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塔不得不承認看起來這并不是一輛全新的馬車,底座上的油漆有些剝落了,擋泥板上有裂縫,需要修補一下。不過,上面的黃銅燈罩剛剛被擦拭一新,車輪也刷成了黃色,座椅似乎也很不錯。
“我從切爾卡瑟的一個車夫手里買到的。跟我出去一趟,我得去見一個人,去要一車麥子;ú涣硕嚅L時間,今天天氣又這么好。”
波塔站起身,換了一身淡紫色的便裝,戴上草帽,草帽的帶子與草帽很搭調(diào),然后拿上了她那把蕾絲遮陽傘。波塔在赫謝爾身邊坐了下來,赫謝爾駕著馬車啟程了。馬一路小跑著,蹄子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噠噠地響個不停。沿途經(jīng)過各家店鋪時波塔都會看到櫥窗里映射出來的自己,她還瞥見廣場抽水泵旁有一個女人惡狠狠地看了她幾眼,眼神中透著一股妒意。波塔閉上雙眼,感覺一下又回到了莫斯科,特權、與眾不同、遠離人群,高高在上到無人能及的感覺都同以前一樣令她陶醉。
赫謝爾和波塔走在去往切爾卡瑟的路上,這條路一路向北,一直通往切爾卡瑟的小麥主產(chǎn)區(qū)。寬闊的碎石路將起伏不平的麥田劈成了兩半,一半的麥田都已經(jīng)收割完了,黃褐色的麥稈高高地挺立在陽光下,鐮刀留在麥茬的刀口上落下一片齊刷刷的陰影。墻面抹了灰泥的圓木平方隨處可見,人字形的屋頂上蓋著茅草,四周圍著谷倉。一個個院子里基本都散落著經(jīng)年累月農(nóng)活留下的垃圾,破破爛爛的車斗、生銹的浴盆、舊鐮刀和雪橇上的零件,還有一堆堆發(fā)霉的箱子。每個院子里都養(yǎng)著一兩條狗,赫謝爾駕車經(jīng)過時那些狗便叫了起來。
赫謝爾轉(zhuǎn)到了一條小路上,馬車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顛簸得更劇烈了,軛具上的馬鈴叮叮當當?shù)仨憚又圀w上的彈簧聽上去就像是受到驚嚇的老鼠在吱吱扭扭地亂叫。天氣悶熱,令人昏昏欲睡,波塔卻感到興奮極了。一股擁抱世界的強烈沖動蕩漾在她的心間,陽光、黑土的氣息,還有脊背上薄棉布的撫弄。她的感覺全都復蘇了,很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帶來的震顫,她擺脫了雜貨鋪,擺脫了整個鎮(zhèn)子,擺脫了自打離開列昂鐵夫斯基大街十二號后便淪陷其中的生活。
赫謝爾把車駛進了一條同樣遍布車轍的小道,在這條偏離大路的小道盡頭有一座農(nóng)舍。“用不了多長時間,”他一邊說,一邊將馬車停在了一座屋頂快要塌陷的打谷棚跟前,赫謝爾跳下了車,“想跟我一起過去嗎?”
波塔點了點頭,伸出雙臂,讓赫謝爾扶她下車。他倆一起走到農(nóng)舍前,周圍到處都是銹跡斑斑的桶箍、糞堆、蜂箱和狂吠不止的狗,那群狗的毛色就像焦枯的土地一樣。走到屋門口赫謝爾停住了腳步,一聲不吭地等著。“為什么不把人喊出來?”波塔問道。
“人們覺得這樣會招來霉運的。咱們只能等著主人自己出來。不過,周圍這么吵鬧,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出來的。”
過了一會兒,一個背著嬰兒的女人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疑慮重重地打量著赫謝爾和波塔。這個女人穿著有些褪色的裙子,頭上還裹著一條花里胡哨的頭巾。她揮了揮手,趕開了那群狗。赫謝爾拈起帽子沖對方打了個招呼,然后操著蘇幾可語 向?qū)Ψ酱蚵犇睦锟梢哉业玫剿哪腥。這時,小寶寶哭鬧了起來,女人一面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塞進了小家伙的嘴里,一面沖著一座大谷倉揚了揚腦袋。
赫謝爾和波塔在大谷倉里見到了男主人,對方正帶著幾個兒子修理軛具。谷倉雜亂無章,一側(cè)是畜欄,另一側(cè)是破爛不堪的工作臺,后面還堆著一垛干草。男孩們長得跟他們的父親一模一樣,同樣的金發(fā),平平板板的大臉盤,圓乎乎的鼻頭,嘴角上都掛滿了疑慮。
一開始,赫謝爾和波塔只站在門口,他們知道對方并沒有邀請他倆進去。赫謝爾向他們問了聲好,說自己是來購買小麥的。他說的是雇農(nóng)們說的蘇幾可話,這一舉動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雙方之間的緊張氣氛。農(nóng)夫一家知道赫謝爾是一個猶太佬,不過他這個猶太佬居然愿意花一番工夫去學他們的語言。波塔或許是多心了,不過在她看來赫謝爾的付出得到了尊重,特別是這一家的男主人格外看中這一點,他示意他倆進屋去。
