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姆爺是一只老猴子,阿吉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未來老去的自己。阿姆爺?shù)母赣H也曾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某個王,只是它沒有它的兄弟強壯,它保留了王的弱勢基因,然后庸碌安靜地活到現(xiàn)在,它也沒有阿吉那么憤怒。
“你的果子呢?”阿姆爺問阿吉。
“遇到了羅布……”阿吉攤攤手。
“噢。”阿姆爺摸摸索索地從身后的樹洞里掏出來幾顆鳥蛋,那是被某個不負(fù)責(zé)任的藏馬雞丟了的,“拿去給它……”
阿吉也不客氣,接了過來。它從來不跟阿姆爺客氣,甚至都成了習(xí)慣。
這時候,猴王終于忙碌完了,舒服地舒了一口氣,然后離開她,躺在樹枝上,開始驕傲地用眼睛巡視它的領(lǐng)地,這是它的族群。她坐在樹梢,靜靜地看著她的王;蛟S不久之后,她就能生出一只或者幾只的猴子,會有阿吉,也會有一個王。
“那個誰……”猴王一下子看到了阿吉,然后慵懶地朝它招招手,讓阿吉送去本應(yīng)該早就送到的食物。
阿吉雙手捧著阿姆爺?shù)镍B蛋,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過去:“王……”
“怎么是這個?”猴王有些不悅地看著它手里的蛋。
“我遇到了羅布……”阿吉用眼角瞟著不遠(yuǎn)處的她。猴王發(fā)現(xiàn)它的眼神,便恥笑般地看著它,伸手把蛋砸到了它的頭上。
阿吉沒有躲,它依然看著美麗如昔的她。她看到猴王砸了阿吉滿臉蛋花,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
這是阿吉的愛情,卻永遠(yuǎn)不會屬于阿吉。
猴王一腳把阿吉踢落枝頭,她在阿吉眼中越來越遠(yuǎn),阿吉越沉越低,像是沉淪到地獄里去了,一直落到地上,抬頭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看著它,有一絲擔(dān)憂?
重重摔在枯葉上的阿吉,此刻笑了——她為我而擔(dān)憂。
這可是它第一次引起她的注意,盡管如此狼狽。
6
耿格羅布做了一個夢。
夢到山著了火,湖水也翻騰起火焰。它在火中奔跑,炙熱讓它窒息,皮毛與脂肪開始燃燒,無處可逃。
然后它聽到了一聲凄厲的鳥鳴,一只無比巨大的火鳥,從天空劃過,它身上的羽翼落下無數(shù)的火焰,把整個世界都焚灰化燼。
它一下子醒了,第一次感覺到心跳得這么快。這種感覺是恐懼?它搖搖頭,不肯承認(rèn)。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只烏黑的肥竹雞,站在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
這是啥品種的雞?
它轱轆一下從地上坐起來,看著那只丑陋的生物,甚至覺得那只猴子的屁股都比它好看。
可惡的它這是什么眼神?嘲弄嗎?
肥竹雞是在嘲弄它,“嗚……嘎嘎”地叫了一聲。
這種嘲弄激怒了心情不太好的耿格羅布。耿格羅布偷偷地摸了一塊石子兒在手里,因為它知道自己萬萬追不上一只鳥,哪怕只是一只肥竹雞。
它瞇著眼睛瞄準(zhǔn),趁那肥竹雞一不注意,嗖地把石子兒扔了出去——它就是用這一招趕走了原本棲息在這半邊山坡上的那群竹雞的。
噗的一聲,石子兒卻意外地打空了,只在地上激起了幾片落葉,而原本落在那里嘲弄自己的肥竹雞卻不見了。
爪滑了?
它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胖爪子,捏了捏空氣,一切都好,還是很有力量。
那只肥竹雞呢?怎么會憑空消失得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連根毛也沒留下。
奇了怪了,耿格羅布隨手拗?jǐn)嘁桓,把竹筒捏成一些竹片,撿了一片扔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幾口。
竹子并沒有多少營養(yǎng),為了保持力量,它每天必須吃下幾十公斤的東西。
耿格羅布喜歡嚼碎那些青翠的嫩竹,吸吮里面略甜清香的汁液,而今天的這些竹片水分不僅少了很多,并且還苦澀。耿格羅布皺著眉頭吐掉才嚼了幾口的竹片。
連飯都不好吃了,低血糖開始讓它變得更加暴躁。
“嗚……嘎……”
一聲難聽之極的嘲笑,從竹林深處傳過來。
耿格羅布扭頭便開始奔跑。它沒有被如此挑釁過。
耿格羅布跑過竹林,那嘲笑就在樹梢;耿格羅布跳過山澗,那嘲笑就在浪尖;耿格羅布辨認(rèn)著風(fēng)向,嗅到了那個聲音主人的氣味。
這是對它偏執(zhí)的懲罰。
7
“阿吉,阿吉。”
阿吉也在做夢,夢到它是猴王,她對它笑靨如花,它拉著她繁衍后代,使勁繁衍后代,不停地繁衍后代……
睜開眼,卻看到了一張老朽蒼黑的臉。
“阿姆爺……”阿吉認(rèn)出了面前這張老臉,只是虛弱,方才的墜落讓它受了傷,渾身的酸痛讓它一動不能動,骨頭應(yīng)當(dāng)是斷了幾根。
“唉。”阿姆爺無奈又怯懦,“我知道你娃兒的心思,可是那樣的心思你萬萬起不得……這世界總要分出個尊卑來的不是?”
