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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吳越躬了躬身,正色道:“公主您一定忘了,不止這蒼蒙,甚至于這整個郯其大草原上所有大大小小的部落,一旦當(dāng)朝的君王死去,他的妻兒都會被新的君王納入后宮,成為新君的嬪妃和孩子。對他們來說,女人就只抵得上一頭羊,再尊貴的女子也換不到一匹汗血寶馬。”
  
  “所以?”
  
  “所以,不管這位側(cè)閼氏為什么要來見您,她到底想要跟您表明什么,您全都不用放在心上。”因為她也就只有一頭羊的價值而已。
  
  喀嚓一聲脆響,象牙玉梳被顧尚錦掰成了兩半。
  
  青霜與燕支嚇得猛地一跳,跪倒道:“公主息怒,您別氣壞了身子。”兩名貼身侍女一跪,整個帳篷內(nèi)的所有侍女俱跪了下來,獨獨留下不明所以的郭鶯矗立其中。
  
  顧尚錦緩緩站起,繞到郭鶯面前,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一張無辜的臉。
  
  “在我們大雁的朝堂上,君是君,臣是臣。在后宮,正宮娘娘是皇帝唯一的妻子,其他的嬪妃都是妾,是臣子。在大雁的禮制中,任何小臣和妾室不得無理取鬧、恃寵而驕侮辱大臣和正宮娘娘,否則,罪當(dāng)斬首示眾。


  
  “同理,在你們蒼蒙,本宮即將是正宮閼氏,而你只是一介側(cè)妃,是妾,是臣子。作為臣子,是無法與君王并駕齊驅(qū)混為一談的。蒼蒙的朝政是大君方歸云軻華來決斷,可方歸云軻華的后帷則是由本宮說了算。
  
  “本宮可以容忍妾室獻(xiàn)媚,容忍妾室耍奸,甚至能夠容忍你用盡一切方法爬上他的床榻,從而獲得他的寵愛。不過,就算你是蒼蒙大君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傷害半分的女子,也不要妄想憑借他的寵幸而來挑釁,甚至是蔑視本宮的尊嚴(yán)和地位。因為得罪本宮的后果,你一個小女子是遠(yuǎn)遠(yuǎn)承受不了的。”她揮了揮手,“吳大人,你一字一句絲毫不差地說給她聽。”
  
  “是。”
  
  郭鶯幾乎是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地聽完了這一段話,眼角含淚道:“公主,你是想要我們蒼蒙滅絕在你一個人手上嗎?你是想要我的大君絕子絕孫嗎?聽聞你們大雁的女子心如蛇蝎,原本我還以為是謠傳,今日一見……”哭著哭著,她以閃電之勢沖出了宮帳,在吳越的驚呼中跑向了大君的帳篷。
  
  青霜急吼:“公主,我們上當(dāng)了!”
  
  顧尚錦冷笑一聲:“急什么。就如吳大人所說的,在這里,一個女子的價值就是一頭母羊。你覺得軻華會因為聽了一頭羊的哭訴便來找本宮的麻煩?”

  
  “可是……外面那些貴族和子民會如何看待公主?”
  
  顧尚錦再一次坐在了梳妝臺前:“他們怎么看待本宮一點都不重要。你們只需要知道一點,本宮是兩國邊境交戰(zhàn)的犧牲品。在兩國還虛假地維持著和平之時,他們就算有再大的怨恨,也絕對不會傷害本宮一分一毫。同理,就算本宮費(fèi)盡心機(jī)得到了他們的信任和真心,一旦兩國撕破了臉皮,那么本宮也只會被他們親自捆縛上沖鋒的戰(zhàn)馬,以斷裂的頭顱來拉開戰(zhàn)爭的序幕。”
  
  她嘆息道:“什么情和愛,在男人心目中永遠(yuǎn)沒有權(quán)位重要。其實,吳大人說得沒錯,我們女子本來就是一頭羊,任人宰割。”
  
  “公主說我只會妖言惑主,她絕對不容許我這樣的女子生下大君的孩子。”
  
  大君宮帳里面的熏香早已經(jīng)點了起來,與顧尚錦那邊一樣,軻華也正忙著沐浴更衣。
  
  在送親的馬車上時,顧尚錦以草原人不洗澡為由拒絕給他提供熱水沐浴,硬是讓他帶著馬糞味臟了三日。這也就罷了,她居然說他體臭,把劍架在他脖子上,二話不說用腳把他給踹下了馬車。
  
