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三島由紀夫與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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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東京都新宿區(qū)市之谷自衛(wèi)隊駐地。
這一天跟平常的日子沒什么兩樣,中午11點剛過,完成了半天訓練任務的自衛(wèi)隊隊員們紛紛開始做起了午餐的準備。
就在這個時候,有五個人拜訪了駐地的總監(jiān)室,和最高指揮官益田兼利會了面,他們自稱是一個叫“盾之會”的組織的成員,這次是特地代表組織,自費買了錦旗和獎品,前來表彰自衛(wèi)隊中的一些優(yōu)秀成員的。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他們是來增進“軍民魚水情”的。
益田兼利雖說不明就里,也不曾提前接到過任何通知,但對方那五個人怎么看都是一副清一色的文弱書生樣,況且其中的幾個都是當時日本學界的名流。再說了,有人來捧場畢竟不是壞事,所以也就讓人看座敬茶,一幫人大家其樂融融地坐著聊起了天。
說著說著,盾之會的其中一員突然表示,早就聽聞益田總監(jiān)您是個愛刀之人,所以我特意把我家代代祖?zhèn)鞯囊话衙?ldquo;關之孫六”給帶來了,想請您老給鑒賞鑒賞,說兩句好話。這樣一來,以后我在外頭也就有得吹了。
益田兼利點點頭,伸手接過了遞來的刀,拉開刀鞘,再將刀身、刀柄、刀穗都仔仔細細、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然后點點頭說,這確實是一把傳世的寶刀。
說著,益田兼利將刀收起,遞還了過去。
然而,就在對方接過刀的那一瞬間,發(fā)生了一件益田兼利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盾之會的其中兩人突然猛步上前,死死地按住了益田總監(jiān)的胳膊。接著,其余的兩個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繩子,將他五花大綁,捆了起來。
當年已經(jīng)年近六十的益田兼利自然不是四個青壯年的對手,可他怎么著也是行伍出身,所以對方動手到制服他的過程中,并不如上面那段文字所敘述的那般輕松,而是在經(jīng)過一陣動靜比較大的搏斗之后,益田兼利才因寡不敵眾,而被擒獲。
但與此同時,聽到了聲響的自衛(wèi)隊部下也趕來救援,第一時間沖進總監(jiān)室的,是益田兼利身邊的八位幕僚,而綁匪見有人來救,也毫不含糊地起身搏斗,由于此時益田總監(jiān)已經(jīng)被扣為人質(zhì),所以幕僚們不敢貿(mào)然開槍,生怕一個沒打準,反而把自家老板給爆了頭,故而只好赤手空拳,想憑一雙肉掌制服那群盾之會的家伙們。
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在沒有熱武器的情況下,那把名刀關之孫六便成了神器,而那五個書生也頓時成了兇神惡煞的打手。其中一個神似練家子的綁匪抄起寶刀左劈右砍,一連放倒數(shù)名幕僚,其余人一看這哥們兒來得兇狠,也不敢再往前送死了,只留了一句類似“有種你別走,老子現(xiàn)在去叫人”的狠話,便轉身跑走了。
大概過了四五分鐘,總監(jiān)室所在的那棟樓外面便被聞訊趕來的駐地自衛(wèi)隊隊員們給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但卻并沒有強攻的意思——畢竟他們的總監(jiān)已經(jīng)被綁成了粽子。
而綁匪們似乎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就在此時,那位在最開始跟益田兼利對話的獻刀人從自己端坐的座位上站起了身子,兩手空空,緩步走下樓去,只身一人地來到了幾百名自衛(wèi)隊隊員的跟前。
“諸君,我有話對你們說。雖然我知道在現(xiàn)在這種場合下跟你們說話似乎顯得有點空洞,但我卻還是不得不對你們說。不,與其說是有話想談,不如說是有事相求。我,今天在這里,有一件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想拜托自衛(wèi)隊的諸君們!”
底下開始出現(xiàn)了陣陣騷動,但場面還算平靜。因為大家都想知道,眼前的這人,到底想求自己些什么。
“眾所周知,現(xiàn)在的日本已然是一個非常富裕的國家了,但是在經(jīng)濟繁榮的同時,我們的國家也陷入了一個精神上無比空虛的境地。所謂的政治,不過是互相算計、互相欺騙的玩意兒,這就是現(xiàn)在的日本!可以說,日本人的大和魂早已煙消云散了!但是我認為,大和魂雖然已經(jīng)不見,卻還沒有完全消失殆盡。至少,在自衛(wèi)隊諸君的身上,還是有著這種靈魂的!作為武士,自衛(wèi)隊諸君有責任有義務用自己的行動,來匡正這個國家的國本!”
