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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那顆子彈擦著華紹亭的左眼飛出去,拉開的傷口橫亙,沒入發(fā)跡,傷好之后,也會有條難看的疤,不過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紗布纏著,卻還像以前那樣環(huán)著裴歡的肩膀,抱住她。
  她終于在他懷里流出眼淚,這個懷抱已經(jīng)闊別經(jīng)年,物是人非。
  他輕輕吻她的頭頂:“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歡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她的肩膀。裴歡抬起頭,正視他的臉,這張在她夢里總是出現(xiàn)的臉,她繼續(xù)平靜地開口,好像只是一個回娘家的妹妹,說:“頭發(fā)還沒白,可是你老了。”
  華紹亭是老了,六年就讓他消磨成了這樣。他以前只是安靜,如今卻在放空,他對一切都不在意。
  裴歡抬起手撫摸他的頭發(fā),她抱緊他,然后在他肩頭靠著,一口一口艱難地呼吸,像是離了水的魚,壓抑而難以平復(fù)。
  “大哥,我嫁給蔣維成了,那不是傳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說,卻在他懷里蜷縮起來,“沒能殺你,我認(rèn)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訴我,從此我們兩清,我再也不回蘭坊了,好不好?”
  華紹亭拍著她的背,從小就是這樣,裴歡鬧起來無法無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氣了,會乖巧地安靜下來。
  裴家也曾聲名顯赫,只是當(dāng)年一場變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對姐妹。老會長顧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們救回了蘭坊。沒過兩年,老會長過世,華紹亭就認(rèn)下這兩個妹妹,負(fù)責(zé)將她們養(yǎng)大。華紹亭比裴歡大了十一歲,最初那幾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華紹亭自己都想不起來,后來他怎么就放不開這個孩子了。當(dāng)年的裴歡年輕氣盛,漂亮又有恃無恐,她要什么他都給,她鬧也好,折騰也罷,蘭坊上下,哪個不知道,三小姐是華先生的命。動華紹亭可以,動裴歡必死。
  當(dāng)年人人艷羨,如今鴛鴦成冰,怎么就鬧到不得不見血的地步。
  裴歡想殺他,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真的開了槍。
  華紹亭看著她,眼前的女人已經(jīng)不是孩子,她早就沒有當(dāng)年囂張的模樣,如今他的裴裴變了很多,她長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復(fù):“嫁人了。”
  裴歡忽然有些緊張,想掙出他的懷抱,可華紹亭看著病懨懨的,手下的力氣卻讓人無法反抗,她動也動不了,只能聽他繼續(xù)說:“那就和他離婚。”
  裴歡閉上眼睛,這是孽緣。
  她拼命搖頭,可他竟然連她搖頭也不許,發(fā)狠地吻她,她廝打起來,眼看華紹亭額角的紗布滲出血,他還不放手。最終裴歡放棄,不再掙扎。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終于不再叫他哥哥,“華紹亭,醒醒吧,我們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樣傷人,他在她面前無法克制情緒,他終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個讓人仰視的華先生。
  他很難過。
  屋里屋外一陣沉默。
  隋遠(yuǎn)在外邊溜達(dá)了兩圈,最后還是繞回來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的兩人起沖突。華紹亭的舊病險些復(fù)發(fā),如今不能再生氣。于是他念著醫(yī)者父母心,還是決定敲門提醒。
  這一招果然奏效,緩和了房間里的氣氛。
  裴歡心平氣和地坐在床邊,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撫過他的傷,說:“我看見那個女孩了,是不是叫顧琳?她像我……那脾氣,就像我十八歲。”
  華紹亭聽她說完,感慨地點頭:“裴裴,你就是仗著我愛你。”
  她就是這樣,從小被他寵得學(xué)不會低頭。如今也一樣,裴歡看見華紹亭身邊有別人陪著,也肯定以為他要在對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這就是裴歡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寵愛,從來都知道怎么去揮霍。
  任性妄為是缺點,可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歡起身給他的香爐里換香,動作有些生疏了,步驟卻還記得。華紹亭靜靜躺著,透過爐子上徐徐升起的煙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輕的時候也算女伴眾多,畢竟是這條道上的男人,什么樣的女人都見過,大多膩了就打發(fā)?扇兆泳昧耍A紹亭也不知怎么就獨獨寵著家里這一個。當(dāng)年十幾歲的女孩,就像曠野上剛剛長成的花,生動艷麗,美得驚心動魄。華先生心思再深,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縱得過了火,以為那樣快樂而禁忌的日子永遠(yuǎn)不會被打斷。
  人啊,這一生能付出的熱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時光從來不等人,轟然碾過,就剩而今。
  說什么都晚了。
  裴歡沒有急著離開,畢竟相隔六年前后,故人再見。何況蘭坊是她長大的地方,她一時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間里守著他,一連幾天,除了隋遠(yuǎn)和兩個隨身的中醫(yī),華紹亭再不許其他人進(jìn)海棠閣。
  外邊的閑話漸漸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將回到各自地盤去的時候,海棠閣里的那個人終于有了交代。
