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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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與朕做事,朕不慮怎成?”說話間,光緒踱至另一個官員身邊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萬歲,臣唐景崧。”
“唐景崧?”光緒沉吟了下,“可是分發(fā)臺灣府的?”
“是。”
“臺灣與內(nèi)陸隔著海,聯(lián)系不便,日子也比較清苦些。近年來又屢受外夷侵凌,甚是難治,你可要多費(fèi)些心思才是吶。”光緒略一沉吟,說道。
“臣定不辱圣命!”
“嗯。好生去做,朕不會虧了你們的,有甚難處只管告訴朕。”光緒說著環(huán)視了眼周匝,“你們但凡做事,都要與朕記住兩個字:良心!”說罷一擺手,便帶著王福向西折返養(yǎng)心殿。甫至垂花門,卻聽得一陣女子聲氣隨風(fēng)飄了過來,只聽不真切。光緒劍眉微皺,近前卻見那女子一身水泄長裙呆坐廊下,只背對著看不清其相貌。
“你是何人?”光緒干咳了兩聲。那女子似乎這方覺察身后有人,忙起身轉(zhuǎn)過臉來,卻正是那李蓮蕪。李蓮蕪怔怔地望著光緒,良晌方喃喃開口說道:“你……你是……”
王福禁不住喝道:“大膽奴婢,見著萬歲爺還不下跪?!”
“奴婢漪玉給萬歲爺請安。”李蓮蕪滿臉惶恐神色,兩腳一軟跪倒在地,叩頭道,“奴婢甫入宮,不識得萬歲爺金面,還請萬歲爺恕罪。”
“不知者不罪。起來進(jìn)殿回話吧。”光緒說罷徑自進(jìn)殿,上炕盤腳坐了,卻見案上早已擺好了膳食:一盤燒豆筋,一盤芹菜爆里脊,一盤清蒸丸子,一盤清炒豆芽,并著一小碗米飯,遂端碗便風(fēng)卷殘云般吃了起來。寇連材見狀忙打千兒:“萬歲爺您慢著點(diǎn),別噎著。”光緒點(diǎn)點(diǎn)頭,兀自進(jìn)著食,足盞茶工夫方放箸長吁了口氣,細(xì)細(xì)打量起李蓮蕪來:明眸櫻唇,梨窩隱現(xiàn),雖說與那長敘幼女相比差了些,卻亦別有一番風(fēng)姿。
李蓮蕪滿面潮紅,嬌滴滴道:“奴婢原以為萬歲爺位居九五,進(jìn)的膳食自是不比尋常的,不想今日一見,卻原來這般寒磣。”
“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吶!晉惠帝時,天下餓死人,臣子們陳奏上來,你曉得這位皇帝說了什么?他說:‘肚子餓了,怎么不曉得吃肉粥?’皇帝當(dāng)?shù)竭@份兒上,天下可就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朕怎能不引以為戒?”光緒干咳兩聲,收了心神,喟然道。
“奴婢不曉得那么多,只不管怎么說,萬歲爺萬金之軀總是緊要的,便奴婢在家吃的也不似這般寒磣呢。奴婢既侍奉萬歲爺,便不能不為萬歲爺著想,以后萬歲爺?shù)纳攀潮阌膳緛砹侠戆伞?rdquo;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好,交與你便是。不過,不可奢侈!”光緒滿面笑容地望著李蓮蕪,“你哪個旗的?家里還有什么人?”
“奴婢鑲藍(lán)旗的。阿瑪去歲隨軍去南邊,留……留在那再也回不來了。”李蓮蕪眼圈紅潤,亮閃閃的淚花在眼睛里打著轉(zhuǎn),哽咽道,“家里現(xiàn)如今只有額娘和妹妹二人。”
“你阿瑪喚什么名字?”
“德……德楞泰。”
光緒沉思片刻,腦海中丁點(diǎn)印象全無,遂神色凄然道:“打仗嘛,傷亡自是難免的事,朕已下旨撫恤,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說著光緒起身下炕,來回踱著,“你家里也沒甚人,朕與你些銀兩,待會兒你便出宮去吧。”
“奴婢不出宮,奴婢愿終生侍奉萬歲爺。”李蓮蕪神色緊張。
“別人都恨不得早些出宮,你卻愿待在宮里,為什么呢?出去陪伴你額娘,照顧你妹妹,一家人快快樂樂,不很好嗎?”