盡管這人在上面說得唾沫星子橫飛,而且因為當時沒有麥克風,光靠血肉喉舌喊話,說得連聲音都要嘶啞了,可下面的那群人卻根本不接茬兒。有聰明的已經(jīng)明白那人想干什么了,于是便大聲起哄了起來:“滾下去!滾下去!你這個沒用的書呆子!”
話音一落,接著又是一大片的起哄聲:“對,對,快滾吧,老書蟲!”
叫完之后,便是一片肆無忌憚的笑聲。
那位演講者并沒有動怒,只是大聲喊道:“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完!聽我說完!”
他揮動著雙臂,渾身都在顫抖,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著,面部的表情近乎扭曲。
此人的名字叫三島由紀夫,那一年,他45歲。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前,他的公開身份是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人稱“日本海明威”的著名作家。
三島由紀夫生于大正十四年(1925年)一月十四日,出生地是東京,原名平岡公威。他爹叫平岡梓,是日本農(nóng)林省的官員。
說起來,這個平岡梓其實也是個相當有趣的人物,他畢業(yè)于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和后來的日本首相岸信介以及人稱日本民法泰斗的我妻榮,是從高中開始便混在一起的同窗好友。平岡梓大學畢業(yè)后本來是可以進入更有前途的大藏省(中央財政機關)工作的,但因為在面試的時候年輕不知道說好話,把面試官給得罪了,所以最后進了農(nóng)林省。
在進了農(nóng)林省之后,這家伙又數(shù)次在工作中被大藏省給坑害,主要表現(xiàn)在他每次提交的預算報告都會被對方打折,而且折扣程度相當大,六折七折那還算客氣的,通常都是直接攔腰砍了一半。
這種長年累月所積攢下來的仇恨,最終化為了一種動力。在兒子平岡公威長大之后,平岡梓曾經(jīng)用幾乎是偏執(zhí)極端的態(tài)度激勵他去考大藏省,為的似乎就是給自己出一口氣。就跟屠夫每天都要被警察白拿一塊肉,然后想讓自己的兒子也當警察是同一個心態(tài)。
不過平岡公威小時候是在祖父家長大的,他的祖父叫平岡定太郎,是農(nóng)家出身,因為書讀得好,所以當了官,最風光的時候,還當過福島縣知事。他的祖母叫夏子,是名門之后,年輕的時候,還在有棲川熾仁親王的王府里專門學習過王家的禮儀,可以說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
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的平岡公威自幼便接觸了能劇、歌舞伎、插花、茶道等日本古典文化,為他今后的文學生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但與之相對的,因為長期沉浸于這種華貴的趣味中,再加之祖母對他寵愛有加,導致了平岡公威雖然是男兒身,可他的外表卻絲毫看不出男孩該有的那一份英武豪氣,相反還帶有了一絲女生般的嬌柔,甚至在有的時候,他還會說一些女性專用的詞匯,這當然是受了祖母夏子的影響。
所以當平岡公威在進入學習院小學之后,因為說話細聲軟語外加細皮嫩肉,于是很快就得了一個“蒼白君”的外號,同時也被幾個孩子王列入了“可以隨便欺負”的候選人名單里。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話說在平岡公威小學時代的某一天,班里一個壞小子趁著下課大家休息的時候,突然就跳到了凳子上,指著公威的臉,大聲說道:“蒼白,你的臉那么白,是不是小雞雞也一樣白啊?”
說著他就哈哈大笑起來,身邊幾個小跟班也一塊起哄了起來。
當時平岡公威正在看書,聽了這話,抬起頭,看了一眼帶頭的那孩子,然后慢慢地合上了書本,又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接著,他縱身一跳,直接上了桌子。
再接著,他把自己的褲子一脫。
眾所周知,桌子比凳子要高,而那個高度差,基本相當于那個壞小子的臉,正對著平岡公威的褲襠處。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那個站在桌子上的孩子的下半身的某個部位,正對著站在凳子上的那個孩子的臉,而且還湊得特別近。
“你就仔仔細細地好好看個夠吧,看看是不是也和老子的臉一樣蒼白。”
學習院是日本的貴族學校,可以說是日本的伊頓公學。能夠進這所小學的,不是王公就是貴族,沒有高貴的血統(tǒng),哪怕你家富得跟比爾蓋茨似的也根本沒資格就學。那里的小孩子因為家庭教養(yǎng)的緣故,基本上都比較講文明懂禮貌,口出污言穢語的已經(jīng)是極少數(shù),而如平岡公威那樣敢當眾脫褲子直接把污言穢語現(xiàn)實化的,更是絕無僅有。
所以那幫壞小子當場就服輸認慫,從此之后,脫褲子平岡的美名就傳遍了整個學習院,自然也就沒人再敢來欺負這位好漢了。
差不多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平岡公威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玩起了文學。
昭和十二年(1937年),十二歲的他進入學習院的中等科(中學),并加入了學校的文學部。第二年,平岡公威在《輔仁會雜志》上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酸模•秋彥的兒時回憶》和《座禪物語》。
所謂的《輔仁會雜志》,其實就是一本學習院自己的校刊。雖說如此,這本雜志的含金量可一點都不比外面報攤上的那些玩意兒低,后來許多日本文壇的領軍人物都在這本期刊上發(fā)表過自己的著作,比較有名的就有白樺派的代表志賀直哉。
昭和十四年(1939年),發(fā)生了兩件對平岡公威而言可謂是人生中尤為重大的事情。第一件是他的祖母平岡夏子去世,享年六十四歲。十四歲的公威便就此離開了祖父家,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邊,由父親平岡梓親自照料。
然而,這兩人之間很快就爆發(fā)了戰(zhàn)爭。
且說某一天,平岡公威正在自己屋子里伏案趕稿,突然房門就哐當一聲被人踢開了,只見平岡梓殺氣騰騰地飛速沖了進來,用公威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迅猛速度撲向書桌,緊接著,又以極為連貫的手法,將桌子上的那疊書稿一把抄起,隨后,將它們瞬間扯了個粉碎。他一邊扯一邊嘴里還在罵:“我讓你不務正業(yè),我讓你不務正業(yè)!”