  軻華可不是任人搓扁揉圓的性子,忍耐力也堪比草原上獵食的豺狼。不管是白日還是夜晚,他都堅持不懈地與大雁的護(hù)衛(wèi)們“拼殺”,或明斗或暗襲,設(shè)置路障挖陷阱這種事情對蒼蒙的武士們來說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軻華甚至用套馬桿套住了鳳駕的十六匹大馬。不讓他上車,就不準(zhǔn)趕路。
  
  這樣的結(jié)果讓顧尚錦喜聞樂見,幾乎是歡天喜地地下了馬車,換了駿馬在草原上撒野。還帶著一群侍衛(wèi)去抓捕野獸,就地取材,生火架鍋弄野味。
  
  她那歡快的模樣渾然像是忘記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依稀可以看到當(dāng)初混世霸王的影子。
  
  “大君!”郭鶯的哭泣喚回了軻華的神志。
  
  郭鶯看著對方嘴角那罕見的笑意,忐忑地詢問:“難道大君也覺得公主說得沒錯?”
  
  軻華穿上青紅相間的緞紋大袍,一邊任由郭鶯親手替他纏上腰帶一邊道:“你是你,她是她。她說歸說,等真正做了之后你再來告狀也不遲。”
  
  郭鶯一驚:“大君……你也不想要我們的孩子嗎?”
  
  軻華坐下自己給自己套上鞋襪:“孩子可遇不可求。”
  
  “可是……”
  
  “好了。公主千里迢迢來到我們蒼蒙,炕還沒熱乎起來,你就跑去見她做什么?”
  
  郭鶯不答,只低頭說道:“大君短短三日就被大雁的公主迷得神魂顛倒了嗎?”
  
  軻華的動作一頓,望著郭鶯頭頂戴著的純白狐皮帽。這狐皮還是當(dāng)年他送的訂親禮中的一件,被郭鶯的巧手一針一線地縫制成了帽子,并在帽檐串上了圓潤的白珍珠,將她的小臉襯托得更加光潔亮麗。每當(dāng)她想要邀寵的時候,就會戴著這頂帽子在軻華面前晃蕩,任他鐵石心腸也會柔軟片刻,將她擁入懷中。
  
  只是今日,軻華覺得這頂帽子經(jīng)過了幾年的歲月已經(jīng)臟了,白色的絨毛上沾染了草原上細(xì)小的塵土和飛蟲的尸體,散發(fā)出一種又干又澀的氣味。
  
  “郭鶯,當(dāng)初我之所以在四大家族中選擇了郭家,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懂得本分,知進(jìn)退。”他站了起來,拉開簾子。
  
  他說:“別被嫉妒蒙蔽了你的理智,側(cè)閼氏。”
  
  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柳絮不知道從哪個山谷里面吹拂而來,慢慢悠悠晃晃蕩蕩地飄浮在人們的黑發(fā)上,像是夢中暖心的雪,讓人舍不得碰觸。
  
  年少時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顧尚錦躺倒在草叢中,仰視著它們唉聲嘆氣:“看著這些毛茸茸的東西,總讓我誤以為你們大草原的寒冷還沒離開。”
  
  空地上的少年一邊舞動著有他一半身子重的石錘,一邊抽空問她:“你的家鄉(xiāng)冬季不冷嗎?”
  
  “再冷也比不過你們這兒的嚴(yán)寒!我們那兒的冬風(fēng)……嗯,就好比你這錘子刮的風(fēng),鈍鈍的,感覺不到?jīng)鰵。可大草原的風(fēng)就像那刮骨鋼刀。∴牛阋娮R過我夏表哥的刀術(shù)吧?那刀刃還在空中的時候,那風(fēng)聲就已經(jīng)割到了皮肉上,一片一片地割你的肉骨,等到刀刃落下來,不用摸,你都覺得自己的臉蛋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
  
  少年停下來端詳了下她的臉頰,顧尚錦猛地竄起,對著他的臀部就踹了一腳:“臭小子,你敢偷懶!”
  
  “沒有。”
  
  “那再加一塊石頭。”
  
  “我已經(jīng)快要舉不起來了。”
  
  顧尚錦賊笑:“你舉不起什么了?”
  
  少年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錘子。這鐵棍上的石頭太多了,太重了,再練下去我的手臂都會斷掉。”
  
  顧尚錦勾搭著他的肩膀:“軻華,別怪小爺沒提醒你。在我們大雁,男人從來不會說自己‘不行’,更不會說自己‘不舉’!”
  
  軻華看著她:“為什么?”

  
  “呃……”
  
  軻華繼續(xù)看著她:“不行和不舉有什么不妥嗎?”
  
