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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四章

  
  “閻敬銘,你可有異議?”見閻敬銘眉頭緊鎖,慈禧太后遂道。閻敬銘愣怔片刻擺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無異議。臣是在想著該如何勞軍是好。”
  
  “此役非同一般。這么多年了,好歹也算替咱大清國挽回了些顏面,是該好好犒賞一下才是。”慈禧太后沉思了下,道,“你估摸著得多少銀兩?”
  
  “臣正揣摩這事呢。粗略估計(jì)下來,少也得三百萬左右銀子。”
  
  “前方打這么大勝仗,花幾個錢無論如何也不過分的。”說話間,慈禧太后語音一轉(zhuǎn),“不過,今年這還有大半年頭在后邊呢。此時(shí)若是大手,日后倘有緊要事需用銀子,只恐就──”“親爸爸,”慈禧太后話尚未說完,光緒忍不住開了口,“這些銀子兒臣以為萬萬省不得的。不說別的,單只就層層克扣這一條,最終落到兵士手里的銀子又能有多少?”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字叔平,江蘇常熟人。咸豐朝狀元,光緒八年入主軍機(jī),光緒十年隨恭親王奕䜣一同被罷免。不過,目下依然是光緒皇帝的師傅。聞聽點(diǎn)頭躬身道,“如若朝廷為這事再分斤掰兩,不但不成體統(tǒng),也有損朝廷顏面。”
  
  “這些道理還用你們教我?”
  
  “臣……臣不敢。”翁同龢猶豫了下,終跪倒在地,低聲道。
  
  慈禧太后兩眼閃著寒光,細(xì)碎白牙咬著,良晌方惡狠狠道:“不敢?我這話未說完你便插口,還說不敢?你這個師傅是怎生做的?難道連這點(diǎn)起碼的規(guī)矩都不懂嗎?”
  
  “臣一時(shí)唐突,還望老佛爺——”
  
  “親爸爸。”光緒皇帝望著有些反常的慈禧太后,忍不住站起身來跪倒在地上,徐徐道,“此事皆由兒臣所起,兒臣甘愿受罰。”
  
  一場歡喜事沒想到卻節(jié)外生枝,眾官兀自懵懂間,眼見光緒帝起身跪倒在地,忙紛紛跪在地上,叩頭高呼:“老佛爺息怒。”慈禧太后頰上青筋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下,冷哼一聲:“不出力卻能討好的事兒誰不愿做?可也得量力而行才是!不怕一萬但怕萬一,若以后真急著銀子用,你有何法子可想?”
  
  “兒臣——”光緒一時(shí)語塞,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沒法子了?凡事多動動腦子,不要忘了,你是大清國的皇上,光憑意氣用事,只怕祖宗創(chuàng)下的這點(diǎn)子基業(yè)遲早要送在你手里!”慈禧太后斜眼光緒,惡狠狠道了句。旋即長吁口氣,定神吩咐道,“都起來吧。說說看,此事到底怎生處置?”“老佛爺深謀遠(yuǎn)慮,非做奴才的所能及。”慶郡王奕劻思量了陣,小心奏道,“依奴才之意,勞軍之事既不能免,便將賞銀折半。不過,可傳諭各級將領(lǐng)不得隨意克扣,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嚴(yán)懲不貸。”


  
  “臣也是這個意思。”眼見慈禧太后瞅著自己,奕譞忙道。
  
  “皇上,你呢?”
  
  “兒臣無異議。”
  
  “無異議便好。”說到這里,慈禧太后不無得意地冷哼了聲,端杯微呷了口。滿殿鴉雀無聲,良久,但見她環(huán)視周匝,干咳兩聲道,“當(dāng)初皇上年幼,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yè),應(yīng)諸臣工堅(jiān)請,我方掛了這簾子臨朝聽政,一眨眼十幾年便過去了。想想這些年,雖不敢說有什么功勞,卻也好歹沒出什么岔子。如今皇上年歲也不小了,我尋思著過陣子便將這簾子撤了。”
  
  寥寥幾句話,卻無異于平靜的湖面上投下塊千斤巨石。一時(shí)間乾清宮內(nèi)直如開鍋稀粥般熱鬧,有的凝眉深思,有的自言自語,亦有的兩三人湊在一處竊竊私語,只光緒一人端坐在須彌座上,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盞茶工夫,只見慶郡王奕劻、軍機(jī)孫毓汶等人一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臣等恭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口道:“都起來吧。我一個女人家十幾年來獨(dú)撐這么大個局面,身子骨實(shí)在是乏透了,總不成你們愿意看見我累死在這椅子上吧?話說回來,這簾子不撤,于理也不合。更何況還有人整日價(jià)背地里嚼舌根子!”說著,慈禧太后下死眼望了下光緒皇帝和醇親王奕譞。奕譞不知是氣的還是緊張,蒼白的臉頰青一陣紫一陣。


