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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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菊哭著說:“高馬,你快跑吧!”
高馬頭上流著血說:“你們打吧,我不會告你們,我和金菊的事,你們是擋不住的。”
四嬸隔著桌子,掄起一根搟餅杖,戳著金菊的額頭,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娘氣死了!”
四叔高聲罵道:“高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會讓她給你做老婆。”
高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說:“四叔,你們打我,我情愿挨著,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們。”
四叔掄起煙袋鍋?zhàn),敲在金菊頭上。金菊噢了一聲,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馬!”四叔說。
高馬欲撲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馬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胡同里。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自己面前站著,是那匹棗紅馬駒。幾顆星在云層里閃爍著可憐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喳喳地叫著。他把一只手舉起來,終于觸到了小馬駒光滑得像綢緞一樣的脖子。馬駒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銅鈴鐺清脆地響著。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馬到了鄉(xiāng)政府,找到鄉(xiāng)政府的民政助理員。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張破沙發(fā)上,呼嚕呼嚕地喝著茶,看到高馬進(jìn)來,也不打招呼,只用那兩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馬一眼。
高馬說:“楊助理,方云秋破壞婚姻法,強(qiáng)迫女兒嫁給劉勝利,金菊不從,被他用煙袋鍋?zhàn)忧闷屏祟^。”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發(fā)旁的方桌上,冷笑一聲:“高馬,金菊是你的什么人?”
高馬吭哧了半天,說:“她是我的對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劉勝利的對象。”民政助理說。
“那是強(qiáng)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著你來告!”民政助理說,“方金菊來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關(guān)起來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揮著手,好像轟趕蒼蠅,“我沒工夫跟你叨叨。”
高馬還想爭辯,一個佝僂著腰的中年人閃了進(jìn)來,這人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馬閃到一邊,看到那人從一個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魚罐頭,放在桌子上,說:“八舅,聽說方家鬧了亂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話,走到高馬跟前,用手指著高馬的頭,笑嘻嘻地問:“你的頭是怎么啦?”
高馬頭上的傷口一陣發(fā)緊,痛疼被喚起,腦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響,他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xì),像個娘兒們——“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著說。
“不是。”高馬說。
“方家兄弟是兩個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換了一張惡臉,狠狠地說,“要是我,就打斷你的狗腿,讓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噴了高馬一臉。高馬抬手抹臉,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門口,然后“砰”一聲,關(guān)上了門。高馬在水泥臺階上跳躍著,揮舞著胳膊,維持著身體平衡,沒有跌倒。他扶著墻壁,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良久,眩暈稍緩。他抬頭看著那扇綠門,像一團(tuán)漿糊般錯亂的腦袋里慢慢閃開了一條縫,他用力擴(kuò)大著這縫隙,用力,用力……耳朵里嗡一聲響,縫隙合攏,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無體,一股溫暖的液體從頭蓋里往下滑,滑,集中到兩個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體從鼻腔里噴出來,流到了嘴里,腥腥咸咸的,他一低頭,紅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蒼白的水泥臺階上。
四
高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記不清是怎樣從鄉(xiāng)政府大院回到家里,只記得那些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臺階上的情景……圓的血珠滴到白臺階上,跌破,濺起……紅的血珠像小櫻桃一樣落在臺階上,跌破,濺起……那個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綠門里咕咕嚕嚕地訴說什么,聲音顯得非常遙遠(yuǎn)。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著血珠在臺階上跌破、濺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熱都匯集在一起,從鼻腔里往外奔涌,水泥臺階上已凝集了一大攤血。在血的腥甜味里,他的舌尖觸到了冰涼的嘴唇,腦子里又裂開了一條縫,棗紅馬駒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那片盛開著黃花的葵花地里,用兩只水晶般的亮眼望著他。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里走?ǖ哪樁夹D(zhuǎn)過來,憂郁地望著他。溫暖的憂郁。這里陽光燦爛。他扶著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莖,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tuán),堵住了鼻孔。熱血在鼻腔里淤積著,頭發(fā)漲,一股腥咸在口腔里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jìn)了喉嚨。七竅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