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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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巴警察從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鍋上，跺出了一個大窟窿。他一條腿站在鍋里，一條腿在鍋沿上摩擦著，一只手還緊握著黑棒子，一只手扶著地。“支鍋”啦！“支鍋”啦！另一位警察從門口跑出來，一只手端著槍，口里高喊：“站住！站�。≡倥芫烷_槍了！”他并不開槍。高馬已敏捷地跳過殘墻，幾步躥過胡同，驚飛了躺在亂草中曬翅膀的老母雞，它們咯咯地叫著，跟在高馬身后跑。結(jié)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臺上，又掉到結(jié)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滾動，滾動著，被持槍警察踢了一腳。
持槍警察一腳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遠(yuǎn)，聳身躍出殘墻。結(jié)巴警察高舉起黑棒子，敲打著鐵鍋，鐵片迸飛，鐵鍋響。高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從鍋里拔出來。高羊很短地一想：警察的腿。結(jié)巴警察拾帽子扣在頭上，也跳出殘墻來。
高馬在槐樹林子里奔跑著。高羊用力把頭往回扭，看著高馬跑。高馬笨手笨腳。高馬好像瞎子一樣。他跌跌撞撞，還邊跑邊回頭，撞得細(xì)槐樹搖搖晃晃粗槐樹啪啪地響。他替高馬著急，高馬你怎么跑得這樣慢！你快跑呀！警察在追你！高馬你長腿大胳膊為什么跑不動！他焦急地看著，在斑駁的刺槐陰影里，高馬棕色的皮膚上緩慢地滑動著一些白色與黃色的光點，他的雙腿間好像有什么連扯著，好像一匹上了絆索的高頭大馬。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鉆一樣。你回頭干什么？你這個笨蛋！高馬齜著牙，臉拉得很長，真像一匹馬。
兩個警察一前一后在槐林里跑。結(jié)巴警察的右腿有點瘸，叫鐵鍋咬的，活該！他的踝子骨又像裂開了縫，滲出了尖銳的痛苦，活該！活該！他聽到在耳道的深處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響。
“站��！他媽的，站�。≡倥芫烷_槍了！”端槍的警察高喊著，但他到底不開槍。他彎著腰，持著槍，從一棵樹空跳到另一棵樹空，一躥一躥地，像一匹機(jī)敏的野兔。
槐林的盡頭是一道一人高的土墻，墻頭上覆蓋著麥秸草編結(jié)的遮雨苫。高羊扭動著身體，看到高馬跑到墻根，似乎愣了一下。兩個警察逼近了，這兩人都舉著槍，高叫：“不許動！”高馬把身體靠在墻上，牙縫里流著血，右手腕子上套著一個鋼圈，鋼圈下是鏈子，鏈子下掛著又一個鋼圈。警察只鎖住了高馬的一只手。
“站住，不許動！你這個拒捕的反革命！”
兩個并著肩，一步步逼上前，結(jié)巴警察的腿還是有點瘸。
他哆嗦起來，所有槐葉都跟著他哆嗦。他不敢看高馬那張越來越遠(yuǎn)的臉。警察白色的背影與高馬棕色的臉與黑色的槐葉都被擠扁了，印在了一個黃色的平面上。
后來發(fā)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警察猝不及防——高馬閃電般彎下腰，從地上挖起兩把塵土，猛地打在兩個警察臉上，黃塵飛散猶如硝煙，警察下意識地抬臂護(hù)眼，身子歪斜后仰后退，從那平面里凸出來。高馬轉(zhuǎn)過身，雙手扒住墻頭，身體聳起來，整個人上了墻。兩聲槍響，墻上飛起兩股煙，高馬叫一聲娘，跌到墻那邊去了。
他也叫了一聲，頭碰到樹干上。
一個女孩尖利的哭叫聲從高馬家房屋后的槐樹林傳來。
槐林后是一條幾乎頹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叢叢的紅柳長在沙灘上，沙灘外是干涸的河床，河床外又是紅柳長在沙灘上，再往外，就是鄉(xiāng)政府的被白楊掩映著的大院和一條直通縣城的柏油大道。
一
