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聽到媽媽仍舊在沖她嚷嚷著,可是波塔還是開了門,走出了鋪子,然后關(guān)上了門。她站在臺階上把手套往手指上拽,眼睛則掃視著廣場。她的目光從一個個的攤子轉(zhuǎn)移到茶館門外一摞靠墻擺著的折疊椅上,然后又落在了噴著白氣的馬匹身上。馬噴出來的白氣令人清晰地感到刺骨的嚴寒。波塔走過了一排小攤子,然后又在人群里擠進擠出。她打量著斜靠在酒館外墻的男人們,在一只破鼓里架火取暖的搬運工們,圍著一條落雪被打掃干凈的長凳打撲克的農(nóng)夫們。然后她又沿著另一溜小攤子走了回來,一路上她都在打量一張張的面孔、一個個漆黑的角落,還有一間間臨街的店鋪。
“在找什么人嗎?”會堂里招呼大家按時禱告的老人問道。老人手里拿著一條沾滿血漬的手絹,臉上毫無血色,他還不停地用舌頭濕潤著皴裂的嘴唇。
“沒有。不找什么人。”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不……多謝了。”
波塔挺喜歡這位瘦小的報時人,他一向都對波塔很不錯。波塔想要再說點兒什么,或許應該跟老人聊聊他的身體狀況,或者他的家人?墒,還沒等波塔開口,老人就弓下腰,在手絹上又咳出了一灘血。
到了各家店鋪都該打烊的時候波塔終于確定赫謝爾沒有來,她心想大概他已經(jīng)在博基茨拉夫找到住處了,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天色漆黑一片,廣場也看不到一個人了,可是在把門口的耙子和鋤頭拿進鋪子,把圓桶滾進來的時候波塔還是不住地四下打量著。波塔翻過寫著“正在營業(yè)”的牌子,關(guān)上門,最后再用黃銅鑰匙鎖好了門。那把鑰匙已經(jīng)被磨得很光滑了。然后她拉下遮棚,熄滅了油燈。上樓的時候她隱隱約約地聽到父母在為廚房里的錢爭吵著。
他們經(jīng)常在為錢吵架,所以在樓梯上看到列婭正在偷聽波塔覺得有些驚訝。聽到波塔走上樓,列婭轉(zhuǎn)過身,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一邊打了個手勢讓波塔跟自己一起坐在樓梯上。
“他來這兒不是來毀了我的女兒的,”父親說,“他要來買小麥,他來的時候就要住在咱們家。”
“憑什么?就為了十盧布?為了十盧布你就愿意敗壞女兒的名聲?你知道人們會怎么說三道四嗎?”母親非常熱衷于小道消息。她喜歡把那些事情稱做是“新聞”。她非常清楚最適合讓人們顛倒是非的是哪些事情,尤其是她自己嗜好傳閑話的毛病已經(jīng)是聲名在外了。
“沒有誰能敗壞別人的名聲。他要住在這里,僅此而已。人們會理解的。他可以住在衣物儲藏室里。”
“怎么。”
“我會把里面的架子都拆掉。”
“那咱們把床單被套都放到哪里去?”
“什么床單被套?只不過有幾條毛巾罷了。全都放到別處去。里芙克,十盧布的額外收入啊!”
