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拜入孔門,和孔子探討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商品交換的基本規(guī)律:待價而沽。
價,是商品的價格。然而商品的價格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市場行情的漲跌在不斷地變化著。最好的商人,一定在商品的價格處于最高的時候賣出去,在處于最低的時候買進來。在一高一低之間進行交易,就會獲利無數(shù),這就是中國最古老的“貨殖之術”。
子貢無疑是精于此道的,然而老師孔子的一番關于商品價值的論述,卻令他陷入了思索:就拿玉器來說,原來除了自身的產(chǎn)地、質地和紋理,還有內(nèi)在道德上的附加價值。決定一件玉是否是稀世之物的根本,在于它是否有“德”。這是子貢從未聽說過的。
從這里開始,子貢才意識到:原來一個好的商人,可以賦予商品以更高的價值;相反,一個不好的商人,卻坐擁稀世之珍而不自知,將其稀里糊涂地當做尋常之物出售。只有商人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與商品的內(nèi)在品質相得益彰,才能達到“貨殖之術”的最高境界……
子貢這天晚上再也無法入睡。從外公蘧伯玉處回來后,他一直在思考著孔子關于“玉德”的一番論述……
因為蘧伯玉愛好玉石收藏的緣故,子貢從小也對玉石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在玉器鑒賞方面,很早就積累了一整套經(jīng)驗。因此,在4年前接過家族的生意后,他根據(jù)自己的愛好和特長,選擇了將玉器經(jīng)營作為主要業(yè)務。不管是去晉國、秦國,還是去楚國、吳國,他都能根據(jù)當?shù)氐那闆r,對各地出產(chǎn)的玉器做出準確判斷,在價值的估計上也八九不離十,從未有看走眼的時候。那些國家的玉器商人,都對子貢的淵博學識佩服得不行。可以說,幾年下來,子貢已經(jīng)成為一個卓越的玉器經(jīng)營商人,一向自負而爭強好勝的他,在這個行業(yè)中已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以精通玉器,愛玉、識玉、懂玉自詡的子貢,卻被孔子的一番話給鎮(zhèn)住了!
孔子所論述的玉,是子貢所從來沒有聽說,甚至沒有想到過的。同樣是一塊玉石,在子貢眼里,看到的是產(chǎn)地、質地和紋理,是在市場上具有怎樣的價值,以什么樣的價錢吃進、什么樣的價錢賣出……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玉的外在價值。孔子卻一眼看到了玉的內(nèi)在價值:和君子一樣珍貴無價的品質。玉,在子貢眼里不過是一件以稀為貴的“物”,在孔子眼里,卻是一個活脫脫有生命的“人”,是注重自身道德修煉的君子,是可以交談的,可以用來互相影響、砥礪進取的好朋友。玉,說到底就是天地造物賜給世人的一塊普通石頭,然而不同的人眼中看來如此面目迥異,其實投射在上面的正是不同人的內(nèi)心欲望和道德修養(yǎng)水平。
應該說,子貢一向是以“君子”自詡的。畢竟衛(wèi)國是君子之國,他的外公蘧伯玉又是著名的賢君子。在他小時候,外公也帶他見過其他諸如公叔文子、史魚等衛(wèi)國大名鼎鼎的君子。子貢一心以他們?yōu)榘駱,宛如匠人雕琢、打磨玉器一樣,將自己作為一個君子之器而嚴加修煉。
也正是因為他如此聰慧過人而嚴格自律,在青年人中是那么的出類拔萃,因此才在越國經(jīng)商的時候,引起了越國的一位姑娘勾環(huán)的喜愛。環(huán)是當?shù)匾晃挥忻母簧讨錾砀毁F,貌美智慧,不知道吸引了越國多少青年男子的目光。子貢來到越國經(jīng)商,和勾姓富商談一筆采購玉石的生意,生意并不大,子貢初涉商道,在經(jīng)驗和智慧上也沒有辦法和勾姓富商相比。但子貢不卑不亢,既不討好富商,也不狂傲自大。他的一切表現(xiàn)都符合一個“君子”的風度,令越國這個野蠻之國的姑娘勾環(huán),看得十分新鮮且心生傾慕。勾姓富商非常欣賞子貢,贊揚他年少有為,有禮有節(jié),將來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商界巨賈。聽說了女兒的心事,勾姓富商干脆向子貢提出,將女兒嫁給他!子貢在見了勾環(huán)后,也被她的貌美和溫柔所吸引,于是雙方就定了親。
一年前,子貢剛剛和勾環(huán)完婚,將勾環(huán)從越國接回衛(wèi)國來。勾環(huán)雖然是野蠻之邦來的,卻在子貢的調教下,非常注意孝順公婆,團結妯娌,使得子貢的父親端木巨和母親蘧氏交口稱贊。
這次,子貢從吳國經(jīng)商回來,給勾環(huán)帶回來不少珍貴的首飾,金銀玉器,琳瑯滿目,可是勾環(huán)卻顧不得去一一欣賞。
“阿賜,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環(huán)兒,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阿賜,你先說!”