波塔基本上對他們說的話一竅不通,蘇幾可語是俄語和烏克蘭語的大雜燴,不過她守在雜貨鋪的時間里學會的那一點兒也足夠讓她聽明白赫謝爾和男主人大致在談論什么。赫謝爾說到了一頭牛和附近鄰居的事情,大概是對那些人的農(nóng)活水平提出了質(zhì)疑。說到這些事情,赫謝爾和男主人都捧腹大笑了起來。他倆還聊起了蜂箱,赫謝爾對一路過來的時候看到的蜂箱大加贊揚了一番。老頭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赫謝爾的恭維。后來,波塔就再也跟不上他們的談話了,不過最后她聽懂老頭子是在邀請他倆去家里坐一坐,他要用斯拉夫人的傳統(tǒng)方式——面包和鹽——招待他倆。
這家人的房子在這一帶算是中上水平,不過刷成白色的墻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沾滿了煤煙和污垢,幾乎成了黑色。赫謝爾和波塔坐在長條桌旁吃著面包,面包上抹了一層厚厚的豬油,上面還撒了點兒粗鹽。就著用果醬罐端上來的淡啤酒他倆才勉強咽下了面包。男人們叼著煙斗,煙斗里塞的是臭烘烘的廉價馬合煙。大家都不急于談生意上的事,赫謝爾跟男主人一直聊著稅收、購買新的馬匹,以及德國最新發(fā)明的蒸汽打谷機之類的事情。
吃完面包,再加上幾杯淡啤酒和伏特加下肚之后,赫謝爾和男主人終于提到了錢的問題。一開始,兩個人的開價相去甚遠,不過花了些時間赫謝爾還是把價碼壓了下來。他并沒有像其他商人那樣貶低對方的小麥,他對整個地區(qū)出產(chǎn)的小麥贊揚了一番。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對方的價格不能令他滿意的話,他還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好貨。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兩個人終于談妥了價格,一普特 兩個戈比。赫謝爾說了聲抱歉,起身去了停在院子外的馬車,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袋銅板。他將銅板一股腦兒地倒在桌子上,數(shù)百枚閃閃發(fā)亮的新銅板嘩啦一下散落在破舊的桌面上,在星星點點的鹽粒和涼冰冰的酒杯上升騰起的冷氣中間打著滾。銅板大多是兩盧布和三盧布的,其中也夾雜著一些五盧布和不多的幾枚十盧布的硬幣。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銅板在敞開的車道上翻滾著?吹竭@堆錢后男主人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波塔看到他的幾顆牙已經(jīng)掉了。
交易結束了,赫謝爾跟男主人握了握手,男主人把赫謝爾和波塔一直送到了馬車旁,他的兒子和兒媳婦站在門廊里望著他們。波塔上了車,用戴著手套的手彈掉了座椅上的灰塵。赫謝爾也跟著爬上了車,坐在了波塔身旁。跟男主人道別之后赫謝爾示意自己的馬可以上路了。他們又開始了顛簸的旅程。
“我猜出他們更希望要一袋子銅板,而不是印著沙皇頭像的鈔票,剩下的就是小事一樁了。我從來不會騙人。我總是給他們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不過價格肯定得是我說了算。明年開春我打算設法搞上六個倉的麥子。我已經(jīng)跟努普談過了,他樂得要把自己的存貨全都給我。他清楚我要的是最好的貨,而且其他人也開不出我這個價格。然后我就覺得自己應該先要一點兒樣品。他們是不會拒絕我的這些要求的。他們沒法這樣做。他們清楚,如果拒絕了,我就會去找他們的競爭對手。”
波塔看著赫謝爾,帽檐剛好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里充滿了愛慕,沒有一絲的扭捏作態(tài)。波塔對赫謝爾的欽慕表露無遺,赫謝爾則欣欣然地享受著波塔的欽慕。“對這種事情你很在行,是吧?”她問道。
“是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赫謝爾幾乎壓制不住想笑的沖動。馬一路小跑著躍過了一大片收割后的麥田。“這是阿德莫維奇家的地,”赫謝爾一邊說,一邊揮了揮手,“這片地是我的,全都歸我所有。才播種的時候我就買下了。”他的意思并不是說這片地里麥子屬于他,實際上莫斯科的大財團早就訂購了全部的小麥,他只是對自己的事業(yè)太專注了,所以這些事情在他的心里分得并不是一清二楚。“現(xiàn)如今,這片地看起來已經(jīng)成了這個地區(qū)最高產(chǎn)的麥田。他種的是美國的種子,而且他的土質(zhì)也是最棒的。你可以嘗一嘗。”
“品嘗土壤的味道?”
