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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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時候,他沒看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白天,他鋤地時心神不寧,好幾次把青苗鋤掉留下了野草。半下午時,他就回了家。找了一把剪刀剪了剪胡子,擠出了鼻子邊上的兩個粉刺,又用剪刀把牙齒上的煙垢刮了一遍,后來又用香皂洗了頭和脖子,吃過晚飯后又找出多日不用的牙膏、牙刷刷了一遍牙。
鸚鵡的叫聲令他心煩意亂,他幾次踱到金菊家門前,又悄悄離開。
金菊家的大門嘩啷一聲響,他心跳如急鼓,一只手深深地插進麥秸垛里尚不自覺。紅馬駒興奮地飛跑起來,馬蹄彈起的泥土打在麥秸垛上,發(fā)出的響聲把他驚嚇得很厲害。
“你又要去哪里?深更半夜的?”高馬聽到方四嬸在吼叫。
“才黑了天,什么深更半夜?”是金菊的聲音,聽到金菊的聲音,他突然感到罪疚爬上了心頭。
“你要去哪兒?”四嬸還在吼叫。
“我到河堤上涼快涼快去!”金菊毫不示弱地說。
“快點回來。”四嬸說。
“跑不了!”
金菊,金菊……高馬低聲呻喚著,眼睛熱辣辣的。昨天晚上一握手,你就讓我牽腸掛肚呵,金菊,你太受委屈了。
大門很響地帶上了。高馬貼在垛后,望著金菊模模糊糊的身影。他盼望著她。她卻果真沿著胡同向北走,向那道低矮的沙堤走去。他失望了,剛想跑上去,又怕金菊在跟她娘耍心眼。
金菊……金菊……他把頭觸在草垛上,眼睛里濕漉漉的。馬駒在他身后嗒嗒地跑著,鸚鵡們還在啼叫。在很遠的南方的田野里,那個被烏黑的臭蒲草包圍著的水庫里,虎斑蛙一呼一應地叫著,叫聲又悶又甕,聽著極不順耳。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溜出兵營與團長的小姨子——一個鼻子很小滿臉雀斑的女人約會的情景。那女人撲在他懷里,嬌聲嬌氣地笑著。他摟著她,聞到了她身上的狐臭味。他不愛她,但摟著她。他在心里痛罵著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家伙,你假意跟她好,是想跟她姐夫沾光。后來,我就倒了血霉,這就叫現(xiàn)世報應。
但對金菊我是真愛,哪怕她要我去死我也不會猶豫。金菊,金菊。
馬駒飛跑,歡欣鼓舞。金菊貼著墻根,沿著打麥場的邊,躲避著星光,走過來了。高馬的心臟顫抖著,寒冷襲來,牙齒碰撞,咬都咬不住。
金菊轉到麥秸垛后,離高馬兩步遠,立住了,說:“高馬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的嗓子也在哆嗦。
“金菊……”高馬感到嘴唇僵硬,說話困難。他聽到了自己不規(guī)則的心跳聲,也聽到了自己緊張得像女人一樣的嗓音。
他極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金菊被他的咳嗽聲嚇壞了,連連倒退幾步,求饒般地說:“你,你別出聲……”
馬駒調皮地在麥秸垛上磨擦著肚皮,還用嘴巴從垛上叼出一束麥秸草,甩在他們面前。
“這里不好說話,我們到溝里去。”高馬說。
“俺不去,你有什么話快說吧……”
“這里不好說話。”高馬貼著場邊往南走。走到溝邊上,他站住了,看到金菊還站在垛后。他正要走回去拉她,她已經小心翼翼往溝邊走來,于是他伸出胳膊分撥開紫穗槐,走到平坦的大溝底下,回頭站定,等著金菊。金菊走到溝漫坡上時,他跨上去一步,拉著她的手把她接下來。
她試圖抽出手,但高馬緊握著她不放。高馬的另一只大手蓋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夾在高馬的兩只大手中間,聽任他揉搓著。
“金菊,我愛你……”高馬說,“你嫁給我做老婆吧!”
金菊輕輕地說:“高馬哥,你難道不知道,我給俺哥換了媳婦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并不情愿。”
金菊用另一只手使勁剝開高馬的手,把那只被捏扁了的手抽出來,說:“我情愿。”
“你不情愿,劉勝利四十五歲了,還有氣管炎,連擔水都挑不了,你愿意嫁給個棺材瓤子?”
金菊嗚咽了一聲,很響,緊接著便低沉下去。她抽泣著說:“我沒有辦法……俺哥也四十多歲了……又是瘸腿……曹文玲才十七歲,比我長得俊……”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憑什么為他葬送你自己!”高馬大聲吼起來。
“高馬哥……這就是我的命……你不愁找不到個好人……我……下輩子吧……”金菊捂著臉,往紫穗槐叢中沖去。高馬一把拉住她,用力一拽,金菊身子一趔趄,跌在高馬的懷里。
高馬緊緊地摟住她,感覺到她柔軟的腹部像火一樣燙人。他嘬著嘴去找她的唇,她的雙手緊緊地捂著臉,嘴唇被遮得嚴嚴實實。高馬把嘴觸到金菊的耳朵上,咬住耳垂吮著,她的毛茸茸的頭發(fā)拂亂著他的臉,他身上的寒冷消失,內心深處一團火苗燃燒起來。她扭動著,好像癢得難受。她的手突然松開,摟住了高馬的脖子,哭咧咧地說:“高馬哥……別咬耳朵,難受……”高馬的嘴移到她的嘴上,用力吸出她的舌頭,她哼哼著,兩行熱淚流出來,濡濕了兩張臉。一股熱氣從金菊胃里沖上來,高馬聞到了大蒜的氣味和青草的氣味。
他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抓著。
“高馬哥……輕點……痛死了……”
兩人坐在溝漫坡上,摟抱著,撫摸著,從稀疏的紫穗槐枝葉縫隙里望著深藍天幕上金色的星斗。那鉤新月沉下去了。一顆人造衛(wèi)星在銀河里游動著,空氣中突然充滿了紫穗槐的怪味道。
“你愛我什么?”金菊仰著臉問。
“什么都愛。”高馬說。
夜氣漸涼,他和她平靜了,悄悄地說著話。
“我可是有主的人了,”金菊打了一個哆嗦,說,“咱倆這樣,是不是犯罪?”
“不是。我們沒有犯罪。我們是戀愛。”
“我訂婚了啊。”
“只有登記了,才算法定夫妻。”
“那咱倆還能成?”
“能,你回家就跟你爹說去,不同意,不同意換親。”
“不,不,”金菊囁嚅著,“俺爹和俺娘會把我打死的……他們養(yǎng)我這么大也不容易……”
“那你就打算嫁個半老頭子氣管炎?”
“我怕,”金菊又哭了,“俺娘說,只要我不答應,她就喝毒藥……”
“她是嚇唬你!”
“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氣。”
“她就是嚇唬你!”
“高馬哥,你要是有個妹妹多好,把她給俺哥,換我給你做老婆。”
高馬嘆一口氣,摸著她的涼森森的肩,鼻子酸溜溜的。
“高馬哥,要不咱倆偷著相好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給你。”
“不!”高馬說,他又親她的嘴,又感覺到她的腹部發(fā)起燒來。
一只毛茸茸的大嘴伸到他們的頭上,粗重的喘息和青草的味道噴到他們的脖頸上。
兩個人嚇得半死,定了神,才發(fā)現(xiàn)是那匹棗紅馬駒在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