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細細地將宮城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通。
齊姜就著時斷時續(xù)的雨,昏昏沉沉睡了三天。
她毫無警醒地睡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于她全然無聯(lián)系。桑惜喚她,她聽不見,別說樓外的世界,就連她的內(nèi)房,床邊發(fā)生的事她都不知情。
醫(yī)師來過,隔著一塊白絹為她把脈,留下草藥讓桑惜給齊姜煎服。藥煎透了,她不喝,藥放涼了又端走了。
長衛(wèi)姬娘娘身邊的世婦來過,丟下話兒,桑惜替她跪領(lǐng)了,記下了,齊姜依然在睡著。
庖廚房的寺人來過,問吃什么,桑惜喚不醒齊姜,于是叫人供了些米粥和小菜自己用。
毫無警醒地睡著,睡得深沉。她緊緊地裹著被子,把頭深埋進去,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外人看來,微隆的被子仿佛只是沒有擺放平整,里面并沒有人。
“娘。”齊姜不時低聲喚著,一聲娘就像一聲輕輕的嘆息,借著這聲嘆息,她能回到記憶的最深處,它就像一根繩子,牽著齊姜,回去,回去,回到有娘的光陰里去,她幻想有娘的日子是安全的。
可她的記憶里,娘幾乎沒有真正存在過,填在腦海中的,全是別人說的,她不信,不愿信,她只確定一點是真的,娘的名字,蔡姬。她曾無數(shù)次輕輕念過這兩個字,當她寂寞時,這兩個給予她無數(shù)假想的字就像一雙溫柔的手臂,左右環(huán)抱她。
自從她能走能跑,在陽光下蹦蹦跳跳、快樂玩耍,宮中閑婆娘們的風言風語便伴著陽光不請自來,在齊姜幼小的記憶里生根發(fā)芽。小時候,婆娘們罵得兇,隨著她漸漸長大,婆娘們當著面不那么罵了,可一個個沖她瞪著白眼,樣子更加惡毒,她越來越美,婆娘們的眼白就越來越大。
“你看她長得像她娘嗎?我看還真有三分像,可千萬別太像了,不然長大后又是個浪蕩胚子。”
“將來指不定是個禍害,聽說主公差點被她娘淹死,得虧給送走了,紅顏禍水這話一點都不假。要是主公哪天害在她手上,這不就是妲己轉(zhuǎn)世嗎?你看她長得,越發(fā)像狐貍精了,眼神里都透著媚氣。”
“這小狐媚精留在宮里不太平!自從有了她,宮里上上下下沒安生過,連年打仗,今天伐蔡明天伐楚,她娘一天不死,齊國一天不寧!”
“她娘也夠狠的,把她扔在宮里,走的時候怎么不帶走?自個兒逍遙去了,浪貨生浪貨。主公當初應該把蔡國給滅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到底是主公的親生女兒,要是非得留在宮里,就讓她去侍候長衛(wèi)姬娘娘啊,這么養(yǎng)著,真夠好命的。”
“我要是長衛(wèi)姬娘娘,哼,就送她上她隔壁住著去,她娘教不了她,讓隔壁那幫老娘們兒小娘們兒教教她,哈哈!”
她的隔壁,真是個稀罕地方,白天黑夜喧喧嚷嚷,高墻深圍。聽說里面盡是些不穿衣服的女人走來走去,那些女人即便穿了松松的外袍,里面也是光溜溜的。那地方大門沖著宮殿外面的街市開,宮內(nèi)只留一個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闈門,說是門小聚財氣。
沒錯兒,那是個日進斗金的地方,人們管它叫“女閭”。國內(nèi)國外的商客、政客,有了銀子喜歡往那兒送,男人的欲望在里面能得到完全滿足。隔三差五會有馬車載著一車子美女住進去,主公曾經(jīng)愛上那兒嘗鮮,逢著絕色的上等貨,主公定要先嘗一道,再扔出去賺錢。
這地方是管仲一手操辦起來的,仲父治國水準一流,治理齊桓公的心更是一流。只消征收一些青磚筑幾道高墻,蓋幾幢樓,扔七八百個姿色中上的女犯人、女難民、女俘虜進去,然后把門一開,從此嘩嘩地往里進賬,這些美人根本不用花錢買,賺來的錢叫做“花粉錢”,貼補國用,算是很大一筆收入。
桑惜,便是從那兒撿來的。