“當然嘍。”
波塔做了一個鬼臉,赫謝爾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非常迷人。他倆走在林蔭道上,陽光穿過樹葉,在地面上留下了斑斑駁駁的痕跡。除了呱噠呱噠的馬蹄聲,一路上就只有遠處田地里偶爾響動一兩聲的蒸汽打谷機在打破這份寧靜。走著走著路面又變得起伏不平了,波塔只能緊緊地抓著車廂護板,以免自己被顛簸得東倒西歪。盡管如此,她還是倒在了赫謝爾的身上,一剎那她的心底生出一股強烈的欲望。
波塔問赫謝爾在哪里長大,赫謝爾便給她講起了自己自幼生活的那個猶太小鎮(zhèn),還有自己讀過的高中。
“那個地方叫做勒斯基,離這兒不遠,就在去往切爾卡瑟的半道兒上。”
“你的父母呢?他們還住在那兒嗎?”
赫謝爾的笑容有些褪去了。他避開了波塔的目光:“他們已經(jīng)過世了。”
“噢!對不起。他們是怎么死的?”
“就那么死了。常常人們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波塔覺得這個回答很古怪,隨即她感到有些尷尬,感覺好像自己很不得體似的。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了。
他倆一聲不吭地走了一段路,終于赫謝爾開口了:“她叫蘇菲,非常漂亮。我是說我的母親。她的手指很長,以前她經(jīng)常說自己的那雙手是她彈奏拉赫馬尼諾夫 鋼琴曲時的秘密武器。她給我做了一個遠大的規(guī)劃。她希望我能成為一位名醫(yī),不是那種門診醫(yī)生。她說誰都干得了那種活兒。她希望我能從事科研工作,做出大發(fā)現(xiàn),讓我的名字永載史冊。”
“你也希望這樣嗎?”
“不。應該說是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我只是希望哄她開心。”
“你的父親呢?”
“他受過很好的教育。在我小的時候他常常讀書給我聽,教我下棋,給我講一些很可怕故事。”
波塔樂了:“什么樣的故事?”
“大部分都是關于惡靈、格厄姆 和吸血鬼之類的故事。”
“你害怕嗎?”
“當然了,不過這種故事要的不就是這種效果嘛。我希望被嚇到。有一次,他給我講了一個藍人的故事,藍人就住在我們家房子底下。我常常夢見藍人。我還記得他長著尖尖的牙齒,笑起來很邪惡。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過我很清楚他肯定不會干好事兒。打那以后我就得點著燈睡覺了。父親帶著我下樓,讓我看那里什么都沒有?墒牵稽c兒用都沒有,我還是沒法滅了燈睡覺。”
“他出了什么事?”
“藍人?我估計他還待在那兒。”
“在那所房子下面?”
