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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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后來，金菊把那張決定了她的命運(yùn)的婚約拿給高馬看。地點(diǎn)在高馬家里，時(shí)間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樹叢里幽會之后一個(gè)月的一個(gè)中午——從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幽會，起初在大溝邊里，后來轉(zhuǎn)移到田野里，躲在郁蔥的莊稼地里，看著圓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云的天空中游走，莊稼葉子上像涂了銀粉，蟲鳴唧唧，一滴滴涼涼的露水從莊稼葉上滾下，潤滋著干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愛情之火使兩個(gè)年輕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卻像燙人的炭火一樣閃爍著。金菊受到了嚴(yán)厲的斥罵，高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傳過來的話：“告訴高馬，俺家和他近日無仇，遠(yuǎn)日無冤，別干拆散人家婚姻的缺德事！”——金菊閃進(jìn)門來，急急忙忙像一陣風(fēng)，躲躲閃閃往身后看著，好像背后有人追著。
高馬迎著她。扶她在炕沿上坐著。她哆嗦著問：“不會有人來吧？”
“不會。”高馬倒了一黑碗開水給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馬說：“不會有人來，你別怕——有人來也不怕，我們是光明正大的。”
“我?guī)砹恕?rdquo;金菊說著，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疊著的紅紙，扔在桌子上。她的身體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臉埋在臂彎里，嗚嗚地哭起來。
高馬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勸她，勸也無效，便從桌上拾起那張紙，一折一折剝開，見紅紙上寫著數(shù)十個(gè)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黃道吉日劉家慶長孫劉勝利與方云秋之女方金菊、曹金柱次女曹文玲與方云秋長子方一君、劉家慶次孫女劉蘭蘭與曹金柱長子曹文訂立婚約三家永結(jié)秦晉之好河干�？莶坏没诩s。立約人劉家慶、方云秋、曹金柱。
還有三個(gè)烏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個(gè)立約人的名字上。
高馬把婚約折疊后，裝進(jìn)兜里。他拉開抽屜，翻出一本小冊子，說：“金菊，你不要哭，聽我給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條：‘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第四條：‘結(jié)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愿，不許任何一方對他方加以強(qiáng)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這是國家的法律，比這張破紙管用，你根本不要發(fā)愁。”
金菊從炕上坐起來，撩起衣襟擦著眼說：“我不敢對俺爹俺娘開口……”
高馬說：“這有什么為難的？你就說，爹，娘，我看不中劉勝利，不愿意嫁給他。”
“你說得倒輕松！你有本事你去說說看！”
“你以為我不敢去說！”高馬怒沖沖地說，“今天晚上我就去說，你爹和你哥還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沒有風(fēng)，悶熱，高馬胡亂吃了幾口剩飯，走到房后沙堤上站著，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虛。太陽正在下落，像半塊紅瓤的西瓜，天邊的碎云和槐柳的梢頭都涂上一層紅，微風(fēng)也無，炊煙裊裊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擴(kuò)散開，混合成一團(tuán)。他猶豫著，去金菊家還是不去金菊家？去了怎么開口？方家兄弟那惡狠狠的黑臉在他眼前浮動著，金菊的淚眼在他眼前浮動著。他走下沙堤，沿著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長的胡同這時(shí)變得很短，好像幾步就跨到了頭，他心里希望這胡同長一點(diǎn)，盡量長一點(diǎn)。
站在金菊家門前，他立著，心里更加空虛，幾次抬起手又都放下來。黃昏時(shí)分，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叫瘋了，好像它們在為他鳴叫。那匹棗紅小馬駒在打麥場上跑著，馬脖子下新拴了個(gè)小鈴鐺，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遠(yuǎn)處傳來了老馬的嘶鳴，棗紅馬駒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鈴聲在場上回旋。
他咬住牙關(guān)，頭眩暈著，敲響了方家的大門。
開門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個(gè)愣頭愣腦的小伙子。他惡狠狠地看著高馬，問：“是你？干什么？”
高馬對他笑笑，說：“來耍耍。”他繞過方一相，往院子深處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圍著桌子吃飯，沒有點(diǎn)燈，桌子周圍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擺著什么飯食。高馬走上前去，心里畢竟有點(diǎn)怯，問道：“四叔、四嬸，才吃飯？”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聲，四嬸不冷不熱地說：“才吃，你吃了？”
高馬說吃了。這時(shí)四嬸惡聲惡氣地吩咐金菊點(diǎn)燈。
四叔更惡地說：“點(diǎn)什么燈！還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菊進(jìn)了屋，點(diǎn)亮罩子燈端出來，放在飯桌中央。
高馬看到桌子上擺一個(gè)柳條笸籮，笸籮里放著一摞單餅，一碗醬。一把蒜薹，凌亂地?cái)[在桌子上。
“你不吃點(diǎn)了？”四嬸問。
“吃飽了。”高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著頭，呆坐著，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則每人揭了一張單餅，抹涂上醬，放上蒜薹，卷成一個(gè)筒，雙手拤著，咔嗤咔嗤吃起來，兩張臉上都凸起一條條肌肉。方四叔叼著旱煙袋，吧嗒吧嗒抽煙，兩只冷眼斜看著高馬。
四嬸瞪著眼，沖著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著干什么？要修煉神仙？”
金菊說：“我不饑。”
四叔說：“你那點(diǎn)鬼心眼子我知道，連門都沒有。”
金菊看看高馬，大聲說：“我不愿意，我不嫁給劉勝利。”
“反了你啦，雜種！”四叔用煙袋鍋?zhàn)忧弥堊�，罵。
“你要嫁給誰？”四嬸問。
“高馬！”金菊說。
高馬站起來，說：“四叔，四嬸，《婚姻法》規(guī)定——”
一語未了，就聽到四叔高叫：“給我打這個(gè)雜種！欺負(fù)到門上來了！”
方家兄弟扔下單餅，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撲上來，對著高馬沒鼻子沒臉地砍起來。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響。高馬招架著，說：“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說：“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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