“他們在說誰?”波塔輕聲問。
“阿方索先生。”
波塔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她將目光轉(zhuǎn)回到父母身上。坐在那里,她剛好能清楚地看到父母的腳。母親穿著一雙結(jié)實的皮鞋,紋絲不動地踩在光溜溜的木地板上;隨著重心的調(diào)整,父親套著舊靴子的兩只腳不停地輪換踩在地上,好略微減輕一點兒下背部的疼痛。以前波塔也聽到過他倆吵架,可是只有這一次她敏感地意識到他們是在為她的未來爭執(zhí)不下。有一陣子波塔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應該是跟阿方索先生聯(lián)系在一起了,F(xiàn)在,命運——如果波塔相信命運這檔子事兒的話,當然她并不相信真有所謂“命中注定”這回事兒——就要把他送到她的身邊來了?墒,波塔同時也意識到一切都取決于母親的態(tài)度,而母親是從來不會妥協(xié)的,母親的性格中絕對不存在這樣的東西。波塔的母親還從來沒有向老伴讓過步,吵架時她從不允許波塔的父親打敗自己。波塔坐在樓梯上,在她看來眼前的這一幕難以置信。她側(cè)耳傾聽著從父母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句話,一邊心急火燎地輕聲做著禱告。波塔真擔心世間根本不存在上帝。
又刮起了暴風雪,就在這樣的日子里赫謝爾來了。他裹著厚厚的大衣,頭上戴著一頂皮帽子站在呼嘯而過的風雪中,當時波塔正準備關(guān)門。赫謝爾告訴波塔他去了一趟黑海,還給了她一個小盒子,盒子上貼滿了紅色和橘色的小扇貝。他倆站在壁爐跟前聊著他這一趟旅程,以及另外去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事情。赫謝爾沒有解釋他為什么去了那么久,波塔也沒有問。
“那么,我的房間準備好了嗎?”
“好了。可是我的母親并不希望你住在這兒。”
“我覺得她對我挺有好感。”赫謝爾一邊說,一邊摘掉了手套,然后把手伸向了奄奄一息的爐火。他仍舊穿著大衣,融化的雪水在他的腳下圈出一圈平滑的積水。
“自打得知你要住在我們家的儲藏室里,她就對你沒有什么好感了。她覺得你會敗壞我們的名聲,晚上溜進我們的臥室,對我們肆意妄為。她管你叫‘魔鬼’。所以,倘若你還想住在這里,你最好能說服她。不過,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想我能行。我向來擅長干這種事情。”赫謝爾看上去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波塔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傲慢,這種傲慢用不了多久就會讓波塔的母親叫他收拾行李,離開這里。在波塔的母親眼里,赫謝爾趾高氣揚的步伐、放肆的笑容,還有迷人的舉止都是對兩個女兒好名聲的侵犯。波塔打算給他一點兒警告,不過她清楚這樣做百無一用。在過去的這個夏季,她對此已經(jīng)有所了解了。赫謝爾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他從不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
這天晚上,晚餐安排在了前廳。波塔的父親剛剛結(jié)束晚上的禱告回到家,他花了點兒時間蘸著涼水梳了梳頭,然后穿上了一件上好的外套,平日里只有到了安息日他才會穿這件外套。不久前波塔的父親參加了牛販子老婆的葬禮,那個女人死于一場婦科病,在葬禮上他的翻領(lǐng)蹭破了一塊,到現(xiàn)在那塊布也沒有被縫起來。赫謝爾進來時他正坐在長條桌把頭的座位上,他拘謹?shù)貨_自己的客人打了聲招呼。“阿方索先生,您來啦。”他一邊說,一邊沖對方指了指自己身邊的那把椅子。
赫謝爾點了點頭,坐了下來,列婭坐在他的對面。列婭穿著一條波塔從莫斯科帶回來的裙子,如同夜空一般的藍色綢緞上釘著小玻璃長珠,袖子是蕾絲的。對于一頓家常便飯來說,這件裙子太過于奢華了。列婭同樣花了一番工夫把頭發(fā)盤在了頭頂上,她甚至還在上面插了一根鴕鳥毛,那是她在波塔的行李箱的箱底翻出來的。赫謝爾對列婭的衣著打扮恭維了一番,列婭也對赫謝爾表示了感謝。當她面紅耳赤地低頭致謝時,那根鴕鳥毛也隨即來回跳動了起來。