盡管平岡公威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但畢竟眼下的對手是他親爹,所以脫褲子之類的招數(shù)實在不能使出來。再加上平岡梓的動作忒快,以至于公威都還沒能回過神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被一雙大手化為了漫天飛舞的雪花。
事后,平岡梓用極為嚴厲的口氣告訴自己的兒子:“你需要做的是進大藏省,而不是將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面。”同時他還表示,今后如果發(fā)現(xiàn)公威再不思悔改,重操舊業(yè),那么見一次他就撕一次稿子。
平岡公威很郁悶,可卻也很無奈。迫于壓力,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筆,
這一年,學習院中等科來了一位新的語文教師,他的名字叫清水文雄。
清水文雄是當時非常著名的國學家,在中古文學和中世文學的圈子里特別出名。他來到學習院之后,很快就通過那本《輔仁會雜志》知道了平岡公威,深深感到這孩子乃百年一遇之奇才的同時,也頓時覺得奇怪:為何最近的幾期上,都不再有他的名字出現(xiàn)了?
當清水文雄知道了公威的苦衷之后,立刻勸說道:“你要是就此放棄,那實在是可惜了那一身的才華。”
平岡公威點點頭,表示自己雖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才華,但文學這東西,自己是非常喜歡的?蓡栴}關鍵是家中老父尚在,而且這老父相當狡猾,偶爾還會跑學校來弄兩本?,看看上面有沒有自己的署名文章,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回家痛罵,實在是太麻煩了。
“那你用筆名不就得了?”在清水文雄眼里,這根本就不算問題,這年頭,誰知道雜志背后拿筆的是不是一條狗。繐Q個名字不就行了?反正稿費又不會少你。
就這樣,平岡公威有了自己文學生涯里的第一個馬甲——平岡青城。
雖然只要稍微琢磨一下,大家就能知道這個筆名的原主人是何人,但這畢竟是他人生第一個筆名,就算起得不那么有技術含量,也是很正常的。
借著這個筆名,平岡公威趁著他爹平岡梓出差公干之時,自己獨自在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詞俳句并且發(fā)表,并且在清水文雄的牽線搭橋下,師從當時著名的詩人川路柳虹,寫下了《山梔》《兇如》《寫詩的少年》等一系列作品。這些詩詞,即便是放到今天來看,也很難想象它們居然都是出自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初中生之手。
昭和十六年(1941年),十六歲的平岡公威憑借著出色的文筆,被推選為《輔仁會雜志》的主編。同年,他在清水文雄的指導下開始寫起了小說,并且很快就發(fā)表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百花怒放的森林》。
這個小說的署名是三島由紀夫。這是清水文雄和他一起想出來的筆名。一開始,文雄想的是三島由紀雄,但平岡公威覺得“雄”字太過于蠻橫強硬,所以改成了在日語中發(fā)同音的夫字。
大文豪三島由紀夫就此誕生。
昭和十九年(1944年),三島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從學習院畢業(yè),為此還受到了昭和天皇的親自接見以及御賜的禮物——銀表一塊。
這是學習院的傳統(tǒng),因為那地方的學生全都是王親貴胄,所以只要你畢業(yè)的時候是全校第一,那么獎賞一律都是受天皇接見。
雖說這已然是個慣例,但天皇終究是天皇,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對于一個二十歲不滿的熱血青年而言,能夠跟他老人家見上一面,那都是足以炫耀一聲的莫大殊榮。
三島由紀夫也是如此,這次接見,使他在心中對天皇產(chǎn)生了一種宛如對神一般的憧憬感情,再加上當時的日本正處于二戰(zhàn)期間,全國上下都在高呼著為天皇而圣戰(zhàn),于是一顆狂熱的種子,就這么埋在了他的心田。
同年,三島報考了東京帝國大學文學系。
然后,他爹平岡梓又出現(xiàn)了。
其實平岡梓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沒有放棄文學,但因為人家讀書成績真心不錯,所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涩F(xiàn)在一看,這小祖宗居然打算把夢想當事業(yè),正兒八經(jīng)地要考文學系,于是又不淡定了。
按照平岡梓的意思,兒子考東大是沒錯,但應該進法律系,而不是文學系。因為法律系出來能當官,并且還能當大藏省的官。
這一年,三島由紀夫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東大,只不過迫于父親的壓力,他在考試之前把志愿給改了,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法律系大學生。