  “啊—”顧尚錦摸摸腦袋,假正經(jīng)道,“我也是聽兵營里面的人說的,具體有什么不妥你可以去問他們。”
  
  軻華瞥向她那紅透了的耳垂,“哦”了聲,繼續(xù)舉起石錘揮舞著。
  
  半晌,他嘀咕道:“你再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fù)人的話,遲早會嫁不出去。”頓了頓,“不舉這種床帷話,更是提都不能提。”
  
  “咦!”顧尚錦倒退幾步,指著他的鼻子,“你……”隨即恨恨地一跺腳,惱羞成怒地對著他再踹一腳,“不要你管!”
  
  軻華鄭重地點頭:“我也不想管。如果你真的嫁不出去,我就勉為其難娶了你吧!那時候你就歸我管了,免得去禍害別人。”
  
  這會子顧尚錦不單是耳朵,甚至整個臉頰都紅成了朝霞,眼眸又大又亮水水潤潤,因驚詫而微微張開的唇瓣比大草原上最美的春花還要嬌嫩。
  
  軻華握緊了鐵棍,極力掩飾著顫抖的音調(diào):“嗯,你不喜歡春日的話,那我就在夏天去找你。騎著草原上最健壯的駿馬,趕著部落里最肥壯的牛羊當(dāng)作聘禮,一路吆喝著跑到你們家,求你的家人把你嫁給我。”
  
  顧尚錦問:“要是我的爹娘不同意呢?”
  
  “如果他們不肯,我就把所有的牛羊轟到你們的院子,啃吃你們的草木;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在你屋檐下的窗口唱情歌,一直唱到你從屋子里跑出來,然后二話不說扛著你跑回我們的大草原,再也不放你離開了。”
  
  顧尚錦笑:“干嗎要扛著跑啊,你不是騎著馬嗎?”
  
  “啊,我激動得忘記了。”
  
  顧尚錦哈哈大笑,笑到最后突地抽出雙劍:“臭小子,敢占本姑娘的便宜,想要娶我,先問過本姑娘手中的劍再說吧!”她原地一滾,直接攻向?qū)Ψ降南氯,靈動的招式讓人滿頭冷汗。
  
  軻華大喊:“別過來,這些石頭不牢固的,會飛到你身上。”
  
  顧尚錦哪里會聽,軻華勉力抵擋了幾下,可石錘太重了,沒過五招他就拋下武器,如逃命的狼崽子一般,哧溜溜地躥出去好遠(yuǎn)。
  
  “別打了,再打就真的沒有人敢娶你了!”
  
  “站住,方歸云軻華!”
  
  那時候,夕陽正西下,緋色的陽光從遙遠(yuǎn)的岐崀山脈的皚皚雪頂上一路鋪灑下來,將草原上飛跑的身影熏染得暖意洋洋。
  
  明明還是一樣的草原,一樣的夕陽,可多年后的顧尚錦卻覺得自己骨骼里面都透出寒冰般的冷意,少年時的兩人也在夏夜來臨之前越跑越遠(yuǎn),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哪怕她身邊圍繞著無數(shù)的草原人,她耳邊充滿了大薩滿那奇怪的詠唱調(diào),她面前是燒得旺盛的篝火,上面架著清晨屠殺的牛羊,她也依然覺得冷,心底靜如止水。
  
  “祝愿吉祥升平,祝愿安樂幸福。在這有柞木用具、潔白屋頂?shù)姆坷,兩位有緣的情人,將要結(jié)為百年之好……”
  
  額頭有溫?zé)岬纳袼c觸著,顧尚錦微微仰頭,迎上一雙睿智通透的眼。
  
  “在我們蒼蒙,只要得到大薩滿最真誠的祝福的新人就一定會長長久久,白頭偕老。”軻華曾經(jīng)說過,“我們的大薩滿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百一十歲,是郯其大草原上最受人尊敬的活佛。”
  
  顧尚錦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也用同樣的慈愛神色祝福過幾年前的另一名女子,她更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真的滿懷真誠祝福她與軻華的姻緣,她甚至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祝福能夠維持多久,一個月,半年,還是護(hù)佑他們直到老去。
  
  她只知道,在格帕欠天神的注視下,她大雁朝的安國公主和親到了蒼蒙。今夜起,她的身體將奉獻(xiàn)給這片生機(jī)勃勃的草原,她的心卻留在了荒蕪寂靜的大雁朝。
  
  胡琴悠揚(yáng),歡樂的人們已經(jīng)圍著篝火跳起了祝福舞,少女奉上最新鮮的馬奶,老人將其中的一杯送到了軻華手中:“恭賀大君多年夙愿終于得償!”
  
  軻華躬身雙手接過:“全靠格帕欠天神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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