“我今天去外公那里,碰到一個人,是從魯國來的圣人孔仲尼……”于是子貢把自己和孔子不期而遇,聽孔子論述了一番“玉德”的經(jīng)過,詳細告訴了勾環(huán)。勾環(huán)心不在焉,也聽不懂這么深奧的內(nèi)容,只是胡亂地點著頭。
“那有什么?不就是遇到了一個怪人嗎?我這幾天聽人說,咱們這里來了一個魯國的怪人,原來是他呀!”
勾環(huán)是從街坊鄰里的閑談中,得知孔子師徒一行來到帝丘的。只不過傳言很亂,說什么的都有。
“對了,環(huán)兒,你要告訴我什么事情?”
“我……”
勾環(huán)話到嘴邊,卻又忽然臉上一紅,將話又咽回了肚子里。畢竟,有些話是不方便說出口的。她默默地將子貢的手捉住,輕輕地、羞澀地放入自己懷中。
“阿賜,你這次回來,應該會多住一些日子吧?”
“為什么這么問?”
“爹和娘都著急抱孫子,我想,我想……咱們結婚1年多了,也該有個孩子了……這樣你再出去做生意,走多遠,去多久,我有孩子在身邊做伴,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不會夜夜想你……”
“對不起,環(huán)兒,我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委屈你了。”子貢憐愛地將她擁抱入懷中,輕輕吻著她……
勾環(huán)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希望和丈夫有一個孩子,為自己的生命開辟一片全新的天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子貢當然不會拒絕他;但子貢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在事業(yè)上、學問上、道德上都希望有所建樹的“君子”,他也有自己明確的追求,期望能把自己的生命和精神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這一念頭,在他有了幾年經(jīng)商的職業(yè)生涯之后愈發(fā)強烈而明晰。
由于從小出生在君子之國、仕宦之家,子貢周圍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都是關于個人的道德修煉以及為百姓謀福利的政治追求,是一個個坦蕩無私的君子。他還以為天下人都是如此。
可是等他年紀漸長,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也是分等級的,分君子和小人、賢與不賢、孝與不孝的,有人追求道德修養(yǎng),但也有人追求私欲享受;有人喜歡潔身自好,偏偏另有人喜歡同流合污。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決定了不同的品質性格,不同的品質性格又決定了不同的人生目標的設定與追求,并最終導致了一系列不同的人生行為。
而隨著子貢開始經(jīng)商,走出衛(wèi)國,到列國去行走,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才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超出了想象。
而在所有的人中,最令子貢覺得看不起的,就是商人。子貢本身在接過家族生意的時候,并沒有認為做商人有什么不好。他的祖父、父親都經(jīng)過商,是真正的君子,即使經(jīng)商做生意,也是一派的君子作風。商業(yè)經(jīng)營當然一定要牟利,但不是應該得到的利潤一定不拿;即使應該得到的利潤,也要別人先拿,自己最后再拿。正因為受到他們的熏染,子貢才覺得商人沒什么不好。
可是等子貢入了這一行,去列國間行走,和做各種生意的商人打交道,子貢才知道商人這一行業(yè)原來這么復雜。而大部分的商人都是一副唯利是圖的嘴臉,張口閉口全是銅臭,似乎不談錢就不會開口說話。在山珍海味的酒桌上,在歌舞升平的娛樂場所,子貢和他們一起稱兄道弟,表面上看起來好不快活,可是在他的內(nèi)心,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微弱地喊著:“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結識了那么多的大商人,自己也從一個初入行的小商人,到成為受人尊敬的富商大賈,可是他卻并沒有功成名就的感覺,也并沒有感覺到越來越多的金錢給自己帶來快樂,相反煩惱卻增多了!
他開始思索:生命存在的價值是什么?人生在世的意義是什么?難道僅僅追求這個生命在活著?還是追求賦予這個生命一個脫離現(xiàn)實社會的廣闊空間,將其在精神世界里提升到無限高的天空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