“奴婢……奴婢便是奉了母命方進(jìn)宮的。”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熱,李蓮蕪額頭上滲出密密的細(xì)汗,跪地叩頭求道,“奴婢求萬歲爺開恩,便讓奴婢留下侍奉您吧。”
“你這丫頭,看似機(jī)靈,不想?yún)s這般糊涂。”光緒凝視著李蓮蕪,搖了搖頭道,“好了,起來吧。朕依你便是。以后若想出宮與朕說聲便是了。”
“奴婢謝萬歲爺恩典。”
“萬歲爺。”寇連材吩咐退了殘羹后進(jìn)殿,打千兒道,“老佛爺那邊來人傳話,說老佛爺欲去北海,問萬歲爺您去不。”光緒眉頭微微皺了下:“你去回話,說朕困了,讓老佛爺徑自去吧。”“嗻。”寇連材答應(yīng)了聲,猶豫著又開了口,“萬歲爺,翁師傅在外候著,說有事要見萬歲爺,您看——”
“宣。你們都下去吧。”說罷,光緒轉(zhuǎn)身踱至炕前,復(fù)盤腿坐了。見翁同龢進(jìn)來欲行大禮,光緒雙手虛抬了下,道,“師傅免禮,坐著回話便是。”翁同龢道了謝,斜簽身子坐了,不待光緒開口已自道:“回皇上,臣奉旨去醇王府看過了,醇王爺──”
“到底怎樣?”光緒急急插口道。
“一切尚好。只據(jù)院正李玉和說,醇王爺這病再經(jīng)不得勞累,如若勞累過度,只恐──”光緒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似要穿透那厚重的宮闕一般。翁同龢神色嚴(yán)肅,瞥了眼光緒,輕咳兩聲道,“皇上龍體要緊,萬不可過于憂慮,如若皇上有個甚閃失,不但醇王爺心里難受,更有負(fù)天下數(shù)萬萬生靈之寄托,請皇上三思。”見光緒只字不語,翁同龢沉思了下,轉(zhuǎn)話題道,“皇上,臣方才遇著張中堂,說是老佛爺傳下話來,念在閻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體羸弱,特恩旨居府靜養(yǎng)些時日。”
“嗯?”光緒夢中驚醒般詫異地望著翁同龢。
“老佛爺懿旨,閻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體羸弱,特恩旨居府靜養(yǎng)。”
光緒用碗蓋小心地?fù)芘套樱了剂忌畏介_口道:“那戶部的差事呢?怎生說?”
“說是讓臣先幫著崇綺料理陣。”
光緒冷哼了一聲,道:“哼!好一道恩準(zhǔn)吶!”翁同龢不安地望著光緒,小心道:“皇上,事已至此,您就——”光緒無奈地?fù)u了搖頭,嘆口氣道:“朕曉得,你不必多說了。這份差事難做,好在你前邊做過,朕便不多說了,總之一句話:小心用事。”
“臣謹(jǐn)遵圣諭。”
“好了,沒事你下去吧。”光緒說著躺了下去。翁同龢兩眼閃爍地望著光緒,嘴張開又閉上,終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還有一事稟奏。”光緒兩眼悵然地望著殿頂,似乎已甚是疲倦,有氣無力道:“什么事?說吧。”
“臣方才進(jìn)殿遇著一奴婢,不知──”
“許是新派來侍候朕的吧。”光緒側(cè)身望著翁同龢,“自古因女色亡國者比比皆是。朕曉得怎生做的,師傅多慮了。”
“不敢。臣只是覺著她有些可疑罷了。”
“可疑?師傅真是草木皆兵呀。”光緒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良晌方斂了聲道,“朕方才已問過了,她喚漪玉,鑲藍(lán)旗的,父親叫德……德……對了,叫德楞泰,去歲死在了南邊。”
“若是這般便是臣多慮了。只臣方才見著是李總管引她進(jìn)的宮,且二人舉止甚是親昵,故有此一問。不過,還請皇上多留點(diǎn)心思才是。”
光緒眉頭皺了下,咬牙沉思道:“朕知道了,回頭你也多留意著些。”
“嗻!臣告退。”翁同龢說罷,叩過頭方倒退了出去。
自東門入北海,在一幫妃嬪、太監(jiān)眾星捧月般地簇?fù)硐拢褥笱刂侵榈、白塔、擷秀亭、慶霄樓一線散了步,又折向南,過普安殿、正覺殿,經(jīng)永安橋,便來到團(tuán)城。進(jìn)承光殿拜了佛出來,慈禧太后只覺心情無比的舒暢。佇立七孔長橋上,傍倚欄桿極目望去,但見水光瀲滟,綠柳成蔭,一只翠綠色的鳥兒悠閑地飛翔于天際,宛若天際“留白”中恰到好處的點(diǎn)綴;俯身低視,橋下一片碧水,深深的、清清的,無數(shù)的小魚暢游于水中,忽地一條二尺多長的大魚躍出湖面,鱗片映畫出一道弧光,弧光下泛起片片漣漪!
