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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這個男人還沒到老去的年紀(jì),卻有歲月磨過的內(nèi)斂和從容。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和一串溫潤的珠子,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詭異的華麗感。
  裴歡給手機充了電,一開機沒多久就開始震動。她匆匆忙忙接了電話,竟然說下午還要出去,下人們都不太放心,尤其她的臉還腫著。
  裴歡下樓吃東西的時候林嬸欲言又止,她只好解釋:“還有工作要忙。這么多天壓下來,他們在背后早罵我耍大牌了,我哪有那個資本。”
  裴歡吃飽喝足,戴著帽子和墨鏡出門去片場。路上手機響個不停,她接了兩次,都被敬姐破口大罵,可是掛斷之后對方還在打,好像存心讓她難堪。
  “真他媽當(dāng)自己是一線了?早半個月就通知你回來補兩個鏡頭,你呢?給我玩失蹤!”
  裴歡被她一連串話罵得沒時間解釋,她之前打定主意回蘭坊,哪還有空去想這些,如今只能說家里有急事。敬姐一聽罵得更過癮了:“家?你那也算家?別人嫁豪門都三年抱倆了,你可倒好!你去問問,誰信你嫁了蔣維成?你也真夠不爭氣的……做個正房還不如通房丫頭有臉!知道隔壁新簽的Alice嗎?這幾天拽得拿鼻孔看人!不就因為爬上了你男人的床啊……”
  裴歡頭靠著車窗,她找不到耳機,只能把手機聽筒按在肩上,她今天心力交瘁,坐了蔣家的車趕過去,車?yán)锾察o,就算她捂著也還是能聽見經(jīng)紀(jì)人的罵聲。
  司機時不時透過后視鏡偷偷看她,裴歡只好閉上眼。
  前兩個月裴歡剛拍完一個電視劇,配角而已,不算重要。她這兩年似乎有意在躲什么,曝光率越來越不行,自己卻沒一點著急的意思。敬姐恨得牙癢癢,天天罵也不管用,好不容易求來的大制作她不肯接,就這么一天一天等著過氣。
  裴歡到了片場,補拍的是幾場過場戲,選在還沒營業(yè)的商廈頂層。已到深秋,敬姐還穿著迷你超短裙,高跟過膝靴踩得地面噠噠響。她迎面就把裴歡扯到一邊,一肚子火正愁沒地方發(fā),她剛要開口卻看見裴歡的臉不對勁:“祖宗,你這臉……”
  敬姐竟然愣住了。
  裴歡低著頭摘掉墨鏡說:“妝畫重一點,應(yīng)該能遮住吧?”
  敬姐呆呆地伸手摸她的臉,壓低聲音問:“誰打你?蔣維成他打你?”
  裴歡沉默,就算是默認。敬姐的表情從驚訝到壓抑,最后徹底演變成憤怒,她極力把聲音放低,口氣非常嚴(yán)肅:“這他媽是家暴!還忍什么呢?他外邊養(yǎng)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嗎?回家還敢打你?和他分手!”