波塔的母親沒有為自己的這位訪客做任何特別的準備。在餐桌旁坐下來的時候她還系著一條舊圍裙,在宗教節(jié)日使用的蕾絲長條桌布被她收進了抽屜。她在飯桌上鋪了一條平日用的桌布,那條桌布已經(jīng)泛黃了,上面沾滿了污漬,而且還裂成了兩截。
一開始,在做餐前禱告的時候大家都一言不發(fā),氣氛令人很不自在,不過這樣的沉默也沒有什么不對,只是在吃面包喝湯時所有人也基本沒有說什么話。
“洛基斯女士,真不錯。”赫謝爾說,他把碗里的湯喝得一干二凈。
波塔的母親緊緊地抿著嘴,她看了一眼赫謝爾,然后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碟:“波塔,來廚房搭把手。”
波塔一邊同赫謝爾互相瞟了一眼,一邊伸手端起了湯罐。
波塔端著罐子走進廚房,把罐子放在案臺上后她悄聲說:“媽媽,你非要對他這么無禮嗎?太叫人難為情了。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話嗎?問問他身體怎么樣之類的事情。”
母親站在爐子前,拿著一只銹跡斑斑的漏勺把鍋里剩下的煮土豆撈進碗里。“難道允許魔鬼跟咱們住在一起還不算對他足夠好嗎?我還得對他擺出一張笑臉嗎?”母親根本無意壓低自己的聲音。她伸手抓起鹽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撮鹽,然后把鹽撒在了土豆上。遲疑了片刻,她又捏了一撮鹽,這一次她把鹽撒進了波塔的圍裙口袋里。
“噢!媽媽!”波塔惱怒地說。
“閉嘴吧!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拿著!”母親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個護身符,把它系在了波塔的脖子上,“一直戴著。甭管別人說什么,永遠都別摘下來。”
波塔仔細地看看了這個護身符,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丑陋不堪的物件:“你以為他會對咱們干什么?”
“戴著它就行了。你父親把惡魔招進了咱們家。你得諒解我,我只是做點兒防備。”
波塔看了母親一眼,然后端起那碗土豆回到了前廳。過了幾分鐘,母親端著魚從廚房里出來了。大家又開始一聲不吭地吃了起來。
“那么,你打算去哪兒?”波塔的父親問道。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房間里的氣氛有多么緊張。
“楚因克家跟科茲爾斯基家。我想如果價格合適的話,我會買上一輛車的。”赫謝爾回答道。
波塔的父親知道這兩戶人家,他們會進城來采購日用品。這兩家在莫斯尼以西的地方各擁有好幾公頃的田產(chǎn)。他說:“我還會去瞧瞧巴扎克家。大伙都說他用上了‘科學方法’。他已經(jīng)還清了全部的債務,所以他干的一定差不了。當然嘍,他總是在吹噓這種所謂的種田法。不過,倘若能忍受他的嘮叨,我還是會去試試他家的麥子。”
“謝謝您,我會去的。”
父親給自己切了一塊魚,然后把盛魚的盤子遞給了列婭。列婭狐疑地看了看,然后就把盤子遞給了其他人。她不喜歡吃魚。“明天你會來嗎?”她一邊問,一邊給自己舀了幾塊土豆。
“不了。我還得去趟博基茨拉夫。”
父親咀嚼的時候下頜不住地咔嚓作響。“我有一個表親住在博基茨拉夫,”說完他又嚼了起來,“沒準兒你聽說過他,莫泰爾•洛伊森。”
赫謝爾想了一會兒:“我知道麥德溫有一個叫賽維•洛伊森的人。”
父親仔細回想了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而且……很不幸,我是說賽維•洛伊森。”赫謝爾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揭去了鱘魚身上的皮,一下子用叉子插住了白色的魚肉。
波塔的母親一直盯著自己的碟子。
“出了什么事兒?”列婭問了一聲。
“你說什么?”
“賽維•洛伊森。怎么不幸了?”
“噢,非?杀。他的妻子死了。大美女,把家里也弄得井井有條的。非常能持家。大伙兒都這么說。”
“她是怎么死的?”