  
  “這事就這樣了。還有什么要奏的嗎?”說著慈禧太后掃了眼周匝,復(fù)道,“既沒什么,軍機(jī)們留著,其他臣工都跪安吧。”
  
  “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官兀自竊竊私語,聞聽忙跪地高呼退了出去。眼見眾官退出,慈禧太后起身離座,來回踱著碎步,花盆底鞋橐橐響著,似乎對人,又似乎自語:“這下算是要輕松了——”
  
  “老佛爺,”孫毓汶猶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愚見,皇上雖已近成年,終不曾親身涉獵政務(wù),倉促間撤簾,只恐——奴才懇請老佛爺再行垂簾數(shù)載,待皇上諳于政務(wù)之時(shí)再行撤簾。”
  
  “這陣子皇上不也看折子了嗎?”
  
  “折子皇上是看的,不過拿主意還得老佛爺您呀。”
  
  “奴才……”奕譞雙腳一軟跪在地上,叩頭泣聲說道,“奴才懇請老佛爺看在列祖列宗的份兒上,就……就收回成命吧。”
  
  “你果真這般想的?”慈禧太后停步,望著兀自顫抖不已的奕譞。
  
  “臣若言不由衷,愿……愿遭天譴。”
  
  “這說哪兒的話了。”慈禧太后說著移眼望向光緒。眼見父親這般樣子,光緒先時(shí)的喜悅早已掀至九霄云外,違心道:“兒臣懇請親爸爸收回成命。”“既如此,那我這老婆子就好歹再撐陣子,待皇上大婚后再行撤簾吧。對了,皇上的婚事現(xiàn)在也該想著了,回頭擬個旨傳下去,凡王公貴戚、督撫將帥有德容兼?zhèn)渑诱,都到?nèi)務(wù)府報(bào)個名。另外,還有件事與你們說說。”慈禧太后說著頓了一下,“我想趁這陣子將清漪園修修,總不成撤簾子后還讓我老婆子待在宮里吧。你們說呢?”
  
  勞軍拿不出銀子,卻原來為的是修園子,眾人聽罷,心中登時(shí)雪一般亮堂,只眼見得這般光景,皆默默不語。慈禧太后稍頓了陣,徑自開口道:“既然都沒什么說的,那下去就讓奕劻和楊立山他們幾個去看看,估個數(shù)出來。”說罷,轉(zhuǎn)身腳步橐橐而去。
  
  望著那遠(yuǎn)去的背影,光緒只覺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正欲吩咐退朝,兀自跪在地上的醇親王奕譞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下,一口鮮血從口中狂噴而出!光緒怔怔望著,一動不動,只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待太監(jiān)們一擁而上時(shí)方回過神來,忙迭聲催促:“快!快喚李玉和來!”
  
  李玉和一早起來,正抽空睡回籠覺,聽得傳喚忙火燒屁股般奔來,又是把脈又是掐人中,足足忙活了頓飯工夫,方道:“萬歲爺不必?fù)?dān)心,醇王爺只不過是身子虛弱,加之急火攻心,過會兒便會沒事的。”
  
  “皇上——”奕譞半晌方睜開眼睛,見光緒眾人俯身看著自己,使勁動彈了一下,勉強(qiáng)笑道,“奴才驚了圣駕,實(shí)在……實(shí)在是……”光緒容色慘淡,眼中已是淚花閃爍,哽咽道:“不要說了,都怪朕。王福,你和李玉和一道送醇王爺回府去吧。”說著,淚水已掉線風(fēng)箏般滾落了下來。
  
  回到養(yǎng)心殿,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越想越覺萬緒紛雜,無以自解,光緒猶豫下起身出了殿:“小寇子!”
  
  “寇公公方才出去了,萬歲爺有什么事?”一個宮女疾步上前,欠身答道。光緒沒有言語,沉吟片刻,抬腳下階徑自奔了御花園。
  
  初春時(shí)節(jié),花神用她特有的手段,將御花園裝飾得嫣紅柔綠。信步其間,光緒直覺得心曠神怡,好不愜意。忽的,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女子咯咯的笑聲,光緒皺了皺眉,循聲而去,待至跟前,卻原來是師傅翁同龢和兩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女:“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私自進(jìn)入御園嬉鬧?!”


