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惜以為這又是爹和娘在陪她玩躲貓貓的游戲。
漫長的等待。
她困了,忍不住靠著暗門沉沉睡去了。
一覺醒來,桑惜輕輕摸到那枚十字銀鈕,轉(zhuǎn)三圈,按下去,啪的一聲,門開了道細縫,一道微光透進來,桑惜悄悄推開門,探出小腦袋。糧庫靜悄悄,她輕輕跳出來,向外面走去。
此后的記憶是紅色的,桑惜嗜紅如血,紅色成為她生命的符號,與她終生相伴。
血如河水沖洗著地面,大雨滂沱,竟怎么也化不開這滿地濃濃的鮮紅,充斥著血腥味的庭院中尸體橫陳!“娟姨!”桑惜撲上近前那還有余溫的身體,那是最愛逗她洗澡、為她剝栗子、梳辮子的乳娘,半尺長的刀口劃破她的頸項,她張著驚恐的大眼,仿佛臨死之前經(jīng)歷過異常痛苦的嘶喊。
她愣愣地往房中走,不時被腳下的尸體絆住,摔倒,一刀穿心的護衛(wèi)鄭柯,上午還在爹爹房中說話的家仆田伯,他們都死了。
推開客房,沒有人。“惜兒……”一聲微弱的呼喚從內(nèi)室傳來,桑惜跑進去,映入眼簾的是彌留的母親,她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看不出哪里有傷口,卻好像處處都是傷,血從她的頭發(fā)里滲出來,從她的衣服里溢出來。
“娘!”桑惜拼命搖著她,“娘你不要死啊!娘!”
“惜兒,要活下去……勇敢地活……前面黑……別怕!”母親努力地望著她,然后緩緩閉上眼,“娘!惜兒害怕!不要扔下我啊,娘!” 桑惜昏天黑地哭喊著。
彌留之際的娘親,留給桑惜兩樣東西。
桑惜不懂,但她將它們緊緊系在衣服上,暈倒在娘的尸體上,手里緊緊握住娘被刀劍刺中倒下時摔落在地上的發(fā)簪。
閃電想劈開這烏沉沉的天,雷聲震蕩著大地,發(fā)出凄厲的怒吼,大雨拼命想洗去這巨大的罪惡,但怎么也洗不凈。
這是齊桓公發(fā)動的一場屠殺,懲責鄭文公逃離首止會盟,率諸侯伐鄭國,圍新城,小小的邴邑幾盡被血洗一空,邑守大夫邴立人一家慘遭滅族,只有獨女桑惜活下來了。
城中還有些活人,老人、男人和孩子被抓到后統(tǒng)統(tǒng)殺掉,年輕女人被俘虜,桑惜是在士兵清城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本來想一刀殺了,但負責清城的百夫長說:“女孩留下,在女閭養(yǎng)兩年,給爺破瓜。”
偌大的邴邑,曾經(jīng)數(shù)萬人口,一夜間成為空城,它從此成了齊國的領(lǐng)地。
不知過了多久,桑惜在一輛破破爛爛的戰(zhàn)車上醒來。
好擠啊,似乎快被擠壓死了。
她扒著周圍的人身,從這些人身上散發(fā)出強烈的腥臊惡臭令她不能喘氣,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個角落里,上面人疊著人,仔細看看,全是衣裳不整的年輕女人,她們個個被擠得痛苦不堪。
透過縫隙,桑惜能夠呼吸到一點外界的空氣,她看見戰(zhàn)車正載著她們出城。
爹!邴立人的尸首懸吊在城門口。一面齊國戰(zhàn)旗獵獵地迎風招搖,仿佛在抽打著尸身。
又不知暈過去多久。
桑惜覺得車的底部很軟,原來她身體下面居然還墊著一個人。這個人的一只手緊緊摟著她,她的臉在桑惜的印象中已模糊不清,只記得她脖子細長,眉眼溫柔,她的身體很燙,桑惜如同坐在一團火上。
饑渴難忍,偶爾會有人拿些粗食進來,她不想吃仇家之食,但總有人硬塞進她嘴里,她看不清那些人的樣子。戰(zhàn)車進城,四周都是歡呼聲,彩旗在頭頂飄飛,桑惜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黏滯不暢的呼吸令她頭疼欲裂,從昏迷中醒過來,她的手還能動彈,摸摸衣服,母親給的東西還在,破破的衣衫上掛著一個硬長的物件,掏出來一看,是母親的發(fā)簪,不知被誰別在衣服的破洞上,戰(zhàn)車駛進一扇巨大的紅門,隨后停下來。
帶刀士兵粗暴地吆喝著,她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然后有人強行將車上的女人拉下去,她也被弄出來,有幾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尸體被拖出來,扔在一張張草席上,散發(fā)著魚腥般的臭味,她身子下面那個身體滾燙的女人,便在其中,她是什么時候死的?桑惜也許知道,當她感覺到她的體溫慢慢下降的時候,恐怕便是她咽氣的時候。
所有的女俘虜被弄到一個大池子里洗澡,有人在嘔吐,有人昏迷,都是長途勞累加上饑餓、擠壓、驚恐的結(jié)果。有人瘋了,光著身子四處亂跑,見人就瘋咬瘋喊,于是被拖出去殺了。
活下來的女俘虜成了女閭中的娼妓。
有人說女閭中的笑聲是最誘人的,女閭中的叫聲是最狂浪的,女閭中的那些身體是最柔軟的,任何一具身體拉過來睡一睡,都是醉生夢死的溫床。
她們所有人都經(jīng)歷過家破人亡,所有人的命都是在偶然中被撿回來的,這些命或許曾經(jīng)很值錢,但丟掉后再撿回來,便變得不值錢,活一天賺一天,反正都是茍延殘喘。
她們只有整日整夜地放縱自己,此生愿長夢不覺醒。醒來,只有更加清晰的記憶穿心刺骨,瞬間如一劍破壁,狂濤泄洪,山石坍塌,從此被絕望深吞,痛苦活埋。
桑惜在女閭生活了半年,跟著一個管事的老媽子窮混,像個小叫花子,吃剩飯,穿破衣,老媽子日常工作之一是提著熱水走進每一間妓房,往銅盆中邊倒邊喊:“水來了,記得洗啊!”
桑惜木然地看著男男女女在床上、桌幾上、地席上像動物一樣施展本能,她對這種情景厭惡至極。
她耳邊一直響著娘的話:“惜兒,要活下去……勇敢地活……前面黑……別怕!”
“要活下去,勇敢地活……前面黑……別怕……”桑惜吻著齊姜,輕輕咬著她的耳垂,聲若游絲地說。
綿軟的春雨安撫著這對無助的女孩,專注而悲傷。
雨消歇了,齊姜翩然如夢初醒,睜開雙眼,望著寶石藍的天空,晶瑩剔透的瞳仁里,映射出一道純凈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