“清洗雞仔時雞脖子的骨頭把她的手指劃破了。本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個小傷口,流了點兒血,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可是,后來那根手指發(fā)紅了,整只手就像氣球一樣腫了起來,然后她就發(fā)起了高燒。她丈夫把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醫(yī)生全都找來了,一大堆醫(yī)生,可是太晚了。過了三天她就死了。”
波塔的母親抬起了眼睛。
“就這樣?”列婭問道。
“就這樣。不過這還不算最糟糕的。他又再婚了。娶的是紡紗工的女兒,所以肯定他沒得到嫁妝。他倒是不在乎這一點,他自己很有錢。唔,也不是太有錢,不過他的確有點兒錢,能偶爾出去吃頓大餐,然后去去劇院。他做的馬鞍質(zhì)地非常優(yōu)良,他的顧客也都有錢支付那種價格的馬鞍。不管怎么說,他結(jié)婚了。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場災難。”赫謝爾用叉子插了一塊土豆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怎么啦?”列婭問。
赫謝爾嚼了嚼,然后把土豆咽了下去。他搖了搖頭:“情況一點兒也不美妙。你肯定不想聽。”
“不,我想聽。”列婭說。她頭上的那根羽毛劇烈地上下抖動著。
波塔的父親有些生氣:“聽了又能怎么樣。克植皇俏业谋碛H。我們都不認識他。我為他的不幸感到難過,可是他的事情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啊,爸爸。”
“講啊,阿方索先生。沒關(guān)系,在座的都是成年人。”波塔說。
波塔的母親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酒,透過酒杯邊緣飛快地瞟了一眼赫謝爾。
“好吧,”赫謝爾有些猶豫不決地繼續(xù)說了下去,“就這么說吧,一個少女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蛟S她開始覺得自己并不希望跟一個老頭子過日子,或許她的眼睛整日都瞄著籬笆外面的嫩草,或許那雙眼睛在瓷釉工的兒子身上逗留的時間有點兒久。”赫謝爾逐漸壓低了聲音。大家又陷入了沉默,各自琢磨著赫謝爾的言外之意。
晚餐后全家人挪到了房間另一頭,各自坐在長沙發(fā)或者椅子上。波塔的父親讓赫謝爾坐在高靠背的扶手椅上,赫謝爾謝絕了這番好意。他從餐桌旁拉過來一把椅子,等大伙兒都坐定后,他轉(zhuǎn)向家里的男主人問道:“你知道杜尼維茨的列博曼嗎?”
“我想我聽說過他。他很有名嗎?”
“小有名氣。”赫謝爾掃了一眼正在給老伴縫補襯衣的女主人,襯衣的袖子上有一道鐵銹紅的裂縫,就像是陳年的血漬。“這樣說來你們不知道他兒子的事情嘍?”
“我不知道他還有個兒子。”
“噢,沒錯,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好兒子。大伙兒都說那個孩子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學者,可是后來就出了問題。完全是意想不到的狀況。毫無先兆。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沒有人能弄明白為什么前一天他還好好的,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孩子,但是到了第二天……對他的母親非常無禮,在會堂里沖她嚷嚷了一堆粗話。你得清楚他可是一輩子從來沒有犯過錯的孩子。”
“他當時多大?”列婭問道。
“十三四歲的樣子。當時他已經(jīng)跟一戶富有的布料商的女兒訂了婚。當然,他的父親可不希望女方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出了問題,最終取消婚禮。他把兒子狠狠地揍了一頓,可是他兒子的言行舉止仍然很過分。沒過多久這個孩子竟然在一次葬禮上大笑了起來,還有一次他猥褻了一名女傭,而且還是個信異教的姑娘。甚至有人懷疑他從緞帶廠老板那里偷錢?梢韵胍,這位先生束手無策了。他已經(jīng)打算徹底放棄了,把兒子送到救濟院去。就在這時他突然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了。”
“怎么了?”