關于此事,三島雖然在最初的時候非常怨念,覺得自己好好的一個文藝青年就這么被親爹給活生生地毀了前程,不得不成為一個滿腦子只有法律條文的死板官吏。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慢慢地改變了這種想法。到了后來,他甚至還慶幸當初父親強迫自己選了法律系。因為在學法律的那幾年里,三島由紀夫的邏輯思維能力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這對他今后寫小說起到了尤為重要的作用。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當前的事情是,在進入東大之后的當年,三島由紀夫出版了他生涯中的第一本書——《百花盛開的春天》,雖說是炒之前的冷飯,但仍然意義重大。接著在第二年,正準備大干一場的他,被征了壯丁。
雖說當時的日本在二戰(zhàn)戰(zhàn)場上已然是輸定了,但參謀本部里的某些人卻仍然覺得自己的這場圣戰(zhàn)尚余勝算,所以毫不顧忌地拿著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在那里垂死掙扎。本來按照慣例,像三島由紀夫這種東大生,那是屬于天之驕子,拉去戰(zhàn)場等于是在挖國家未來的墻角,可現(xiàn)如今由于兵源緊張,即便是大學生,也都得上戰(zhàn)場。
另一方面,在得知自己光榮入伍的消息之后,三島由紀夫則顯得相當興奮。長久以來他要報效祖國、效忠天皇的夢想終于要實現(xiàn)了。
昭和二十年(1945年)二月,三島被分配到了位于群馬縣的飛機廠里當修配工人。盡管這活兒看起來挺安全,但實際上壓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兒。那時候的美軍早已經(jīng)開始對日本的本土實行空襲轟炸,所以這個飛機廠是美國人關照的重點對象。早在三島入伍之前,這里就挨了數(shù)次炸彈,傷亡慘重,要論危險系數(shù),絕不亞于戰(zhàn)斗激烈的南方陣線。
然而三島由紀夫卻毫不在意,他高高興興地整理好了行囊,甚至還寫了一封遺書,然后來到兵營報道,準備精忠報國,死而后已。
可結果,在入營當天的例行身體檢查中,三島由紀夫被查出患有胸膜炎,這種毛病按照規(guī)矩是不能當兵的,所以當天他就被送回了老家。
半年多后,三島才知道這是一次誤診,但此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
通常我們都會這么覺得,應該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畢竟那個飛機廠三天兩頭被轟炸,就憑三島由紀夫那小體格,估計用不了幾天可能就被炸死了,F(xiàn)在他居然因為誤診,陰差陽錯地被送回家留了一條性命,真是沒什么比那個更加幸運的了。
但偏偏三島由紀夫不這么看,他覺得自己是個逃兵,雖然責任不在自己,但卻依然深深地自責著。到了后來,這種自責感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那就是三島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可原諒的人,因為自己逃避了一場決定國家命運的戰(zhàn)爭。
這話說出來,一般會給人一種因為三島沒參戰(zhàn)所以日本戰(zhàn)敗了的感覺。
雖然三島由紀夫或許未必真這么覺得,但戰(zhàn)爭結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顯得非常頹廢,寫文章也盡透著一股消極的風格。
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三島由紀夫從東大畢業(yè),并且通過了日本高等文官考試,進入了大藏省當公務員,總算是了卻了他爹平岡梓的一樁心愿。
但第二年他就辭職了,理由是朝九晚五上班妨礙了自己寫作。
盡管平岡梓一如既往地對此事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但正所謂兒大不由爺,平岡家父子之間的斗爭,這一次終于迎來了兒子的全面勝利。平岡梓不得不屈服,同意三島由紀夫辭職,但作為交換條件,三島做出了承諾,表示自己一定會成為一流的作家。
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愛的渴望》。第二年,三島作為朝日新聞特別通訊員,坐船環(huán)游了世界一周。這次環(huán)球旅行意義重大,使得三島由紀夫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讓他決定改變自己,用他的話來講,叫自我改造。
自我改造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肉體改造,另一部分是文體改造。
兩樣都行都是字面意思,前者是鍛煉身體,后者是升華文字。
早年的三島是個相當討厭體力活的人,這和他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系,之前我們已經(jīng)提過了。
但自打環(huán)游世界之后,這個細皮嫩肉說話也柔聲細語的書生男開始練起了劍道和拳擊。與此同時,在那些年里,他的文風也開始轉向,較之從前變得更加具有現(xiàn)實色彩,所寫的小說幾乎都是從自己身邊的人和事都是從當時發(fā)生的各種重大事件中取材。
昭和三十一年(1956年),代表著三島由紀夫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高成就的作品《金閣寺》出版,一經(jīng)上市,便引來各界叫好不絕,一時間,全日本人人爭購,以至于到了洛陽紙貴的地步。
