把你媽的……”
謝隊長的詈罵有驚人的藝術(shù)技巧。他怒沖沖地罵著,聽的人卻發(fā)出笑聲,連海喜喜也抿著嘴偷笑,我當然更有點幸災樂禍。原來謝隊長對誰都這樣粗俗地呵叱,剛才對我還算客氣的哩。
海喜喜趁他痛罵的當兒,“駕、駕”地把大車趕進馬號。一會兒,拿著一把十字鎬出來了。
“哪兒刨呢,隊長?”他的口氣絕不是討好,而是一副放在哪兒都能干的無畏架勢。
“這垯兒來。”謝隊長指了指自己面前,疲乏地說,“這垯兒有塊大疙瘩,我吭哧了半天沒吭哧下來。”
“啐!啐!”海喜喜響亮地朝兩手啐了兩口唾沫,“你閃開,看我的!”他哼的一聲使勁地砸下鎬頭。
一轉(zhuǎn)眼,兩人又成了共同對付艱巨勞動的親密伙伴,一個刨,一個砸,很是協(xié)調(diào)。
“熊,沒起色的貨!”我聽見在我旁邊的她低聲罵道。不知是罵誰。
我還是埋頭干我的活。我刨下的凍塊,她砸不完,我就用鎬頭幫她搗碎,她用鐵鍬翻到另一邊去就行了。在我們倆把面前的凍塊都處理完,我轉(zhuǎn)過身又去刨的時候,她閑下了。這時,她的下頜拄著鐵鍬把,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唱個花兒你不用笑,
我解了心上的急躁。
我心里急躁我胡喝呀,
哎!
你當是我高興得唱呢!
在理論上,我知道她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曲調(diào)都屬于所謂“河湟花兒”。這是廣泛流行于甘肅、青海、寧夏黃河、湟水沿岸的一種高腔民歌。不過過去我并沒有聽過。她今天唱的和海喜喜昨天唱的又有所不同。旋律起伏較小,尾部結(jié)束音向上作純四度和大六度滑近。在西北方言中,“急躁”是“煩惱”的意思;“喝”在此處當“唱”字講。這里沒有開闊的田野,四面都是肥堆,而她全然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帶有幾分野性的嗓音,卻把我領到碧空下的山坡上去了,從而使我的心也開闊了起來。然而我又有點悲哀。她的歌詞中沒有什么向往與追求,但聲調(diào)里卻有一種希望在顫抖,漫不經(jīng)心地表現(xiàn)了凄惻動人的情愫。對的,就是漫不經(jīng)心。我的悲哀還在于,給我如此美好享受的人,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創(chuàng)造了這種美。比如說吧,海喜喜現(xiàn)在給我的印象就極沒有光彩;而她呢,正低著頭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沒有一點自豪感。
我們一下午翻了不少肥,旁邊堆了一大堆。謝隊長圍著糞場轉(zhuǎn)了一圈,檢查了所有人的成績,對這幾個婦女和我特別滿意,喊了一聲:
“收工吧!”
大家七零八落地往家走去。出于禮貌,我對她說:“謝謝你了。讓我替你把鎬頭扛回去吧。”
她在擦鍬,掉過頭很詫異地看著我,似乎不習慣這種客氣的言辭。隨即,她慌亂地把鎬頭從我肩膀上奪下來,用倔犟無禮的口氣說:
“你拿來吧你!看你個瘦雞猴,臉都發(fā)灰了。”
十
回到土房子,我的幾個組員對“家”都很滿意。“營業(yè)部主任”首先把自己的臉盆坐在爐口上,他說這房子熱得可以擦澡。
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圍著火爐。有了火,彼此的關(guān)系似乎親密了一點,話也多了。報社編輯沒有忘記他的本行業(yè)務,這一天,他打聽到很多情況。據(jù)他說,這個農(nóng)場占的面積很大,從北至南,沿著山邊分散著十幾個隊。我們這個隊是一隊。隊與隊之間至少有十里,到場部還有二十里。最偏遠的隊在山腳下,離這里竟有一天的路程。場部有個商店,但現(xiàn)在除了鹽沒有別的貨物,農(nóng)工們都叫它“鹽務所”。想買什么東西,要上三十里路以外的鎮(zhèn)南堡去,那里有老鄉(xiāng)的集市,好像是這一帶最繁華的地方。要進城,可以坐火車,朝東去三十里有一個慢車停一分鐘的乘降所,每天凌晨四點鐘過一班車。這個隊沒有書記,副隊長害了浮腫病,躺在炕上,謝隊長是政治生產(chǎn)一把抓。他還說,農(nóng)工們反映:“只要不倒著抹謝隊長的毛,這還是個好人。”最可怕的是山腳下的那個隊。那里管得最嚴,進去出不來,農(nóng)工們把它叫做“鬼門關(guān)”,是專治農(nóng)場里調(diào)皮搗蛋的農(nóng)工的。
報社編輯又說,這個隊的農(nóng)工絕大多數(shù)是本地人和甘肅、陜西跑來的農(nóng)民。因為這個隊的基礎是公社的一個村子,謝隊長本人原來就是公社的大隊書記。別的新建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浙江支邊青年、復員轉(zhuǎn)業(yè)軍人、勞改勞教就業(yè)人員、工廠里精簡下放的工人等等。
“嘖、嘖!”老會計驚嘆道,“這個農(nóng)場比勞改隊還復雜。”
“趕快離開這窮窩窩子。”“營業(yè)部主任”邊洗腳邊發(fā)牢騷,“勞改隊還有期,待在這兒簡直是無期。這兒他媽比勞改隊還勞改隊!”
我沒有精神聽他們閑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種感覺——累的感覺,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卻睡不著。有時,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遠比這一口食物所發(fā)的熱量還要多的熱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還是要盲目地這樣做,于是就越來越虛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結(jié)果累得如那婦女說的,“臉都發(fā)灰了”。
身體虛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識、能感覺到虛弱的每一個非常細微的征象,而不在虛弱本身。因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到。實際上,要真昏迷過去倒也不錯。當我意識到,我才二十五歲,又沒有器官上的疾病,卻如此虛弱的時候,我真有些萬念俱灰。有的人萬念俱灰會去皈依佛教,有的人萬念俱灰會玩世不恭,有的人萬念俱灰會歸隱山林……這都是有主觀能動性的萬念俱灰,他本人還有選擇的自由。已經(jīng)失去主觀能動性的、失去了選擇的余地的萬念俱灰才是最徹底的。這種萬念俱灰不是外界影響和刺激的結(jié)果,是肉體質(zhì)量的一種精神表現(xiàn)。油干燈滅,但火焰總是逐漸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點螢火蟲似的微光,還能照著你看著自己怎樣地死去。也就是說,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這樣的時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見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過程,看著生命怎樣如抽絲一般從我的軀殼里抽盡……
啊,拉撒路!拉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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