赫謝爾望著遠處的麥田,穿著短上衣,扎著腰帶的農(nóng)夫們順著犁溝向前挪動著,無意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整齊劃一起來。他們揮舞著長柄鐮刀,收割著熟透的麥子,所有人都俯身忙著自己手里的活兒。
“在每一所房子下面。”
這天晚上,波塔一邊站在窗邊梳頭,一邊看著樓下的街道。一個往家趕的小販從大路上拐了過來。小販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背上背著一個大包裹,扯破的襯里拖在地上。在一般情況下,街頭的小商小販大多會一直在外面待到星期五下午,然后回家去守安息日。樓下這個人提前回家了,看上去他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在悲慘生活的重壓下他的兩個肩膀完全塌陷了下去。波塔其實并沒有怎么留意眼前這個人,她其實是在琢磨赫謝爾,還有他的雙親,他們究竟是怎樣死去的。
波塔把梳子放在窗臺上,然后爬上床,在列婭身邊躺了下來。列婭已經(jīng)睡著了,波塔合上雙眼,沒過多久她也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中,她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在雜貨鋪的后院里拿著小木棍在逗弄一只毛毛蟲。小女孩坐在土地上看著毛毛蟲一點兒一點兒地爬到了木棍的另一端,然后她又把木棍上下顛倒了過來,繼續(xù)看著毛毛蟲重又爬了回去。有人在呼喚她,她回頭望著屋檐下,看到黑暗中一張臉沖著她咧嘴笑了起來。那張臉叫她過去。她不喜歡那張臉上的牙齒,在藍色皮膚的襯托下那口牙齒又尖又白。
1904年11月
波塔上街去公共澡堂洗澡,她也知道指望公共澡堂提供干凈的水是多么愚蠢的想法。這里很久才能換上一次,水里永遠都泛著不同尋常的綠色。實際上,整個澡堂聞起來就像是一片肥沃的沼澤地,就連那張小桌子都帶著一股爛熟的草木氣。
整座浴室看上去很不結實。波塔上了臺階,推開門,走了進去。在燒得過熱的前廳里,浴室老板娘坐在扶手椅上,腿上搭著正在給孫子織的毛線毯子。老板娘整日里拿著銅板遞來遞去,所以毯子還沒做好就已經(jīng)變得很臟了。
老太婆抬頭看了看門口,蹙起眉頭:“門沒關嚴實。”她一邊說,一邊把披肩往肩頭上扯了扯。
波塔轉(zhuǎn)過身,砰的一聲摔上了大門。她走到老板娘的跟前,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十盧布的銅板,然后把錢遞了過去。“今天的浴池干凈嗎?”
“當然干凈了。一直都很干凈?墒俏矣H自打掃的。”老太婆的眼睛跟洗澡水的顏色一樣,出于失望,她的那張嘴深陷在兩頰中。波塔沒有回嘴。相反,她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毛巾,一條薄得透明的毛巾。
夏天的時候,波塔會去河里洗澡,那一段河道是特地留給女人們洗澡用的,一段沙嘴圍住了一小片回水灣,周圍的樹林和灌木形成了一圈隱秘的屏風。水灣里的水清涼干凈,后面還有一段河灘地,波塔可以躺在河灘上曬曬太陽,等著身上的水滴被曬干?墒乾F(xiàn)在已經(jīng)入冬了,落滿雪的河水將灌木叢和籬笆柱沖積成了一垛垛的厚臺地。厚實的墨綠色冰層下流淌著第聶伯河,河灘上覆蓋著積雪。冬天,要想洗澡就只能去公共浴室了。
波塔走進浴池間,脫掉了衣服,將衣服疊放在長凳上。她最后才脫掉了鞋和長筒襪,這樣就不必光著兩只腳站在發(fā)霉的瓷磚地板上了。她敏捷地走下了浴池。鋪著瓷磚的浴池蕩漾著一池子渾濁不堪的洗澡水,整個池子可以容納得了八到十個人同時在里面泡澡,池子兩頭都搭了臺階。波塔拼命地忍著,以免自己想起列昂鐵夫斯基大街十二號的浴室,她已經(jīng)永遠跟那個地方告別了?偸堑胗浿@些東西沒有什么好處。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再也回不來了。波塔慢慢地走下了臺階,把自己浸泡在臭氣熏天的池水里。她站了起來,給身上打上香皂,然后又浸入水中把皂液沖洗掉。接著她便上了臺階,水嘩地一下從她的身上落了下去。走到墻角擺著的一只水桶前,她將一只更小的桶子放進大桶里,然后將河水一股腦兒地從頭頂上澆了下來。在融雪的刺激下,波塔倒抽了一口涼氣。
“波塔•洛基斯,那樣會要了你的命的。”
波塔閉著眼睛摸到了毛巾。擦干雙眼后她看到說話的人是赫謝爾的女房東,麥什亞•帕特諾伊。麥什亞的衣物在旁邊的長凳上攤了一凳子。
“那么冷的水會鬧出人命的。”麥什亞已經(jīng)脫光了,看上去她在這里很自在。她那蒼白滋潤的身體似乎天生就適合這個熱氣騰騰的沼澤,“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能跟別人一樣在浴池里坐下來呢。非常提神。”
“又綠又臭的。”