所謂金閣寺,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所造的一座寺廟,因為其舍利堂的墻上貼滿金箔,從遠處看金光閃閃,所以得了此名。而三島由紀夫的那本書,則取材于一件發(fā)生在那座寺里的真實故事。
話說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七月二日清晨,位于京都的金閣寺突然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當時又正值夏天,高溫干燥還帶強風,所以火勢越少越大,雖然消防隊緊急趕到,但寺里包括金閣在內(nèi)的46平米面積的建筑被燒毀。其中,被譽為國寶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的木像,以及各種觀音菩薩如來佛等珍貴佛像,都被付之一炬,損失極為慘重。
換用中國的話來說,就是有人哪天吃飽了飯沒事兒干,放了一把火把少林寺給燒了。所以當時的日本民眾紛紛要求警察局火速破案揪出真兇,還世間一個公道。
警察頓感壓力很大,紛紛全力以赴地跑去查案,在經(jīng)過徹夜摸排之后,基本確定了犯罪嫌疑人,那人就是在金閣寺里做小和尚的林承賢。
林承賢當年二十一歲,在大谷大學讀中文專業(yè)。他做的和尚算是兼職,要等畢業(yè)以后才能成為專業(yè)僧侶。
林承賢,昭和四年(1929年)出生在京都的舞鶴地區(qū),從小口吃,故而特別不受人待見,鄉(xiāng)里的小伙伴總喜歡學他說話。進了小學之后,他的成績雖說很好,總是名列前茅,可要好的朋友卻幾乎沒有一個,每次放學都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家。
十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離世。在死前,他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兒子進了金閣寺做沙彌,因為那地方有錢,做和尚的話至少能保個小康。于是林承賢就這么一邊敲鐘念經(jīng)一邊讀書,一直到考上了大學。
在此期間,他和自己母親的關系處得特別差,他曾經(jīng)公開表示,只要家里來了親戚,自己都會帶他們來寺里參觀,可要是老娘來了,他連山都不打算下。
與此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林承賢也越來越覺得口吃的毛病給自己帶來了太多的不便。
這是很顯然的,他干的是和尚,靠嘴吃飯的活兒,每每別人家要做法事,和師兄弟們下山念經(jīng),人家一段經(jīng)文都念完了,這哥們兒還結結巴巴地在“南南南南南無阿彌陀陀陀陀佛”的,時間一長,誰還敢請他去?
而師兄弟們也不止一次地當眾呵責他,讓他好好說話。
寺院里的種種不順,也影響到了林同學的大學生活。他大一的時候,考試尚且能在全年級七十人里混個中等水平,可到了大二就直接成了吊車尾,至于大三,他干脆連讀書都不怎么去了,整日里躲在寺里,什么也不做,望著那座金燦燦的金閣,一看就是半天。
“在這個金閣寺里,我是顯得多么丑陋啊。”他這么對自己說道。
因為混得太差,所以林承賢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一切以及要報復一切的心態(tài),他偏執(zhí)地認為,在這座寺院里,人人都視他如垃圾,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所以他要報復。
作案當天,林承賢帶著火柴和汽油進入金閣,原本是想和這座金樓同歸于盡來著的,可當他看著那直往上竄的火苗時,心生怕意,不由地逃了出去,直奔寺廟邊上的山林,打算在那里自我了結。
但即便是這廝又喝安眠藥又割腕的,卻也沒能死成,最終還是被前來搜山的警察發(fā)現(xiàn),并當場擒獲。
“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無法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不過對于這次放火,我并不認為自己有錯。因為金閣寺的美麗,所以每天這里都會有大量的訪客,望著這些人,望著金閣寺,我都會感到一種深深的厭惡和反感。對于金閣寺,我覺得是相當丑陋的,但同時,卻又對其深感嫉妒而不能自拔。這或許是因為我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太惡劣所造成的吧,或許,也是因為我因口吃而給自己帶來的巨大的精神壓力所致?傊也幌肟吹竭@一切。”
被捕之后,林承賢如此說道。
當警方找到他母親,希望她去見一見自己的兒子時,林承賢卻拒絕警方的這番好意,而他的母親對自己兒子所犯下的罪行只有一句話:“他是國賊。”
之后,他的母親便跳河自盡了。
知道母親死訊后的第二天,林承賢在拘留所里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生也好,死也好,
生死又能如何?又有什么意義?我現(xiàn)在寫著的這個玩意兒,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每天吃三頓飯,吃了睡,睡醒了又吃,哭哭笑笑喜怒哀樂的,每天都在重復,可那又有什么意義?我這樣一邊說著沒有意義,可一邊又在做沒意義的事情,果然是在自欺欺人!哈哈哈,我敢說,這世界就是沒有意義的,一年四季是什么?人類又是什么玩意兒?”