為了吊吊大家的胃口,講到這里時赫謝爾略微停頓了一下:“他明白了,自己的兒子被夢妖纏身了。”
沒有人吭聲。
波塔母親捏著針的手懸在了半空中,列婭微微地張開了嘴,直勾勾地盯著赫謝爾,波塔則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波塔的父親板起了臉:“波塔……”
“你們不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的事情吧。”
“阿方索先生是咱們的客人。”
“可是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套鬼話。他只是在跟咱們開玩笑。太離譜了,他自己清楚。”
“是的,她說的沒錯。一開始我也不相信。我覺得那個男孩變壞了,或者是發(fā)瘋了,要不然就是吃了什么東西害他得病了,或者其他完全可以說得通的理由。可是,后來我到杜尼維茨的當天夜里,他們做了一場驅(qū)魔儀式。我親眼目睹了一切。”
“噢!求求你。根本就沒有夢妖之類的東西。那都是嚇唬小孩子的謊話罷了。”
波塔的母親轉(zhuǎn)頭看著女兒:“聽聽你說的這些話,你懂的還真多。丫頭,要是夠明智的話,你就不會笑話這種事情了。世上有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說完她又轉(zhuǎn)向了赫謝爾:“請原諒我的女兒。她實在不該亂插嘴。她就是有這樣的毛病。”整個晚上這還是她第一次跟赫謝爾說話。赫謝爾瞟了一眼波塔,目光里清晰地流露出一股得意。波塔明白赫謝爾的意圖了,她沖赫謝爾笑了笑。
這天夜里,波塔躺在列婭身邊,她聽見赫謝爾不住地翻著身子。在客廳另一頭,草墊子在他的身下沙沙作響。波塔想象著赫謝爾的模樣,赤裸裸的胸脯,翻來覆去,把被子拉上胸口,然后又推開被子。
終于,波塔也睡著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她聽到一陣呻吟,那個聲音就像是野獸在疼痛難忍的時候發(fā)出的聲音。一開始她搞不清楚那個聲音來自哪里,她以為是列婭在睡夢中輕輕地吹著口哨。后來,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是睡夢中的赫謝爾在呻吟。呻吟聲越來越大,波塔擔心全家人都會被吵醒,于是她起身,抓了條披肩披在了睡衣上,脊背上拖著一條粗粗的大辮子。波塔就這樣走到了冷冰冰的客廳里,她光著兩只腳,渾身不住地哆嗦著,嘴里還吐著寒氣。她拉開簾子,看到赫謝爾側(cè)身躺在那里。于是她伸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醒醒……赫謝爾,醒醒。”
赫謝爾睜開眼睛,一把抓住了波塔的手臂。剎那間,他沒有認出波塔。
“對不起。”赫謝爾說。
“你做噩夢了。”
“我知道。沒事兒。”
“真的嗎?”