“那又怎么了?一點兒綠色毫無大礙。這可是從地下打上來的礦泉水,所以聞起來會那么糟糕,可是這種水對關節(jié)很有好處。你不妨去問問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這種洗澡水非常健康。”
麥什亞•帕特諾伊走進浴池,在水中蹲了下來,同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股水流在她的身體周圍蕩漾開來,水沒過她坑坑洼洼的大腿,然后升到了她的胸口、肩頭,直到下頜。她閉上了雙眼。她就那樣閉著眼睛跟波塔說起了話:“明天我去找你,我想看看布料。我要給自己扯一條新裙子。”
波塔回頭看著麥什亞:“碰到什么事兒了?肯定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在莫斯尼,新裙子可是件大事兒。舊的還能穿,何苦要做新的呢?況且還可以從舊衣服販子手里買到裙子,價格只是原價的零頭而已。
帕特諾伊女士睜開了眼睛,在昏暗的浴室里,她的那雙眼睛就像一對亮晶晶的紐扣:“你還沒有聽說嗎?我們要去美國了。我哥哥給我寄來點兒錢,下周我們就動身。”
“美國?恭喜你。我聽說那里很棒。你肯定開心死了吧。”
“當然,我很開心。為什么不開心呢?我哥哥在大城市里開了一家腌菜廠,他手下有五十個人給他打工,自己住的房子里還有冰柜和廁所。”
波塔對麥什亞•帕特諾伊,還有麥什亞的兒子都挺有好感,不過坦率地說對于麥什亞一家是要搬去美國還是月球,她并不在意。她關心的是這個女人的房客。
“赫謝爾•阿方索呢?”波塔隨意地問了一句。
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季里她跟赫謝爾經(jīng)常一起駕車出去,在茶館里下棋,要不就在河灘綿軟的草地上野餐。他倆成了朋友,或者說是波塔這么以為的。后來,樹葉開始凋零,赫謝爾就不太來找波塔了。現(xiàn)在入冬了,波塔已經(jīng)有兩個月又十八天沒有見到過赫謝爾了。
“誰?”麥什亞•帕特諾伊問道。
“你的房客。”
“哦,他呀……我猜他得另外找地方住了,可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找房子可不太容易。不過,他倒是可以去博基茨拉夫找找看。興許在那兒還有可能找到。我知道一兩處房子。”說到這兒麥什亞停住了嘴,看著波塔,她猜到了波塔的心思。她的臉上緩緩地綻放出一抹笑容:“噢!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
“怎么回事兒?”
“好吧,他不算英俊,可是他們都說他是一個真正的大財主。真的非常精明——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吧?他知道如何能讓錢生錢。”
“真不明白你在扯些什么。我只不過是想跟你聊聊天罷了。”
“他很有教養(yǎng)。他們都說他在切爾卡瑟有一座大房子。你不妨試試看。”
“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不過是有點兒好奇罷了,僅此而已。”
“你當然好奇嘍。”麥什亞•帕特諾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了一眼波塔,她的眼神嚴肅得有些夸張。
波塔系好了襯衣的扣子,然后把下擺掖進裙腰里。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冷冷地說了一句:“再見,帕特諾伊女士。”
“再見,波塔。祝你好運。”
走出女澡堂的時候波塔沒有跟老板娘道別,她甚至不愿停下來戴上帽子。沒多久她就到家了,走到鋪子門口時,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凍在了一起。
第二天又到了趕集的日子,波塔守在鋪子里。雜貨鋪里擠滿了農(nóng)民,大部分都是女人。他們隨身帶進來一股股的寒氣,頭發(fā)和羊皮外套上的落雪融化成水直往下淌,套著毛氈靴的腳重重地踩在木地板上,地板完全被打濕了。經(jīng)年累月人來人往,門口的地板已經(jīng)凹陷了下去。波塔本該招呼顧客,可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店里。她的目光一直在窗外廣場上趕集的人和一排排的雪橇上飄來飄去。雪橇上套的馬都自得其樂地打著盹兒。
“你要上哪兒去?”母親看到波塔從衣鉤上取下了大衣。
“我得出趟門,馬上就回來。”波塔從口袋里拽出一條圍巾,用圍巾裹好頭,然后在下巴下面打了一個結。
“可今天是趕集的日子。你不能走。”
“媽媽,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列婭在家啊,她可以搭把手,況且爸爸也可以啊。”
“店里有客人。我要你待在這兒。”
“我說了我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