他瘋了,確實是瘋了,入獄之后,他被查出了精神分裂。但因此案事關重大,所以林承賢還是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在快要出獄的時候,他不幸染上了肺結核,三個月后醫(yī)治無效死亡,年僅二十六歲。
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在金閣寺的執(zhí)事長叫江上泰山,是林承賢的師弟。兩個人當年交情還算不淺,對于師兄所做的一切,江上師傅并沒有做過多的言語,只是淡淡地表示,師兄其實是一個能夠明辨是非的人,只是因為對于是非對錯過于偏執(zhí),從而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迷茫,失去了自我,卻又沒能及時回頭,最終將修行半途而廢,這才釀成了悲劇。
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內(nèi)容和真實的案件幾乎無差,書里的主人公叫溝口養(yǎng)賢,也是一個又丑陋又結巴的小和尚,但又崇尚極致的美,導致內(nèi)心扭曲與幻滅,沉溺在自我的幻想之中,將自己想象成歷史上的暴君,擁有絕對的權勢和鋼鐵般的意志。他在小時候聽父親對金閣寺的描述后,就對它非常向往,父親死前送他去金閣寺修行,讓他對金閣寺的愛與恨與日俱增。二戰(zhàn)結束,日本戰(zhàn)敗,溝口陷入深深的不安與悲哀。
三島描寫著溝口當時內(nèi)心的獨白說:“這美麗的東西不久即成灰燼,那么,真實的金閣寺便和我幻想中的金閣一模一樣了。”
最后,溝口終于無法承受金閣的美,為擺脫美的觀念的羈絆,縱火焚燒金閣寺。溝口焚毀金閣后逃離現(xiàn)場,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和安眠藥,扔到谷底。他點燃一支香煙,邊抽邊想:“還是活下去吧!”這是一部字里行間無不透著唯美之氣的作品,有興趣的同學可以自己去買了看。
其實自從三島由紀夫環(huán)游世界期間,他就深深地被西方尤其是希臘的美學精神所吸引,并且從那以后,就一直用文字來尋找探索屬于自己的美。只不過在那部《金閣寺》里,除了那淋漓盡致的美之外,還包含了更深的一層意思。
主人公溝口養(yǎng)賢,雖然原型是那位縱火犯林承賢,但實際上,卻是三島由紀夫自己。因為三島本人就是一位外貌孱弱卻又極度崇尚唯美的人,這一點,他自己本人也數(shù)度坦承過。
于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那么,金閣寺又代表著什么呢?
答案是,金閣寺代表的是日本。
溝口養(yǎng)賢所在的那個時代,正好是日本戰(zhàn)敗、被美國接管的時候,在三島由紀夫看來,美國人在日本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對日本傳統(tǒng)美學的否定甚至是蹂躪,在《金閣寺》里有這樣的一個情節(jié):一個美國兵帶著一個日本情婦參觀金閣寺,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理由,兩人發(fā)生了爭吵。接著,那個美國人對他的情婦大打出手,最終把已有身孕的對方打得流產(chǎn)。
在這段故事的潛臺詞里,金閣寺就是日本,美國兵自然還是美國兵,而那位日本情婦,則象征著被美國人所欺壓的日本民眾,至于那個尚未出生就已經(jīng)夭折的孩子,則是日本的精神,日本的未來。
三島由紀夫認為,唯美的日本在美國人的鐵蹄之下,已經(jīng)開始逐漸喪失了自己原有的那一份美麗,變得面目丑陋、引人憎恨。長期以往下去,勢必連未來都將喪失。那么到時候,即便日本尚存,可日本精神已死,同樣是如同亡國一般的。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日本恢復到從前的模樣。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恢復到二戰(zhàn)那會兒的軍國主義時代,因為在三島由紀夫的心里,那時候的日本是最美的,上下無不透露著武士道的氣息。
三島由紀夫要像溝口養(yǎng)賢火燒金閣寺那樣,用熊熊的革命烈火來改變這個國家,如果失敗,那么他也會像溝口那樣自盡。只不過,當時沒有人能想到金閣寺背后居然還有這等深意,大家只是沉浸在享受這種文字所帶來的暢快之中。