“老佛爺,”李蓮英自承光殿出來,邊一路小跑邊嚷著上了橋,“奴才剛發(fā)現(xiàn)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隱隱有道疤痕。這幫奴才,竟——”
“嚷什么?!”羊脂玉佛,大塊漢白玉精雕而成,頭頂及衣褶嵌以紅綠寶石,光澤清潤,堪稱稀世珍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羊脂玉佛左臂上有道疤痕,卻是那英法聯(lián)軍洗劫的罪證!慈禧太后兀自陶醉著,聞聽身子一顫,轉(zhuǎn)臉白了眼李蓮英,“沒看著我在想事嗎?!”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李蓮英愣怔了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著響頭道,“奴才只是……只是看見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有道疤痕,故而——”
“不長眼的奴才,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慈禧太后輕責(zé)了句,轉(zhuǎn)眼西望,道,“這,還有那,都是那幫該死的洋毛子的‘杰作’!”循著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卻是一處高聳天際的教堂──北堂。
北堂位于北海金鰲玉蝀橋以西,又名蠶池口教堂,始建于清康熙年間。時康熙皇帝玄燁偶感傷寒,旋即轉(zhuǎn)為瘧疾,雖遍征天下名醫(yī),然全無效驗(yàn)。恰此時,有兩名法國天主教教士聞訊呈進(jìn)一種名曰“金雞拿”的藥?滴醴蟛幌胨幍讲〕煸诨食莾(nèi)賞給兩位傳教士宅第一處,作為酬勞,并為其御筆親題匾額“仁慈堂”。
此后,法教士因堂西側(cè)有一片空地,尋思著修教堂?滴醺衅涠,當(dāng)即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教堂及成,又親賜“萬有真原”橫匾及長聯(lián),命為“救世祖堂”,此即北堂。
由于蠶池口緊挨宮廷,加之北堂所建鐘樓過高,可俯瞰內(nèi)廷,因而早在咸豐年間,清廷就向法國駐京公使提出搬遷,不想法人非但不予理睬,反于同治年間重新加高擴(kuò)建。
卻說李蓮英聽罷,一張遍布皺紋的榆樹臉頓時滿是窘色,不無惶恐道:“奴才口不擇言,真是豬狗不如。”說罷,竟趴在地上狗一般爬來爬去,嘴里不時發(fā)出“汪汪”聲響。慈禧太后心雖不快,亦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好了,起來吧。”“哎。”李蓮英答應(yīng)一聲爬起身,抬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三角眼滴溜溜轉(zhuǎn)著:“這幫洋毛子,真是可惡至極。好端端的羊脂玉佛讓他們弄成那樣不說,還將屋子蓋得這般高,咱宮里有甚動靜不都讓他們瞧了去嗎?老佛爺,奴才尋思著,便讓他們搬走得了,也免得您見著它就心煩。”
“任他眼力再好,也看不到咱宮里的。”
“老佛爺這您可錯了。奴才聽得那些洋毛子發(fā)明了種新玩意兒,喚什么望……對了,喚做望遠(yuǎn)鏡。透過那東西,十里八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嗯?是嗎?”慈禧太后眉頭微皺,道。
“那可不是?趕明兒奴才給老佛爺弄個,您一看便曉得了。”
“我只曉得它蓋得這般高甚不合我朝體制,不想?yún)s還有這一層。”慈禧太后說著長嘆了口氣,“只此事早時已與那法賊交涉了,那些狗東西愣是說什么也不肯搬。”李蓮英賊眼滴溜溜一轉(zhuǎn),道:“奴才尋思,那幫洋毛子也未必真格與咱叫板,只是咱沒滿足他那胃口罷了。”
“這話怎生講?”
