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即,子路來到老師的房間,對老師說:“老師,外面來了儀邑的‘封人’,他說往來此地的君子,沒有他不曾一見的。如今聽說老師要從這里經(jīng)過,他特地來拜訪,不知道老師見不見?”
“是嗎?那就請他進(jìn)來吧!”
孔子雖然旅途勞累,但他這個人性情寬容,隨和。尤其經(jīng)歷了魯國的風(fēng)波,和在衛(wèi)國的備受冷遇后,他更加意識到,自己要行“天命”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也許終自己有生之年,都不會看到“大道”的推行。但惟其如此,他才更加珍惜每一個機(jī)會,向每個接觸的人進(jìn)行教化。
即使是儀邑這樣小小的一座邊城,即使是“封人”這么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員,孔子也一樣重視!
當(dāng)下,子路出來將“封人”帶進(jìn)孔子的房間,孔子見到“封人”是這么一位白發(fā)蒼蒼的長者,執(zhí)禮甚恭。
雖然是在旅途中,子路還是遵守規(guī)矩,將“封人”送進(jìn)老師的房間后,自己就掩上門退出來了。
剛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子路就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好奇的師弟,包括子貢也在這里。
“子路師兄,那個‘封人’來找老師談什么?”
“是呀,老師向來都是與千乘之國的國君,以及道德、學(xué)問極高的君子才進(jìn)行談話的,和一個守關(guān)小吏談什么?”
“啊呀,他該不是聽說老師在魯國被驅(qū)逐,在衛(wèi)國又被冷遇,特地來羞辱老師的吧?”
聽了眾人七嘴八舌的問詢,子路覺得眾人的顧慮都不無道理,開始有些后悔,自己盲目替“封人”引見了。
“大伙兒放心,我看那老頭似乎并無惡意。”他安慰眾人道,“說不定他只是來和老師討論一些道德學(xué)問上的問題。”
“我看也是!”子貢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候也說出自己的見解,“那老頭進(jìn)來的時候,我注意觀察,發(fā)現(xiàn)他的神態(tài)不卑不亢,眉宇間雖然有些執(zhí)著,不過他的心地一定是善良純潔的,是位君子!”
“也許是位隱士呢!”子路聽了,忽然想起老師當(dāng)日對隱士的評價,“隱士獨善其身,君子兼濟(jì)天下。如果他真的是一位隱士,那么他這番見了老師,得到的收獲一定比40年加起來還多!”
眾人從各個角度揣測著,小聲議論著。其間,子路幾次去老師門外,傾聽里面動靜,卻始終不見談話結(jié)束。
終于,老師房間的門開了,孔子從里面率先出來,“封人”在后面跟著出來,一臉的興奮神色。
“子路,”孔子把子路叫到跟前,“你代我送一下客!”
“是!”
“還有,這位大人要請大伙兒喝酒!我有些累了,就不和你們一起熱鬧了!你問一下大家,看誰愿意去。”
“是!”
子路最愛熱鬧,聽說有酒喝就高興。當(dāng)即招呼了一眾師兄弟,除了顏回外,其他人差不多都欣然答應(yīng)。
雖然是倉促之間,“封人”邀請大家歡宴的地方,還是做了一番準(zhǔn)備:地方足夠?qū)挸,美酒佳肴,琳瑯滿目。
“封人”是主人,又是席中最長者,理所當(dāng)然由他來主持今天的酒宴。眾人都希望聽他談一談,在和老師孔子的一番交談后的感想。
“在座的各位都是年輕人,我的兒子和孫子的年齡,也和你們差不多。但今天我卻要聲明一點,我寧愿作為你們的兄長,而不是父祖之輩和官員身份,來與你們進(jìn)行這一場非正式的談話。”
他這番話,正合大家心意,一下子拉近了與諸人的距離。酒宴的氣氛也因此而輕松、熱烈起來。
“今天的第一杯酒,我建議一起來敬你們的老師仲尼先生!”“封人”舉起酒杯,帶頭一飲而盡。
“干杯!”
眾人紛紛干杯。
“封人”卻不忙喝第二杯酒。“我喝這杯酒之前,想講一講我的心里話。實不相瞞,我今天一早就得到消息,有一個在魯國被稱為‘圣人’的孔丘先生,要從我管轄的這片土地上經(jīng)過。我還聽說,這個孔丘在帝丘很受大王的尊重。我這個人,沒有讀過什么書,但從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毛病,喜歡與人辯論。越是聲名顯赫的君子,我越是要出難題來刁難他們。40年中,從我這里經(jīng)過的君子不知道多少,但被我刁難而難堪的,也不在少數(shù)。如今聽說有這么位孔丘先生要來,我覺得簡直從來沒有過的興奮。我苦苦思索了一天,準(zhǔn)備了很多個問題。”
眾人聽他這么說,不由地都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子路也皺起眉頭,才知道“封人”果然來者不善。
“你們放心!”“封人”顯然也察覺到了眾人的緊張不安,先出言安慰眾人,然后接下去說道,“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等我一見到仲尼先生,不知道怎么,只與他的目光一相接觸,我就覺得有什么堅硬的東西在我內(nèi)心里融化了。本來準(zhǔn)備的問題,一下子都忘到了腦后。說起來,我的年齡還虛長仲尼先生幾歲,但我在仲尼先生面前,卻分明覺得自己是一個心地潔凈、純白的孩子。我聽仲尼先生講起他的‘大道’,講起他對這個世風(fēng)日下、人心混亂的天下,所仍然抱著的希望。聽他講一個真正有道德、有學(xué)問的君子,如何才能做到不憂、不惑、不懼……我在進(jìn)去的時候,還想問一問仲尼先生,是否為在魯國失去大司寇的高官厚祿而有所失落,但我聽了仲尼先生一番話,卻明白了,他所以被尊為圣人,不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利而來到世間的。他肩負(fù)著上天所要他傳播的天命,要喚醒所有在這個庸庸碌碌、紛紛擾擾的世間沉睡的人們,讓大家一起來推行和實踐‘天道’。即使世道人心已經(jīng)衰敗如此,可是仲尼先生卻毫無怨尤,心甘情愿將天下人的苦難一肩挑起。我不知道這叫做什么,對了,我在宣揚大王的政令的時候,經(jīng)常先振動一個木鐸,以提醒和吸引大家注意。我想,仲尼先生就是這么一個代表上天,來向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宣揚上天教化的‘天之木鐸’吧!我今天就是被這種‘天音’喚醒了!”