阿吉沒作聲,它還在留戀夢中的繁衍,眼睛四處尋找著她。
“等你到我這把年紀(jì)就明白了?瓤……”阿姆爺干咳了幾聲,不敢再說,因為猴王正在盯著它們。
阿吉在猴王的身側(cè)尋找到了她,她輕蹙眉頭的樣子,簡直可以讓阿吉再去死一次。阿吉癡癡地看著她。她卻在看著她的王。
“別看了,別看了……” 阿姆爺悄悄地拉著它。
猴王輕蔑地看著它這兩個最卑微的臣民,傲慢地走了過來。
“王……”阿姆爺把腰彎得很低,頭都快碰到地了。
它的王沒有看它,只是盯著像一具尸體一樣躺在地上的阿吉。
阿吉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這么美……
猴王一腳踩住它的腦袋,恥笑它。“你這樣下賤的東西,真應(yīng)該挖掉你的眼睛。”這個與阿吉從小一起玩耍長大的兄弟咬牙獰笑,“就憑你也敢妄想?”
“王,請饒了它……”阿姆爺把腰彎得更低,懇求著。
“你又是個什么東西?”猴王一腳把它踹了個跟頭,阿姆爺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繼續(xù)站起來彎著腰懇求,“王,請饒了它吧……它是真的遇到了羅布……”
“羅布?哼哼……”猴王哼哼了幾聲,踩著阿吉的腳又加了更多的力氣,阿吉的頭快被踩到泥土里去了。
阿吉還在看著她,她也在看著它們,眼睛依舊明亮著,或有一絲不忍,而更多的是冷漠。
“羅布”這個名字曾經(jīng)給猴王帶來過屈辱,現(xiàn)在它把這種屈辱發(fā)泄到腳下的阿吉身上。阿吉的脖子快被它踩斷了,嘴巴里開始汩汩地往外冒血。
阿姆爺自然知道猴王為什么容不下阿吉,絕不是因為那幾個被搶走的果子?墒,此刻它的勇氣已經(jīng)用光,再也不敢冒犯它的王。它怯懦地彎著腰,悲傷地看著將死的阿吉。
猴群中其余的猴子都噤若寒蟬,離得它們遠(yuǎn)遠(yuǎn)的,不管平日里阿吉跟它們生活如何,卻不值得它們替它說話——它們也從來不敢看那些王妃。
“你說我是該驅(qū)逐你還是該殺了你?”猴王彎下腰來,湊近阿吉的耳朵,“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連你也是……”
阿吉開始窒息,摔斷的骨頭已經(jīng)疼到?jīng)]有知覺,頸椎骨在胸腔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這些悶響從血液里傳到阿吉的耳朵里,卻讓阿吉很想笑。
“我想把你怎么樣就能把你怎么樣,你這個下賤的東西。”這位王者低聲嘲笑著被它踩入塵埃的兄弟,早就忘了它們擁有同一個母親。
“嘭……”
從一棵山毛櫸樹后面闖進來一個巨大的東西,黑白相間,兇神惡煞。
“羅布?!”所有的猴子都嚇了一跳,包括它們的王。
耿格羅布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一群猴子,它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也看到了被踩在地上的阿吉。
“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雞。”它問猴群。猴群四處逃散,惡棍的兇名像是瘟疫一般駭人,盡管它們中間甚至有一些從未見過它。
耿格羅布無奈地看著猴子們逃離,卻發(fā)現(xiàn)猴王沒有逃跑,它走過來問猴王:“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雞。”它比畫著,“有這么大,長得很丑,嗚嘎嘎地叫……”
猴王的腿有些軟,有點踩不住腳下的阿吉了,它也想跑,只是作為一個王者的尊嚴(yán)讓它耽誤了時間,這讓阿吉終于有機會喘一口氣了。
“你們看到了沒?”耿格羅布皺著眉頭問它們。
猴王搖搖頭,它覺得有些尷尬,它盡最大的努力想保持住自己的王風(fēng)。可是,盡管它是猴王,可也只是只猴子。在耿格羅布眼里,它是阿吉、阿姆爺還是猴王并沒有什么分別。猴子就是猴子,弱小得整天在樹上逃來逃去的臭東西。
“那謝謝。”耿格羅布扭頭走了,它禮貌溫良得像是一只小鹿。
“謝謝?”猴王驚異地看著耿格羅布消失在叢林里,然后笑了,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前俯后仰,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它跟我說謝謝……”
阿吉并沒有看笑得前俯后仰的王,只是在虛弱地尋找著那片金色的葉子。
“你聽到?jīng)]?它跟我說謝謝!”猴王惡狠狠地抬腳重新踩住阿吉。阿吉也開始笑,笑得比哭還難看。然后它想叫喊,卻喊不出聲音。
“你踩著的那個是阿吉吧?”
猴王的笑聲戛然而止,那惡棍怎么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