齊姜躺在那兒想著,想著,模模糊糊想到了桑惜,也是個沒人疼的孩子。只是齊姜命好,她有親爹,就算她再背地里被那些失寵的、老而無用的閑婆娘罵,看在齊桓公的份兒上,齊姜大小是個主子。
桑惜是主公伐鄭時俘來的孩子,據(jù)說爹娘都死了,她糊里糊涂跟著一群半死不活的女俘虜被拐來,扔給了女閭的管事。管事的嫌她當時才五、六歲,白養(yǎng)著賺不到錢,還得照顧她怪麻煩的,正巧那天齊桓公前來取樂,見這孩子模樣俊俏,于是袖子一揮,指著隔壁小院:“讓她上齊姜那兒,給做個伴兒去吧。”
齊姜回憶不出她娘的樣子,倒記得桑惜初來時的樣子。烏黑的頭發(fā)臟得結(jié)成繩,臉倒是白凈,冬天凍得兩條清水鼻涕,拿手一抹,揩得衣服上到處都是。但她學過禮數(shù),見了齊姜會下跪,會端飯,知道怎么打水、用布巾洗臉洗手,一雙受過驚嚇的眼睛上哪兒都哆哆嗦嗦,她神經(jīng)緊張,夜里睡覺會狂喊著驚醒過來。她從來不哭。
那時候齊姜被秋媽媽帶著。秋媽媽是個過時的侍女,幾十歲的老人了,成天咳嗽,心眼好,反應遲鈍。“機靈點兒早進東殿侍候去了,就她那慢手慢腳,沒被趕出宮去算運氣。”閑婆娘們這么說過。秋媽媽是挺笨的,春天給她們穿著大棉袍遲遲不肯脫,秋風剛一吹也給她們穿上大棉袍,她們會得熱傷風,但沒受過凍。
秋媽媽很護著她們,不讓她們出院子亂玩。院墻和通向隔壁女閭的闈門太靠近,倘若被進出女閭的那些男人們碰上,他們會死盯著兩位青芽初綻的女孩兒不放,然后說些污言穢語輕薄她們。每到這時,秋媽媽拿出一股臭老婆子的潑勁轟他們,就算他們用吃剩的梨核、地上撿來的石子往秋媽媽身上砸,她也不怕。
在秋媽媽眼里,桑惜雖是奴婢,但也是爹媽生養(yǎng)的、需要愛護的小姑娘。可當桑惜干不好奴婢那趟活的時候,秋媽媽一樣會拿著竹枝教訓她:“想要立得正,你得先學會跪!這里是堂堂的齊宮,你給我看仔細了,甭管人家說什么鬼話,你侍候的這位就是正牌的公主!”
再后來,秋媽媽死了,是摔死的。她真的老了,端著齊姜用過晚膳的空碗下樓,一腳踏空了,想扶著欄桿沒扶住,人竟無知覺似地滾下樓梯,等桑惜和齊姜喊著秋媽媽跑下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斷了氣。
也許摔下去之前,秋媽媽已經(jīng)沒知覺了吧,齊姜想過,她希望秋媽媽不會覺得疼。
桑惜是在那一天才第一次哭出聲來的,齊姜在那個晚上和桑惜同枕共席。
燈枯油盡。齊姜昏昏又睡去了。
“娘,娘你過來看我一眼,就一眼。”齊姜覺著娘就在床邊,坐在她身子旁邊,她不自覺地把身子往里讓了讓,娘幫她掖了掖被子。
“娘!你來了么?”齊姜在心里問著。
“乖女兒,娘一直在這兒,娘從來沒走開過。只是你看不見娘。娘告訴你,這宮里可怕的事兒多了,你也得歷練歷練。膽子放大一些,我的女兒才不是怕三怕四的阿貓阿狗呢!”娘的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輪廓圓潤優(yōu)美,有著小巧的下巴,并不是人家說的狐貍精樣,相反,娘的臉有種母儀天下的味道。這種臉型,讓人感覺到的,只有美好。
“不就是吃塊人肉嗎?別怕,吃了就吃了罷,吃了,將來才不怕人家吃你。”娘說著說著就不見了。
齊姜往窗外看,隔著透紗,一輪明月正斜斜地掛在最上一層的窗欞上,風把云吹來了,明月笑著消隱去,風把云吹走了,明月笑著又來了。
一滴冰涼的眼淚順著眼角流進發(fā)里,她咬著嘴唇,陪著她的月亮也寂寂地笑了。
并不是接受救贖之后的歡喜,若不想被人烹宰,自己要變成一把利刃。
桑惜睡在外屋,隔著一層軟簾子,此時她呼吸均勻,但很輕。齊姜知道自己若是起身一動,桑惜馬上便會醒來,努力睜開睡眼問她哪里需要料理,齊姜只悄悄起了一半,頭靠在床板上,床板的堅硬讓她又清醒了一些。
秋媽媽也沒見過我娘,齊姜心想。她曾經(jīng)問過,秋媽媽說:“我哪記得你娘?我連我娘長什么樣都不記得。就算有娘,日子還不一樣?該你的日子,就是你的,人都是自己來,自己去,自己尋個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