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因《金閣寺》一書,三島由紀夫獲得了年度的讀賣文學賞大獎。之后的十余年里,在繼續(xù)為文學事業(yè)而努力拼搏的同時,三島開始頻繁參與起了各種政治活動,他甚至還一度加入過自衛(wèi)隊。世人只以為,這家伙純粹是為了寫軍旅小說而體驗生活,但在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的時候,三島由紀夫組建起了一個叫“盾之會”的組織。
后世給這個組織的官方定性是“左翼軍事組織”,三島由紀夫本人則稱之為“民兵”。
盾之會的名字取自于《萬葉集》中一首“即日起,吾將義無反顧作君之盾”的和歌,總人數(shù)擬定為100人,每10人為一個班,發(fā)制服、軍帽、軍靴,這些穿戴上還有三島由紀夫親自設計的徽章。此外,在加入盾之會后,還會定期組織隊員去自衛(wèi)隊駐地參加軍訓,無故缺席者一律處分。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三島由紀夫年紀一把,卻還要以大叔之身跑自衛(wèi)隊湊熱鬧過干癮了。
他是純屬有備而來。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十二月,盾之會總人數(shù)擴大到了88人,主要人員都是當時日本名門大學比如早稻田、明治等學校的學生。總長三島由紀夫自覺時機已經(jīng)成熟,便從中挑選出了13名精銳骨干,又組成了一個核心組織——憲法研究會。
這個研究會的主要目的是呼吁日本政府修改憲法,最主要的是修改第九條——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fā)動的戰(zhàn)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zhàn)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zhàn)權。他們認為,現(xiàn)在的日本雖然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人民生活富裕,可這完全都是狗屁。一個國家想要強大,必須要做政治上的巨人,經(jīng)濟上稍微矮一點也無妨。而日本想要在政治上強大,首先得有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軍隊,可現(xiàn)如今別說是戰(zhàn)無不勝了,就連軍隊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毫無半點名分的自衛(wèi)隊。正所謂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日本想要重新恢復軍國主義時代的雄風,那首先就得把自衛(wèi)隊的名給正過來,再度變成軍隊。自然,這就得修改憲法了。
只是這憲法的制定和修改不歸這幫讀書人管,故而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一直致力于拜訪各路政治家,希望通過他們之手,把這喪權辱國的憲法給修了。
好在政治家畢竟不是書呆子,大家好歹還能弄明白世界形勢,所以三島他們奔走了大半年,連搭理他們一下的人都沒有。
文的不行來武的,面對失敗,三島由紀夫果斷決定實行兵變。具體做法是煽動自衛(wèi)隊造反,然后攻入國會,宣布進入軍事管制時期,強行修憲。
于是,這就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只不過,自衛(wèi)隊的人并不買他的賬。在講演被數(shù)度打斷之后,三島由紀夫也終于失去了原先的風度和耐性,開始著急了起來:“我這么做,全都是為了日本!為了把沒有骨氣的日本從這屈辱的憲法中解救出來!”
下面立刻就有人高聲叫道:“為了這個,你就要傷害我們的同僚,綁架我們的總監(jiān)嗎?”
“這全都是為了日本!”三島始終重復著這句話,“難道,諸君之中就沒有一個人愿意加入我們的嗎?一個都沒有嗎?”
說完這話,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為的是等待愿意加入自己的人自告奮勇跳起來高喊一聲“我!”
但是很可惜,除了噓聲,還是噓聲。
“一個人也沒有?好!好極了!你們和我一樣,身為武士,卻連自己的使命……”
這話還沒說完,便被底下的人打斷:“你丫的這樣也算武士?這樣也算武士?”
三島由紀夫終于開始氣急敗壞了起來,“好,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們根本就無意修改憲法,非但無意,你們還覺得這憲法是正確的!很好,我對你們自衛(wèi)隊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此,就讓我喊三聲天皇萬歲好了!”