“是的。回去睡覺去吧。”
波塔回到床上,她本想好好想想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可是很快她就犯起了迷糊。雖然她仍然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床就在自己的身體下面,也知道身旁睡著列婭,然而雖然緊閉著雙眼,她還是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打著旋,那些東西很快便重合在了一起。波塔認出來其中有一把椅子、廚房里的爐子,還有一條鄉(xiāng)村小路。
過了幾個星期赫謝爾回來了,他跟波塔一家聊起了一位神奇的拉比。那位拉比在屠殺者身上施了法,就這樣整個鎮(zhèn)子幸免于被屠戮的危險。當天晚上,波塔的母親做了雞肉,而這天根本不是安息日。蕾絲桌布也堂而皇之地被鋪在了餐桌上。聽赫謝爾講這些事情的時候波塔的母親自始至終都微微地張著嘴,兩只眼睛牢牢地盯著自己的房客,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的瞳孔放大了不少。她專心地聽著每一個細節(jié),結(jié)果自己那盤雞肉都被放涼了。波塔的母親非常相信世界上存在著擁有神力的拉比。
用完晚餐,她邀請赫謝爾跟自己一道坐在長沙發(fā)上:“來,坐這邊。”她一邊說,一邊拍松了一只靠墊。波塔的父親沒有再穿那件上好的外套了,他坐在扶手椅里,悄悄地打起了盹兒。洛基斯家的兩個姑娘在廚房里忙活著。
“我能跟您講講死在埃斯特•丘金爾家棚子里那個窮苦人嗎?”赫謝爾問道。他朝后靠在了靠墊上,支起胳膊肘,用手托著下巴。
“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認識埃斯特•丘金爾了。”波塔的母親一邊說,一邊拿起了需要縫補的衣服。身背后的燈光在她的一頭亂發(fā)四周投下一圈光暈,她嘴唇上的皺紋顯得平滑了幾分。燈光,再加上急于跟別人分享消息的模樣讓她看起來幾乎成了一個小女孩。“她嫁給了我表親同父異母的兄弟。我聽說他們搬到了基輔。可是后來他過世了,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任何消息了。”
“那么您會對這件事兒感興趣的。”
赫謝爾告訴她有一個窮人去了埃斯特•丘金爾家,他哀求埃斯特給他找個地方過夜。埃斯特讓這個人住在后院的小棚子里,還給了他幾塊木叉生活。“顯然,這個人在夜里停止了心跳,因為在去給他送早餐的時候埃斯特看到他死在了稻草堆上。”
波塔的母親叫赫謝爾繼續(xù)往下講,她手里的活也沒有停下來。
“不過這還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搬運工去埃斯特家里要運走這個窮人的時候,猜猜看,他們在他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說到這里,赫謝爾陡然壓低了聲音。他神秘兮兮地輕聲說:“一大堆盧布。”
波塔的母親抬眼看著赫謝爾:“一大堆?多大的一堆?”
“比你這一輩子見過的還要多。”
“有人答應她留著這筆錢嗎?”
“當然了。那可是她家的棚子,是吧?那個窮人也歸她所有。那個人沒有親人,那些錢不需要交給任何人處理。她有權(quán)得到那筆錢,這樣做才是正確的,特別是你要想想,她對那個人那么好,在他臨終的時候收留了他。實際上,直到今天人們還在說就是因為她的慷慨,她才成了斯拉夫楊地區(qū)最富有的女人。”
“真不明白。”
后來,赫謝爾還講到過一個能把嬰兒變成蝙蝠的女巫,以及很多有關(guān)天使、魔法和大混亂,以及有人突然轉(zhuǎn)了運,有病人奇跡般地痊愈之類的事情。沒過多久,波塔的母親就開始期盼著赫謝爾的到來了,她還按照他的口味做飯。在赫謝爾沒有回來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一去就是兩三個星期,她還要跟波塔的父親打聽一下,看看波塔的父親有沒有收到阿方索先生的音信,他是不是被生意上的事耽擱了,他很快能回來嗎。她常常念叨著自己對他的擔憂,實際上,她只不過是在擔心自己有可能錯過一些“消息”。
“我一直在想……等你結(jié)婚后興許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列婭問道,她攤開身體躺在波塔身邊。夜深了,她倆熄滅了蠟燭,這樣可以節(jié)省些。窗外一片寂靜,廣場上空無一人。百舌鳥煩躁地哼唧著,雖然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但它還是匆匆忙忙地將自己慣常哼唱的曲目又翻唱了一遍,一心指望著能吸引來一只雌鳥。
“誰說我要結(jié)婚了?”波塔說。
“別傻了。你當然要結(jié)婚了。”列婭用手掌撐起腦袋,俯身看著波塔,“你覺得他的房子大嗎?你覺得會是一座豪宅嗎?”
“我怎么會知道?”波塔翻了個身,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會是一座豪宅。我想里面還有角樓,還有很多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