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紹亭的眼睛受傷了,見光時間一長就不舒服。他用手遮了遮,加重語氣說:“除非我哪次發(fā)病死了,你就可以直接告訴裴裴,當做……我給她的遺產(chǎn)。”
隋遠沉默,別人都說他是怪人,他什么都研究,可還是研究不透這只老狐貍的心思。
華紹亭曬了一會兒太陽,心滿意足,臉色好了一點,他往屋里走,邊走邊說:“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過來,我需要她恨我。”
這樣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
恨一個人,總比愛一個人容易些。
城市的另一端。
裴歡一個人跑去買了新的衣服和外套,又一個人去酒店開了房間。
她從蘭坊離開得非常急,渾身亂七八糟,被迫泡在浴缸里坐了大半天。最終點了酒,在房間里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昨夜一場瘋。裴歡只是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下,卻還是喝多了,等到她勉強下樓離開的時候,腳步虛浮,踉蹌著連大衣扣子都系不上。
酒店門童看出她的醉意,伸出手要扶她:“小姐?”
裴歡心里堵著一股氣,她推開門童,往大門外跑,幾層臺階,眼前卻天旋地轉(zhuǎn),威士忌的后勁全都往上涌,整個人直直地就往下倒。
她沒摔在地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拖起來。
裴歡眼前一陣黑,胃里開始不舒服,捂著嘴抬頭看,迷迷糊糊看了很久才看清來的是誰,可惜她來不及說話,退后兩三步就開始吐。
那人天生桃花眼,怎么看都是一張標準紈绔子弟的臉,今天他出來的很匆忙,身上穿著深灰正裝。他一直站在裴歡身后,看她蹲在大街上嘔吐。
人來人往,指指點點。
裴歡淚流滿面地吐干凈了,抱住膝蓋倒在地上。他對她這副鬼樣子冷嘲熱諷,終于走過去說:“你不要臉隨你,我丟不起這個人,起來。”
裴歡盯著男人一塵不染的褲角笑了,她抹了一把臉,勉強扶著墻站起來,搖搖晃晃,還一臉端莊地站著。
不遠處開來一輛車,剛剛停在路邊。男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扯過裴歡把她塞進車里。
裴歡盯著窗外一語不發(fā),她身上換過的衣服都是一早跑去買來的,商場剛剛開門,她隨便沖進去拿了兩件,并不合身,甚至還是她最不喜歡的淡黃色。
失蹤數(shù)天,酒店,大醉,臨時換的衣服……
裴歡頭疼得厲害,她剛剛緩過一點酒勁來,什么都懶得掩飾了。蔣維成冷著臉,打量她渾身上下的異樣,車內(nèi)的氣氛降到冰點。
裴歡看向他說:“蔣維成,你現(xiàn)在嫌我不要臉,太晚了。”
車順著市中心的護城河一路開著,沿著老城墻往東邊去。
蔣家就在東墻八號院,院落規(guī)模很大,在老祖宗的根基上修建得非常簡潔。這里鬧中取靜,幾百米外就是最繁華的中心大街,但因為有一整片樹林,百年成材,和河道一起擋住了大片喧囂。
樹林之后的院落一直被演繹成各種高官望族的居所,但究竟歸屬于誰,很少有人知道。
蔣維成的車一直開進院里,停在南樓。裴歡推開車門,陽光曬過來,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她扶住車門,又有點難受。
林嬸原本是過來給他們開門的,看出裴歡不太對勁,趕緊跑來問:“少夫人這是怎么了?”
蔣維成先林嬸一步扶住裴歡的胳膊,看了看裴歡的臉,他突然拖著她的腰,把她整個抱了起來。
林嬸也看出裴歡喝酒了,讓人去端醒酒湯,嘴里還念叨他們:“少夫人天天一個人在家里等著,少爺也不常回來……唉……”
裴歡掙扎不動,被蔣維成抱上樓回到房間,主臥是個大套間,里屋有她的床。他把裴歡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下,她本能地縮進被子里,而蔣維成就站在床邊盯著她看。
裴歡折騰了這么久,酒都醒了大半,她翻個身背對著他,躺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還有事?先去吧。”
蔣維成的聲音從后邊傳過來,帶著怒:“這幾天去哪了?”
她閉著眼睛不說話。
“我一個朋友在酒店里看見你了,給我打電話,怕你有事。裴歡,你就這么賤?”
他的聲音越來越近,裴歡轉(zhuǎn)身想要說什么,卻看見他已經(jīng)俯下身。平常蔣維成不常回家來住,就算偶爾在一起,兩人也都客客氣氣。蔣維成的情人很多,足夠他頭疼的了,他回家很少發(fā)脾氣,可是今天他卻連眼底都燒著憤怒。
裴歡有些訝異,下意識想要坐起身,頭卻疼得厲害,她一晃神的工夫,蔣維成已經(jīng)扣住她的手把人甩回床上,扯開裴歡的上衣想要看她身上的痕跡。
她急了,廝打著把衣服扣好:“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你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我蔣維成的人!用不用把結(jié)婚證找出來……讓你帶回去給他看看?”