  裴歡揉了揉臉再次提醒她:“我們真的結(jié)婚了。”
  這段婚姻只是個小報上的傳聞,因為以蔣家的地位,蔣維成不可能悄無聲息地娶妻,甚至連一場婚宴都沒有。只是當(dāng)年裴歡一個小姑娘,沒名沒分,有人銷了她的背景查不出來歷,又莫名其妙連接了好幾部戲。有八卦的記者看到蔣家的車曾經(jīng)接送過她,而蔣維成確實與她私下來往,因此,這件事漸漸被人傳出來。
  到如今,蔣維成依舊風(fēng)流快活,新上位的嫩模、演員個個都招惹,他們兩人也不再公開一起出現(xiàn),連八卦報紙上都不再出現(xiàn)他們隱婚的傳言。
  裴歡知道沒人信,但她無所謂。她如今有了一點自己的積蓄,可以定期給孤兒院捐款,笙笙的醫(yī)藥費暫時也不用急,所以她每年只不痛不癢地接幾部劇,電影完全不再拍,就連蔣家接送的車她都盡量不讓過來。
  裴歡低頭玩著墨鏡不說話了。敬姐在一邊恨鐵不成鋼,罵了半天可是對裴歡毫無效果,這女人好像已經(jīng)百毒不侵,被欺負成這樣也不哭不鬧。敬姐實在不能理解,她當(dāng)年選中裴歡的時候,這孩子才十八歲,那是個廣告女主的選拔,砸了重金做各種噱頭,來報名的有八千多人。導(dǎo)演很嚴(yán)苛,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就想找一個毫無經(jīng)驗的女孩,要有天生的脾氣,養(yǎng)尊處優(yōu)而來的驕縱,像個漂亮的小惡魔。
  這定義對如今的女孩而言太難了,生活這么實際,人人都有功利心。
  其他人無非揣著一顆明星夢,不是演得太做作就是太過火,只有敬姐最后一眼定了裴歡。
  那個廣告引起轟動,裴歡卻突然消失了兩年。她再回來找敬姐請求工作的時候,已經(jīng)性情大變,沒人知道那段時間,她發(fā)生過什么。
  到如今,裴歡依舊年輕,她畢竟是混這個圈子的女人,只要稍微肯豁出去一點,前途一片大好。蔣家這么對她,又對她的工作一點助力都沒有,她還忍氣吞聲,究竟為什么?
  敬姐越想越覺得她蠢到家了,指著她的鼻子警告:“聽著,我一直給你很大空間,不管你的私事,現(xiàn)在我必須告訴你!回去就和他離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個蔣家,就算你心里另有所圖,要錢還是要名?我再給你找!跟著他受氣還挨打?敬姐這兒就沒這個道理!”
  裴歡已經(jīng)往化妝間里走,她深呼吸,慢慢找到一個無懈可擊的表情,漂亮又專業(yè),隨時可以笑,隨時都能哭。敬姐踩著高跟靴追著她跑,還在說些什么。裴歡笑了,伸手淺淺地抱了抱敬姐,小聲地安慰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蔣維成對我有恩,嫁給他是我唯一的報答。”
  敬姐沉默了,站在原地看著裴歡去化妝,兩邊人來人往,無數(shù)人盯著她被打的臉,冷嘲熱諷,她卻安之若素。
  敬姐站在一邊嘆氣,點了一根煙。
  她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裴歡的時候,這孩子年輕得讓陽光都嫉妒,站在一大片花枝招展的女孩里依舊引人注目。她傲氣地仰著臉,一點都沒化妝,還抱著汽水。
  那天選拔場地里人太多,有些熱,裴歡額頭出了薄薄一層汗,什么都沒做,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全世界都給她。
  當(dāng)年的敬姐居高臨下地坐在評委席上問她:“將來紅了,有沒有什么發(fā)展目標(biāo)?可以談?wù)効础?rdquo;
  裴歡眨眼,說:“我只是路過。”
  多少過去的事,說過去就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敬姐在這行干了十多年,什么事都見過,今天第一次為別人心疼。
  都是女人,她見過裴歡最美的時候,所以為了現(xiàn)在的她難過。
  她總想問問裴歡,那孩子卻不肯說,她不知道她自己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她到底欠了蔣維成什么?而那個男人,縱橫情場,風(fēng)流得意,為什么娶她又不好好對她?
  裴歡不想說,敬姐也就不追問了,她有種直覺,這里邊的事,問多了反而麻煩。
  那天裴歡的狀態(tài)顯然不佳,導(dǎo)演最后非常生氣,但看在敬姐的面子上,沒有發(fā)作,草草收工,讓裴歡第二天早點來。
  她去衛(wèi)生間里換衣服,因為是租的商場,還沒營業(yè),衛(wèi)生間大而干凈,她就在隔間里坐了一會兒,不太想出去。
  外邊有動靜,別的演員也進來卸妝,裴歡拿好衣服低頭出去,卻被人攔住了。
  女主角盛鈴是最近超人氣的一個新人,年紀(jì)和裴歡差不多,其實算起輩分比裴歡低了不少。但如今人紅就有恃無恐,走路都開始拿架子。
  裴歡剛好走到她身后,盛鈴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己的睫毛。裴歡朝她打個招呼準(zhǔn)備走,盛鈴卻像完全沒看見她一樣,順口和旁邊的兩人說:“都是賣,也得看賣給誰,沒資本就別攀高枝。當(dāng)年裝一副豪門夫人的樣子,如今挨打也得認。”
  旁邊兩個女人笑了,隨聲應(yīng)和:“就這還是她修來的福氣呢!能讓蔣少打她,知足吧。”
  盛鈴忽然口氣急了:“胡說什么!就她半死不活那樣子……蔣少喜歡?那都是傳聞,八卦報紙,今天寫你,明天寫她,這你們也信!我看啊……人家早忘了她是誰吧,鬼知道她被誰打成這樣,還有臉出門!”