蒜薹全部賣光，蒜頭也成辮成串地掛在了房檐下。小麥?zhǔn)崭钔戤叄摿７瓡�，入甕的入甕，入缸的入缸。四嬸家門前的打麥場，傍晚時就掃得干干凈凈，幾垛麥秸草，在晶亮的星光下，黑黢黢地蹲著，散發(fā)著持續(xù)不斷的香氣。田野里刮來了六月的清風(fēng)，雖然隔著玻璃燈罩，馬燈的火苗還是搖曳不定，綠色的飛蟲往燈罩上碰撞著，噼噼啪啪的細(xì)微聲響發(fā)出。沒有任何人注意這些，只有高馬注意了。圍著馬燈的光或蹲著或站著的人們，都把眼神集中起來，注視著端坐在馬燈背后一條方凳上的瞎子張扣。金黃燈光涂在張扣漆黑的瘦臉上，使那兩塊高聳的顴骨上閃爍出兩片釉彩。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抓住她的手！高馬激動地想著，身上泛起一陣陣幸福的涼意。他側(cè)目直視著離他三步遠(yuǎn)的地方，那里站著四嬸的女兒金菊。我一定要抓住她的手，就像于連•索黑爾在那個乘涼的夜晚里，等待著教堂的鐘聲，等鐘聲敲過九響，就大膽地、不顧死活地抓住市長夫人的手一樣。等張扣的琴聲一響，等張扣唱出第一句歌詞時，我就要抓住她的手，要狠狠地抓住，狠狠地捏住，把她的每一個手指頭都捏遍！她的臉，圓圓的，像葵花盤子一樣圓圓的臉上涂著一層葵花瓣兒般動人的金黃。她身材不高，身材健壯，活像一頭小牛犢子。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我該行動了。她身上的熱量已經(jīng)輻射到我的身上。張扣咳嗽了一聲。高馬向金菊的方向移動了一步。他悄悄地移動，他的眼與眾人的眼一樣，緊盯著張扣。但張扣唱的什么詞兒他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一股馬糞的清新香味從打麥場上掠過。打麥場的邊緣上，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子嗒嗒地奔跑著。它有時還調(diào)皮地打響鼻。星光閃爍，天幕深厚柔軟，毛茸茸的，田野里正在努力生長的玉米嚓嚓地響著。人們都看著張扣，有的還說一句含混的話。張扣挺直腰板伸出一只手?jǐn)Q著二胡上的旋扭，另一只手抽動著馬尾弓子，馬尾摩擦絲弦，發(fā)出喑啞干澀的聲響，緊接著，聲音漸漸圓潤明亮起來。人心都緊縮著，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張扣凹陷的眼窩里睫毛眨動著，脖子伸直，瘦臉往后仰著，好像眺望滿天繁星。
高馬又朝著金菊的方向挪動了一步。他聽到了金菊細(xì)微的呼吸聲，更加清楚地感覺到了她的豐腴的肉體上放出來的熱量。他的手像一只膽怯的小獸的尖吻，試試探探地伸出去。坐在金菊面前高凳上的四嬸咳嗽了一聲，高馬打了一個冷戰(zhàn)，遍體涼透，把那只手趕緊插進(jìn)褲袋里，好像不耐煩地聳了聳肩，同時避開燈光，把臉隱蔽在一個粗壯中年漢子頭顱的暗影里。
張扣的二胡像哭聲一樣響起來，但這哭聲是柔軟的，像絲綢一樣光滑流利，輕輕地擦拭著人心上的積垢，擦拭著肌膚上的塵土。大家看到張扣的嘴夸張地張開，一句沙啞的、高亢的歌唱從那大張著的嘴巴里流出來：
表的是(這個“是”字高揚(yáng)上去，又緩緩地降下來，降下來，好像要眾人都隨著他走，隨著他滑到一個與人間隔絕的地方去閉著眼幻想)——表的是三中全會刮春風(fēng)——天堂縣人民不再受窮——二胡重復(fù)著簡單的旋律，人群里發(fā)出竊笑聲。都在笑張扣因歌唱而咧得極大的嘴，能揎進(jìn)個餑餑去。這個瞎雜種不知道自己這張嘴有多大。他聽到金菊也在哧哧地笑，他想象著她的笑臉。因為笑她的睫毛顫抖著，因為笑她的牙齒露出，像碎玉一樣閃爍。他克制不住自己，脖子扭動，頭順便歪了。金菊聚精會神地聽著張扣演唱，睫毛不眨動，雙唇緊繃著，一粒牙也未曾露出。她十分嚴(yán)肅，這嚴(yán)肅的臉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受辱感。
縣政府號召咱齊把大蒜種——供銷社收蒜薹安磅設(shè)秤——一斤蒜薹一元掛零——收購了蒜薹放進(jìn)冷庫——春節(jié)時拿來賣生意興隆……張扣并不因群眾的竊笑不敢張嘴，群眾對張扣的大嘴也習(xí)以為常，都不笑了，好像在認(rèn)真地聽著張扣的唱詞。賣蒜薹賺了錢家家歡樂——炒豬肉搟單餅卷上大蔥——張大娘撐得肚皮像甕——夾白：懷孩子啦！群眾怪笑不止，有女人罵：該死的瞎張扣！李大姐脹得熱屁崩哽——啊哈哈哈，女人們有一半彎下了腰。