“天皇陛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
喊完之后,他回到了總監(jiān)室,向同伴們宣布行動失敗。
大家都絕望了,絕望之余,三島由紀夫表示,自己要切腹自盡。
說著,他緩緩地脫去了上衣,然后指了指身邊的盾之會二號人物森田必勝說:“你來介錯。”
森田必勝接過了那把關之孫六,站到了三島的身后。
切腹在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非常順利,三島由紀夫將短刀猛地刺入了自己的腹部,然后利索地橫拉開了一個口子。接著,介錯森田必勝用盡全力,將手上的刀照著三島的脖子砍了下去。
就聽得“哎呀”一聲慘叫,原本盤腿坐著的三島撲街倒地,鮮血噴了一地,但腦袋卻還在肩膀上。
森田必勝沒砍好,砍骨頭上了。于是他只得再把三島給拉起來,重新砍一刀。
遺憾的是,那刀又砍差了,仍然砍在骨頭上。而且因為森田用力過度,以至于刀身都被砍彎了,可三島依然沒有人頭落地。只不過此時的他已經(jīng)是痛苦萬分,甚至打算咬舌自盡,事后經(jīng)法醫(yī)鑒定發(fā)現(xiàn),三島由紀夫除了身上的刀傷之外,嘴里的舌頭都已經(jīng)被嚼斷了。
最終,在文章開頭那位砍倒數(shù)位自衛(wèi)隊幕僚的練家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從森田必勝手里奪過了刀子,切斷了三島由紀夫的喉嚨,這才算介錯完成。
此人名叫古賀浩靖,是個居合切的達人。
這是日本歷史上最后一次切腹事件。至少截止到今天,都不曾有人在那之后玩過切腹這一高難度高且痛苦的自殺行徑。
雖然那位森田必勝后來也通過切腹追隨三島由紀夫而去,但因為考慮到名氣、地位、社會影響等其他因素,我們一般還是認為三島是日本歷史上最后的切腹者。
話說,在三島由紀夫死后,全日本都為之轟動。其中最為自責的是他的至交,同樣也是大文豪的川端康成。因為在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的時候,三島和川端同時被評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但最終勝出的卻是川端。當結果發(fā)布之后,三島由紀夫心情非常低落,獨自一人開車在高速公路上狂飆了整整一個下午。所以川端一直耿耿于懷地覺得,是因為自己評上了諾貝爾文學獎而使得三島落選了的緣故,才使得對方如此想不開的。后來不久,川端康成自己也含著煤氣管自殺,據(jù)說個中原因正是在此。
不過要是讓我來說的話,個人倒是覺得三島由紀夫之死,主要是因為他無法理解這個世界。這是一個一輩子都活在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小圈子里的人,他做事做人,永遠都是按照自己的規(guī)矩來辦,從來都不曾想過其他的人或是事物。
有一個例子就多少能說明問題。話說曾經(jīng)有一個記者在采訪三島的時候問道:“大師,您身高多少?”
三島由紀夫身高是1米63,盡管今天看來確實有點矮,但在當時卻是標準的日本平均身高,所以就算照實了說也絕不丟人?扇龒u由紀夫想都沒想,張嘴就來了一句:“我身高1米73。”
那位記者非常尷尬,臉色當場就變了。不為別的,因為這哥們兒正巧就是1米73。望著眼前比自己短一大截的三島由紀夫,他非常無語地表示:“大師,您是不是記錯了,在下就是1米73……”
而三島由紀夫在抬頭看了看那位比自己高一截的記者之后,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也是1米73。”
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性情中人的表現(xiàn),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極度自我的行為。他根本無所謂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只求將自己的感情想法表達出來。我敢說,哪怕那位記者只有1米70,他三島由紀夫照樣能大言不慚地來一句“老子1米73”。
這種人,就應該讓他活在二次元空間里,整天埋在文稿紙堆里天馬行空,真要讓他跑到現(xiàn)實社會里干實事,那絕對會掉鏈子。就像他去自衛(wèi)隊煽動造反那樣,我敢肯定他絕對沒有考慮到自己會失敗。即便考慮到了,也絕對沒有想過失敗之后該怎么辦。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大家都該跟自己一個想法,都該響應自己的號召,拿起武器,重新打造一個軍國主義時代的日本。
不,用響應似乎不太確切,應該用聽從才比較恰當吧。
結果自衛(wèi)隊的人根本就不搭理他,相反還惡言相對,譏諷不已。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直接造成了三島由紀夫的心理崩潰,完全沒有任何應對方針的他一下子無所適從,只有選擇自殺,這就跟高考失敗頓感未來喪盡的大學生跳樓是一個道理。
如果沒有攻入自衛(wèi)隊的那件事,那么三島由紀夫作為文學家而言,他的一生估計是近乎完美的,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那樣對他褒貶不一。
其實仔細想想,三島由紀夫人生中最后的那件事,是注定沒可能成功的。有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問題:當時三島在上面清口講演,說得口干舌燥,底下突然就發(fā)出了一聲怒吼,這聲怒吼不是反駁他的言論,也不是罵人的話,而是非常干脆利落的五個字:“我們要吃飯!”
因為當時正好是午餐時間,大家本來都在食堂排隊領便當了,結果三島由紀夫跑來這么一鬧,到手的午飯就這么吃不著了。
這個呼聲很快就得到了在場的絕大多數(shù)自衛(wèi)隊隊員的聲援,一時間,大家紛紛表達了民以食為天的感情,類似的呼聲此起彼伏。
三島由紀夫很奇怪,國家都在生死存亡關頭了,你們怎么還想著吃飯?
自衛(wèi)隊隊員們也很奇怪,媽的老子連飯都吃不上了,還管他狗屁的家國天下。
只能說,這家伙跟我們沒有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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