畢竟上了年紀(jì),“封人”一說起來就嘮叨個沒完。他自己也發(fā)覺了這點,不好意思地道,“我說得太多了,耽誤了大家喝酒,不好意思。來,我敬諸位一杯,略盡地主之誼,大家隨便喝!”
此后,便是酒過三巡,眾人不再拘束,熱鬧地吃喝起來。只有子貢,一直在心中默默思考“封人”的話。
“‘天之木鐸’?”他從來沒有聽到有人這么比喻老師,覺得比喻很新鮮,也很貼切。“我不也是和這位‘封人’一樣,一聽到老師這個‘天之木鐸’振動的‘天音’,就被吸引了嗎?看來,我舍棄家族的生意,放棄照顧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的責(zé)任,而追隨老師,是正確的。”
這一夜,子貢在夢中似乎還在聽到“天之木鐸”振動那種美妙如天籟的清脆而空靈的聲響……
第二天一早,眾人跟隨孔子一道來到城門口,城門早已大開,“封人”恭恭敬敬地在路邊迎接,上來為孔子牽馬而行,一直送出城很遠(yuǎn),才停在路邊。等孔子一行人去得遠(yuǎn)了,他還在張望……
過了儀邑之后,眾人繼續(xù)向晉國進(jìn)發(fā)。很快就又來到一個衛(wèi)、晉之間的小邑:匡邑?,是周天子當(dāng)年在這里冊封的一個很小的諸侯國。這種小國方圓不過百里,分布在中原大地上,零零星星,都是周天子的親戚和一些雖然有功但是不怎么突出的大臣所分封得到的。像匡就位于魯、衛(wèi)、宋、鄭之間,是幾個國家紛紛爭奪的對象。一陣子是這個國家的附庸,另一陣子后又投向其他的國家,經(jīng)常搖擺不定,如同滾滾江流上的飄萍一樣,隨波逐流,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這天,孔子一行人來到匡邑?鬃拥能囕v在前,本來由子路駕車,但隨行的顏刻卻提出,由他來代替子路駕車,理由是子路道路不熟,而他當(dāng)年曾經(jīng)跟隨陽虎帶著魯國的軍隊來討伐匡人,因此對這里的地理情形非常熟悉。
和子路交換了位置以后,顏刻一邊駕車,一邊給老師介紹,他當(dāng)年跟隨陽虎來到匡地的情形。
“老師,您看——”顏刻在車子上用馬鞭一指,“匡人被頻繁的戰(zhàn)爭給嚇怕了,修筑了環(huán)形的長長的城墻,原來四面都有城門,只可惜屢經(jīng)戰(zhàn)亂,城門都被毀壞,他們也不愿意費力氣去重新修筑了。喏,就是那里。那個豁口,就是當(dāng)年我來到時的城門。我就是從那里進(jìn)去的!”
孔子聽了顏刻的話,本來一直在掀著簾子看,現(xiàn)在也從車廂里出來,在車子上手搭涼棚觀看仔細(xì)。
城垣蒼涼,荒草萋萋?梢韵胂螅蹅サ某情T如何毀于戰(zhàn)火,而當(dāng)年的戰(zhàn)況又是如何激烈!
“唉,我聽說,當(dāng)年陽虎對待匡人非常殘暴,你們在這里一定很不受歡迎吧?”孔子問道。
“是!”顏刻不敢有所隱瞞,“這里民風(fēng)強(qiáng)悍,匡人久經(jīng)戰(zhàn)亂,對于作戰(zhàn)都非常有經(jīng)驗,而且不怕死。我們傷亡很大,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才拿下城邑。陽虎為了泄憤,破城之后殺了很多人。”
“唉,陽虎雖然是以國君的名義出兵,但所作所為,卻完全依照個人的好惡,而不顧道義。他這么做,也實在太殘暴了!我當(dāng)時所以拒絕他的饋贈,就是早就看出來,他是一個不懂得‘仁義’的人!”
“是呀,我也是覺得陽虎那家伙一味亂來,天性殘暴,不是可以追隨的君子,所以才離開他!”顏刻大聲道。
師徒二人正在談?wù)撝,忽然響起一陣馬蹄聲,一人一騎,馬上一個中年漢子,從孔子身邊經(jīng)過,詫異地回頭看了孔子一眼,聽從顏刻口中說出“陽虎”二字,又飛速掃了顏刻一眼,催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