金菊也彎下了腰。死張扣，說點正經(jīng)的吧！你彎下了腰，你把渾圓結(jié)實的屁股撅了起來，你的薄薄的褲子分明地顯示出你的褲頭的形狀，白天，你在田野里彎腰鋤豆時我就看到了。你接著說《紅巖》吧張扣！我一定要抓住你的手，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你二十歲了，我要娶你做老婆。白天，你在鋤豆，我在給玉米噴藥。天旱，玉米生了蚜蟲，噴霧器咝咝地響著，好像我的心響。田野遼闊無邊，小周山在正南立著，山頂開了一個口，口中罩著一團(tuán)白云。我多么想跟你說句話，可是你的兩個哥哥一左一右挾持著你。你的兩個哥哥赤腳赤背，是黑色的，你穿著衣服，你的汗溻了衣服，你是什么色的，金菊？你是黃色的，你是紅色的，你是金色的，你有金子一樣的顏色，你有金子一樣的光芒。二胡婉轉(zhuǎn)悠揚(yáng)，張扣頓喉高唱：
江雪琴行走在大街上，
對面走來了警察局長。
金殼的手表手上戴，
蒜薹脖子一丈多長。
這小子還是個蝦米腰。
這小子是中國爹美國娘，
做出了一個活閻王。
這小子斜斜著母狗眼，
手里提著二把匣子槍，
他截住了江姐一聲奸笑，
哼哼……
匣子槍頂在江姐胸脯上。
……你的小模樣長得這么強(qiáng)，嫁給劉勝利，好比鮮花插在牛糞上，又好比花蝴蝶嫁給屎克郎。我一定要抓住你的手，今晚上，就是今晚上！高馬又往左移動了一步，這時他已經(jīng)和金菊并肩站著，他感覺到自己的褲子已經(jīng)和金菊的褲子接觸在一起。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張扣一張一合的嘴，這張嘴里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周圍一片咝咝的聲響，玉米葉在微風(fēng)中摩擦著，好像我的心臟在跳動。我仰面朝天躺在玉米地里，透過刀劍般的玉米葉，看著天上的云。沒有云，云飄走了，陽光熾烈，滾燙的浮土燙著我的背，白色的藥液凝成珠子，掛在玉米葉的絨毛上，欲滴不滴，像掛在她睫毛上的眼淚……麥浪滾滾，風(fēng)停止時，沒有了麥浪。成熟的小麥微微低垂著頭，兩只喜鵲掠著麥穗飛，一前一后追逐著，后邊的一只總想咬住前邊一只的尾巴，它們喳喳唧唧地叫著。一只麻雀好奇地跟隨著它們飛，也喳喳唧唧地叫著。空氣里充滿蒜薹拔過從蒜秸深處放出來的味道。金菊一個人彎腰割著麥，她把麥子一把把塞進(jìn)兩腿之間，麥穗沉甸甸晃動著，高高地翹在她的屁股后，好像粗大的金尾巴。我的麥子割完了，一捆捆擺在地上，麥茬縫里一行行瘦弱的玉米見到陽光，它們是套種的，被麥子欺侮得又細(xì)又黃。我是光棍一條，二畝地不夠種的。自從我前年復(fù)員回鄉(xiāng)，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她長得不漂亮。當(dāng)然我也不漂亮。當(dāng)然她也不難看。當(dāng)然我也不難看。記得我當(dāng)兵走時她是那么小，那么細(xì)，現(xiàn)在她這么大這么粗。我喜歡粗大。我的麥子下午運(yùn)回家。我抬手看看表，上海產(chǎn)寶石花牌手表，每天注定要比標(biāo)準(zhǔn)時間快跑二十秒，現(xiàn)在11點零30秒，前天跟著收音機(jī)對過表。每天扣去二十秒，現(xiàn)在11點零10秒，回家不著急，這是去年的事情。
高馬心里懷著深深的憐憫，提著鐮刀，站在金菊身后。金菊不知道身后有人，彎著腰只顧割麥。那時喜鵲又從遠(yuǎn)處追逐著飛回來，麻雀依然跟著。袖珍錄音機(jī)裝在衣兜里，耳機(jī)堵在耳朵上。電池的電量不足了，放到耳朵里的音樂有點怪聲怪氣，但還是挺好聽就是。姑娘好像花一樣。她的背又寬闊又平坦，頭發(fā)上一片水光。她沉重地喘著氣。小伙子胸懷多寬廣。他把耳機(jī)摘下來，耳機(jī)卡在脖子上，還能聽到變調(diào)的音樂。
“金菊。”高馬低聲說。耳機(jī)的兩團(tuán)海綿卡在喉上，音樂刺激喉頭，麻酥酥地發(fā)癢。他用手撥拉了它們一下。
金菊慢慢地直起腰來，滿是汗水和灰塵的臉上呈現(xiàn)著麻木呆滯的表情。她右手提鐮刀，左手握著一把麥子，看著高馬，沒有說話。
高馬看著她那件破舊的男式藍(lán)布制服褂子，和那兩個凸起在兩只口袋處的乳房的輪廓，一時也沒話。
金菊扔下鐮刀，把手里的麥子分成兩撮，擰成了一根靿子，放在地上，然后劈開雙腿，把夾在襠里的麥子抱出，放在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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