  裴歡站在門邊,深深吸氣,一語不發(fā)地推門出去。
  “哎!鈴鈴,你昨天不是說你和蔣少……”
  她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外邊劇組的人正在搬東西,一地凌亂。裴歡走得快,踩在電源線上差點絆倒。兩個劇務(wù)不耐煩地揮手:“快走快走!沒看見這兒忙著呢!”
  敬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裴歡被人狠狠推到一邊,趕緊抱著自己的東西往外跑。
  電梯上上下下都有人,她不想和那么多人在一起,風(fēng)言風(fēng)語她聽得太多,心煩意亂,只想一個人趕快離開,所以走了樓梯。
  關(guān)上厚厚的防火門,她蹲在樓梯上。
  一切都安靜下來,裴歡把臉埋在抱著的衣服里,非常想哭。
  她不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她想復(fù)仇,可是殺不了華紹亭,她想回來繼續(xù)過以后的日子,可是無法面對蔣維成。
  唯一的親生姐姐裴熙失蹤六年了,她找不到她的下落,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她蹲了好長時間,哭不出來,想了好一會兒,還是翻出手機打給惠生。
  院長接了電話,聽出她聲音不太對勁,以為她有急事。裴歡說剛拍完戲有點累了,只是想聽聽孩子們的聲音。
  院長拿著手機去了孩子的休息室里,他們正在唱歌。裴歡靜靜聽了一會兒,突然請求院長讓笙笙接電話。
  孩子很小,身體不好,說話軟聲軟氣的:“裴阿姨,笙笙想你了。”
  裴歡眼淚嘩地涌出來,她有好多好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她就這么捧著手機哭,她想,這個不能相認的孩子,就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裴歡很久不說話,笙笙似乎有點害怕了,不停喊她。院長接過電話。裴歡掩飾好聲音說:“她最近身體怎么樣?”
  “穩(wěn)定下來了,醫(yī)生剛剛會診完。可是笙笙的情況比較危險,做手術(shù)有風(fēng)險,現(xiàn)在方案還在討論。”
  “我不想現(xiàn)在就讓她做手術(shù),我知道風(fēng)險很大。”
  院長有點奇怪,裴歡似乎很肯定這件事。院長知道她格外喜歡這個孩子,而且院里的醫(yī)生都是裴歡幫忙資助過來的,大家一直都和她商量笙笙的事:“可是先心病還是趁著年紀(jì)小手術(shù)比較好,笙笙快五歲了,再大更有危險,而且笙笙的情況比別的患者都復(fù)雜,很可能和遺傳因素有關(guān)。唉……我們院里的人都說,她父母就是因為這個才遺棄她的。”
  裴歡心里更難過,她不是為了孩子的病才這么做,她付出那么多代價才保住她,可如今她卻只能聽笙笙叫她一聲“阿姨”。
  “她手術(shù)和后續(xù)治療的事我來想辦法。”裴歡努力裝出平常的口氣,她快要堅持不下去,只有笙笙是她余生唯一的理由。
  打了這通電話,她終于能逼著自己再次站起來,好好走出去。
  蔣維成一直沒有回家。
  平常他也經(jīng)常這樣,回家睡的日子少之又少?山裉炫釟g卻一反常態(tài),坐在大廳里看書,一直等他,等到深夜十二點,她看了看表,知道他是真的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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