  
  “嗯──”翁同龢背對著光緒,聞聲懵懂了陣,忙轉(zhuǎn)身跪倒在地,道,“臣翁同龢不知圣上駕到,失儀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喲,原來是翁師傅呀。朕說呢,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私闖御園?”光緒故意繃著面孔冷哼一聲。
  
  “臣──”
  
  “哈哈哈……”望著翁同龢滿臉惶恐的神色,光緒忍不住笑出了聲,“師傅快快起來,朕與你說笑來著。對了,這都誰家女子?”說著,光緒移眼細(xì)觀二女子:大的口如櫻桃,腮似桃花,俊秀的面龐上嵌著一對甜甜的酒窩。那小的也長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齒的,身穿紅色牡丹花上衣,腰扎粉紅色的鳳尾裙,但最使人動心的,還不在她這出塵脫俗、美逾天仙的容貌,而是她那一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嬌憨天真,毫無一點(diǎn)心機(jī);純潔善良,宛若瑤池仙女。
  
  “回皇上,此二女皆為侍郎長敘之女。”翁同龢起身道,“因聽著御園風(fēng)景瑰麗,故求臣帶她們進(jìn)來瞅瞅,不想擾了皇上雅興,還請皇上恕罪。”說著話,翁同龢向著兀自呆立一旁的姐妹倆一努嘴。
  
  “奴婢給萬歲爺請安。”

  
  長敘,已故陜甘總督裕泰之子。光緒三年官至侍郎。光緒六年與山西藩司何葆亨結(jié)成兒女親家,可好日子偏定在十一月十三日(圣祖仁皇帝賓天之日),此日國忌,連作樂也不準(zhǔn),更何況這等事?當(dāng)下御史鄧承修便上折彈劾,遂被罷官,此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直至前陣子慈禧太后五旬萬壽時(shí),方蒙恩開復(fù)原職。光緒聽罷,腦海中兀自搜索了陣,方點(diǎn)頭道:“朕想起來了,便是那個在圣祖爺賓天之日給兒子辦喜事的長敘吧。”
  
  “是。”
  
  “阿瑪一時(shí)疏忽,錯選了日子,難不成萬歲爺便將這帽子永遠(yuǎn)扣在他頭上嗎?”那年紀(jì)小的女子聽得光緒言語,櫻桃小嘴立時(shí)撅了起來,不快道,“再說……再說阿瑪為這事也受過了呀。”
  
  “放肆!”不待光緒言語,翁同龢已斷喝一聲,厲聲斥道,“沒看這是什么地方?你在對誰說話?”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你──”
  
  “師傅不必責(zé)怪她了。沒看出一向迂訥的長敘竟會養(yǎng)出這么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有骨氣,有膽魄!”光緒又看了眼那女子,眼中滿是贊賞神色,“這點(diǎn)朕便不如她。”
  
  那女子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微微笑了笑。她本就天生麗質(zhì),笑將起來更有如百合初放,端的是國色天香。光緒目光動處,一時(shí)之間,不覺看得呆了。良晌,方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輕咳兩聲掩飾道:“好了,你姐妹二人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朕這尚有話要與師傅說。”
  
  “哎。”二女輕應(yīng)一聲,起身又道了個萬福方輕移蓮步而去。
  
  若得此女長相廝守,也不枉來世一遭了。光緒尋思著仰天長吁了口氣,定神道:“方才老佛爺提出撤簾一事,不想眾臣工皆云不可,不知師傅怎生想法?”“臣方才也細(xì)細(xì)尋思了這事。”翁同龢拈須沉吟道,“依臣看來,此時(shí)確不宜撤簾。”
  
  “什么?你也這般看法?”光緒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睜得銅鈴般大,道,“你不也希望朕早日執(zhí)掌朝柄,一改眼下這等局面嗎?”
  
  “臣是如此想著。不過,以皇上目下之閱歷,似仍無獨(dú)立處置政務(wù)之能力。此時(shí)撤簾歸政,萬一有甚曲折,諸臣工一奏請,老佛爺還不是——與其如此,皇上倒不如再挨個把年頭,多長些見識,到時(shí)名正言順,別人也沒甚可說的。”翁同龢說著頓了一下,接著道,“話說回來,目下朝中多是老佛爺?shù)娜耍噬夏暧,能支得動他們嗎?rdquo;

  
  “支不動便罷了他!”
  
  “這非治世之良策,不到萬不得已不可用的。”翁同龢苦笑了下,“罷一兩個可以,總不成將他們都罷了吧?如此朝里朝外一大攤子事,誰去處置?”
  
  “師傅所言也有理。只……只看著祖宗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社稷日漸衰微,朕這心里急呀。”光緒無奈地?fù)u了搖頭,喟然道,“你曉得嗎?方才老佛爺又想重修清漪園呢,這一動少說也得數(shù)百上千萬兩銀子!如果將這些銀子用在正處,又能辦多少實(shí)事呀。”
  
  “皇上如何作答?”翁同龢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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