“那些洋毛子張嘴閉嘴‘主啊’、‘耶穌啊’,其實(shí)都只掛著羊頭賣狗肉,說白了還不都是沖著咱的銀子?前陣子他們不肯,奴才想是由著咱給他們挑地方,咱給他們建造,他們沒甚油水;如果咱讓他自己揀地兒,再將銀子交與他們,由他們自己修造,他們還能不肯嗎?”
“嗯。你這奴才說得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口道,“只不過這一折騰少說也得四五十萬吧。如今園子那邊還那般樣子,要再提這事,只怕又會惹來那些奴才們的非議。”
“如若不趁著這機(jī)會提,以后只怕會更麻煩。”李蓮英攙著慈禧太后下橋,邊走邊道,“莫說是三四十萬兩銀子,便修園子那銀子,奴才尋思也不會有甚問題的。”慈禧太后苦笑了聲望著李蓮英:“你以為這變戲法呢,要多少便有多少?戶部就剩那點(diǎn)銀子,還有那么多的事要打點(diǎn),談何容易哪!”
李蓮英似乎胸有成竹,攙著慈禧太后至附近亭中坐了,干咳兩聲道:“老佛爺若以為戶部只剩那點(diǎn)銀子可就錯了。除老佛爺知道的,少說還有四五百萬呢。”慈禧太后臉上肌肉抽動了下,望著李蓮英:“你的意思是那閻敬銘在背地里搗鬼?”
“也不是這么說。咱每年各省運(yùn)來的銀子,戶部除依例做好支出預(yù)算外,都留些銀子應(yīng)急的,這些銀子向例不計入總數(shù),只年終方呈御覽,老佛爺忘了?”瞅著慈禧太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蓮英接著道,“只老佛爺讓那翁同龢出面幫襯著,動用起來怕是頗費(fèi)周章。”
“現(xiàn)下還有可用之人嗎?如今這銀子是萬萬少不得的,任換了他們哪個,只怕我都沒一天安生日子過的!”
“這也是。”李蓮英賠著笑臉,細(xì)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片刻,說道,“老佛爺,奴才尋思,老佛爺不妨借著振興海軍的名目,開一個海軍報效捐,凡報效海軍經(jīng)費(fèi)實(shí)銀七千兩的,作一萬算,請老佛爺賞他一個即選知縣做做。另外,也可向那些總憲、撫臺開口,沒老佛爺哪會有他們今日?若還是不夠,便讓李總督從北洋海軍那兒先撥點(diǎn)。如此一來,豈不萬事大吉了?”
“我還指望著海軍給我長臉呢,那兒的銀子不能動。”
“奴才聽說光買一艘軍艦就得上百萬兩銀子,說來不也就少買幾艘軍艦嗎?咱煌煌天朝,難不成少了這幾艘軍艦便玩不轉(zhuǎn)了?再說,也不是非要動用海軍的銀子,不到萬不得已,不動它不就是了嗎?”
慈禧太后凝神仰望著廣袤的天穹,盞茶工夫,方移眼望著李蓮英道:“這事嘛,還是緩一陣子再說吧。”
“老佛爺——”
“現(xiàn)下這棘手的事一件接著一件,還是少生事端為好。”慈禧太后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樣,待來年園子這邊事情大體都平穩(wěn)了,再辦這件事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