  顧琳被叫進(jìn)去。彼時,華紹亭正靠在窗邊撥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臉上的傷口還沒拆線,但氣色好多了。顧琳心里有疑問,可掩飾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兩步,便看見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個裴歡。
  對方似乎只是小睡,蜷著身體躺在那里,被子顯然是后來被人蓋上的,手邊還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剛剛挑完,眼睛乏了。
  顧琳突然覺得自己多余,偌大的一間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適。這畫面溫馨得讓顧琳說不出話,心里全部的疑問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燒著她的心。
  她不過多看兩眼,華紹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顧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著那串珠子,不動聲色地說:“三小姐回來了,往后,大家多照顧她。”
  短短一句話,意義重大。
  這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女人,往后就是華先生的三妹。
  顧琳心里一震,卻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這幾日她問過蘭坊的老人,在她還沒進(jìn)來的時候,華先生確實有兩個妹妹,三妹就是裴歡。只是后來到底出了什么事,造成他們這六年不見,勢如水火,這其中原因卻沒有人知道,或許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說。
  六年只字未提,這么多人,這么多雙眼,想來這個秘密在敬蘭會是要命的,說一個字,連累身后一家都要付出代價。
  顧琳心下定了定,點頭答應(yīng)。
  華紹亭又說:“家宴上的事誰也不許傳出去,會里也不許再提。我的傷沒事,養(yǎng)兩天就好了。顧琳,你盯著,這事要是讓外人知道,當(dāng)天在場的各位分堂主,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華紹亭的口氣依舊似有若無,手里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潤澤,他提在手里,這邊看過去,那珠子恍惚間就像一雙雙鋒利的眼。
  顧琳倒抽了一口氣,認(rèn)真地點頭:“是,我交代下去。”
  “還有,黑子這兩天剛蛻完皮,脾氣大,記得幫我提醒隋遠(yuǎn)他們,沒事別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顧琳扭頭看看門外,正對著半邊假山,下邊有鋪著沙子的淺池,那是黑子喜歡去的地方。黑子是條黑曼巴蛇,帶巨毒的種,從小就讓華紹亭帶回來,如今長大不少。當(dāng)年他一見它就喜歡,非要養(yǎng)起來。起初,蘭坊里的人都躲,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毒蛇也沒想的那么可怕,如果不招它,它并不傷人,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xí)慣了。
  華紹亭還有些瑣事,顧琳一一記下來,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動了一下,華紹亭立刻不再說話。顧琳會看眼色,趕緊說她先出去交代人辦事。
  她關(guān)門的時候愣了一下,看見華紹亭起身過去坐在床邊,似乎床上那人要起來了,于是,這么一個從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頭,在地上幫她找鞋子。
  顧琳往前廳走,陳峰正和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弟弟陳嶼在外邊晃悠,他們私底下和顧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跟她套近乎:“喲,姑奶奶臉色不好?”
  秋風(fēng)瑟瑟,一陣一陣打在身上,顧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變天了。”
  “這話怎么說?”
  “華先生交代,三小姐回來了。”
  一層一層傳下去,不過半日,蘭坊的新人舊人,心里都明白了。
  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又過去幾天。華紹亭的傷口終于拆線了,疤肯定有,不過隋遠(yuǎn)說后期再做一些恢復(fù),應(yīng)該不會太明顯。只是那傷口角度有些別扭,子彈劃過去,剛好破開了他的眉毛。
  華紹亭對著鏡子自嘲:“這是斷眉了,命薄。”
  小小一條縫隙,但終究是她給的。
  裴歡盯著他的傷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后她還是軟弱,還是下不去手。
  晚飯的時候,華紹亭難得開玩笑,說要慶祝他斷眉,要多吃一點補補,特意讓人多做了幾道菜。廚子還記得以前裴歡的口味,這一陣的菜都做得很對胃口。裴歡也不客氣,每天都和從前一樣,一點都不矜持,一碗飯吃得干干凈凈。
  顧琳在一旁的樹下站著,思緒飄得遠(yuǎn)了,卻又被華紹亭一句話拉回來。
  他指著顧琳給裴歡看,輕聲說:“你看看,這也是十八歲的孩子,可你那時候比她還瘦。”
  也許是食物讓人放松,裴歡笑了,點點頭。她一直很瘦,食補藥補也沒有用。
  華紹亭繼續(xù)和裴歡說話,這么看著,他們只是故人相見,一切都沒變。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長,氣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槍歷歷在目,血濺當(dāng)場。
  顧琳盯著裴歡,心里暗暗想,這女人有張好看的臉,難怪進(jìn)了演藝圈。也許不光是漂亮的問題,而是一種不經(jīng)風(fēng)雨,有人養(yǎng)出來的傲氣,笑起來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這樣的女人最動人,她顧琳哪里比得了?