裴歡披上一件睡衣長袍,終于安靜下來。
她沒留消息失蹤這么多天,蔣維成肯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她看著他說:“我總有回娘家看看的權(quán)利吧?”
蔣維成怒極反笑,站在床邊冷眼看她,一字一句地說:“回去看看……好啊,回去看看你大哥,這一看都看到床上去了!”說著他突然頗有深意地俯下身,溫柔的桃花眼點點帶著刺,“他還沒死呢?”
這一句話扔過來,裴歡心里突地一跳,不知道為什么,就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她驚得脫口而出:“你閉嘴!”
蔣維成笑得更得意,偏不放過她:“華紹亭的病是治不好的,早死晚死都一樣!你慌什么?他當年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你姐姐呢?六年了!別再騙自己了……她早被害死了!”
裴歡臉色蒼白,攥緊被子,蔣維成卻一直在提醒她:“他就是個畜生!當年他就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現(xiàn)在你還敢送上門去……”
她捂住耳朵拼命讓自己冷靜一點,可是蔣維成卻在拿她的傷疤發(fā)泄憤怒。她漸漸情緒失控,尖厲地叫起來讓他閉嘴,蔣維成看著發(fā)了瘋的裴歡,突然揚手打在她臉上。
裴歡被他打得摔在床邊。
嘩啦啦一陣響,瓷碗里的醒酒湯灑了一地。
所有沖動都隨著聲音戛然而止。
林嬸剛好要送東西進來,撞見這一幕,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愣了足有半分鐘才反應(yīng)過來:“少爺!少爺別……”
蔣維成回身低吼:“滾開!”
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這里。
裴歡捂著臉掙扎著坐起來,終于從可怕的記憶里驚醒。她慢慢地順著床圍坐在地上,原本冰涼涼的地板上鋪了一層羊毛毯,她就這么坐著出神,太陽穴突突地跳,卻比不上心里千刀萬剮。
她覺得自己哪里都疼,特別想哭,可是嗓子又干得說不出話。
最后裴歡就這么干巴巴地輕聲說:“蔣維成,我知道你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憤怒的男人退后兩步,頹然地靠在墻上。
裴歡低著頭說:“可是來不及了。”
蔣維成大步走出去,摔上門沒有再回來。
裴歡在地上坐到渾身僵硬,最后被林嬸扶到床上躺了一會兒。
林嬸已經(jīng)五十多歲,從六年前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就跟著到了南樓,這么多年,她什么事都見過,可哪次也沒像今天這樣。
下人們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林嬸只好守著裴歡不敢走,生怕她想不開。
裴歡緩過勁兒來,人清醒了,就去換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凈。林嬸還站在屋里不動,裴歡笑了:“沒事,不用擔心我。”
林嬸眼睛都紅了,坐過來跟她說:“少爺脾氣大,打人是不對?墒巧俜蛉……您也知道,少爺不管在外邊有多少事,那都不是真的。”她越說越覺得今天鬧大了,蔣維成風流的名聲在外,對女人溫柔無比,唯獨對家里這位夫人脾氣大得很。他今天打都打了,這往后裴歡的日子更難過了。
林嬸聲音小了,不敢看裴歡的表情,半天又說了一句:“您這幾天去哪了?少爺……急……他一定是急壞了!”
裴歡離開前把手機鎖在了抽屜里,正在翻箱倒柜找鑰匙,仿佛剛才那一切從未發(fā)生。林嬸嘆氣,看她臉還腫著,拿了冰塊上來。她一邊冰著臉一邊回身看了看鏡子,竟然還笑了。
裴歡慢慢地說:“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和同學鬧,胳膊破皮流血……就那么一點小傷,我大哥看見,讓人堵了兩條街,后來鬧大了……報紙上還說是臨時管制。”
她說著挪開冰袋,蔣維成剛才一點情面都沒留,硬生生打醒了她,也打得她沒法出去見人。
裴歡指著鏡子里這個腫著臉、被人打被人罵的女人,輕聲跟林嬸說:“知道嗎,她以前半點虧都不能吃,天塌了也有人擋。”
她說話的時候,剛剛涂了一點點口紅,整個人有了生氣。她眉眼上挑,就像株明艷的野玫瑰。
到底還年輕,有炫耀的資本。
林嬸怔住了,這六年,她見到的蔣家少夫人是個忍氣吞聲的女人,家里的人都不喜歡她,僅僅靠著蔣維成對她的態(tài)度不明確,這日子才能一直過下去?蓜偛,裴歡說話的時候,林嬸卻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飛揚跋扈,任性妄為。原來她也那么濃烈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