  裴歡的命,可比她要強。
  女人一旦開始和人比,注定心里不太平。
  夜深了。
  華紹亭帶裴歡去院子里看黑子,果然,裴歡不怕它。華紹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養(yǎng)大的丫頭,和我一個脾氣。”
  裴歡伸手想把黑子抱起來,華紹亭攔住她:“今天不行,它剛蛻完皮,過段時間再帶你來,它就認(rèn)識了。”
  夜里光線暗,院子里只遠(yuǎn)遠(yuǎn)點了燈。裴歡問他:“你一個人的時候就這樣嗎?怎么不弄亮點?”
  他倒干脆:“平時夜里只有黑子陪我,我們倆都是冷血動物。忘了你回來了,你喜歡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燈都打開,氣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來。
  這話說的刻意了,裴歡知道他在撇清顧琳。
  只是裴歡心里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撫摸他受傷的臉。華紹亭沒動,嘆了口氣。
  她笑了,耐下心來好好商量地說:“你不用和我解釋,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顧琳照顧,挺好的。今天吃飯的時候我仔細(xì)看了看,她比我聰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擔(dān)心。”
  這話說得多有大家風(fēng)范。
  可是華紹亭一句話就能讓裴歡原形畢露,他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慢慢地說:“裴裴,誰疼誰知道。”
  那雙血雨腥風(fēng)都看過的眼,帶來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裴歡身上。她心里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酸,驀然抽回手。
  華紹亭說得對,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誰疼誰知道。
  兩個人順著院子散步,臺灣這地方氣候溫和,適宜木材生長,何況過去蘭坊修建用料都很講究,長廊上的柱子都是金絲楠木,在幽靜的夜里散發(fā)出陳舊安和的味道。這種木料都是皇家專用,當(dāng)年第一任主人在建蘭坊的時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華紹亭這里,他不喜歡,幾次想拆了重建,還是裴歡攔住的。
  經(jīng)年之后,裴歡沒想過自己還能陪他走在這里。風(fēng)穿過蘭坊安靜的院落,一切都沒有變,和她記憶中的畫面重疊,包括這些浮著金絲的木頭。
  華紹亭一直沒再說什么,過了很久之后,他靠在廊柱上問她:“這幾年,他對你好嗎?”
  裴歡點頭,她說得很實在,不再是那年驕縱的孩子:“阿成對我挺好的,蔣家的人也都不錯。”她頓了一下,看著他說,“我是個女人,不想受人欺負(fù),我需要他。”
  她因一個廣告被人挑中,后來進(jìn)了娛樂圈。那個圈子水深火熱,那時候她剛剛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養(yǎng)成的倔脾氣引來無數(shù)麻煩。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丈夫,她這樣年輕又不肯低頭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籌碼生吞活剝。
  華紹亭點點頭,眼睛里看不出一點波動:“我會答謝他,算是感謝他這六年對你的照顧。”
  這話說得輕而易舉,仿佛只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裴歡被他激怒,勉強保持平靜:“你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他依舊自以為是,以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讓他如愿,她看著他暗淡的輪廓說:“蔣維成是我丈夫,我不會離開他。”
  華紹亭聽著這句話,沒有打斷,隨后他的手慢慢伸過來,繞著裴歡的手指,滑過她的腰側(cè),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細(xì)密的蛛網(wǎng)。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圖,卻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終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見的力量如同繩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將她困在他懷里。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遠(yuǎn)都記著,這種經(jīng)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讓她午夜驚醒,人事已非。
  被深愛著的人的折磨,這種感覺很可怕,像一種慢性病,不斷發(fā)作,而她已經(jīng)忍過六年。
  “和他離婚。”華紹亭重復(fù)這句話。
  裴歡不再反抗,順從地靠在他懷里,低聲說:“我嫁給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沒出息,我愛你。”
  他低聲笑,吻她的頭頂:“我知道。”
  她忽然有點激動,仰頭看著他:“你說誰疼誰知道,可是當(dāng)時你在什么地方?”她吸了一口氣,慢慢平復(fù)下來,看地上交纏的兩道影子,自嘲地笑,“別說疼,你信不信……就算現(xiàn)在有人把我剝了皮,我都能忍。”
  華紹亭的手指漸漸用力,她側(cè)過臉不看他,他忽然轉(zhuǎn)過身將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細(xì)密得像在懲罰。裴歡用盡各種手段反抗,喘息著盯著他,對他的舉動似乎無動于衷,冷靜提醒:“大哥,我是蔣維成的人。”
  這話就是刀,但華紹亭沒有生氣,抬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竟然慢慢笑了。他臉上有她開槍留下的疤,人還是白日里那個悲喜不驚的華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開她的衣領(lǐng)。
  裴歡的背后沒有退路,她光裸著消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里。突如其來的涼意讓她異常驚慌,下意識拉住他,這個男人總帶著病氣,可那雙眼睛卻能讓人不由自主地變得低微,像是夜里的魅。
  罪孽橫生,偏偏融在一個沉靜的男人身上,生與死,愛與恨,原本就是雙生的魔鬼。
  她漸漸覺得冷,華紹亭扯著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氣還是淡淡的:“那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是誰的人。”
  布料寸寸撕開,那聲音里透著殘忍,他不動分毫的目光掃過她每一寸皮膚,儼然變成一場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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