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從日本人的投降說起。1945年暑假，從來不懂得政治更不知國際形勢為何物的將近11歲的我，來到鄭誼老師家里，與眾多的同學(xué)在一起聽老師講戰(zhàn)勝日本侵略者的意義。一下子，歷史課上得知的鴉片戰(zhàn)爭、英法聯(lián)軍、八國聯(lián)軍、甲午海戰(zhàn)的知識都激活了。即使是日偽時期小學(xué)課本里也充滿了這些恥辱的記錄。我體驗到了愛國主義的情操有多么強烈與悲壯。從老師家里出來，我不發(fā)一言，我想著的是我應(yīng)該為偉大的祖國、為中華民族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國民黨軍隊的到來也曾受到了夾道歡迎，還有一次說是蔣到北京了，我們中小學(xué)生也上了街，神馬也沒看見，蔣沒有乘敞篷車。順便說一下，那時的中小學(xué)生最喜歡說“神馬”了，神馬就是“什么”的重讀。罵人可以說“神馬東西”或“神馬玩意兒”。新近網(wǎng)上火起來的“神馬都是浮云”，其實是老調(diào)重彈，而且多數(shù)人被神馬繞進去了，以為有多玄妙。許多新東西可能很舊，許多舊的東西未來可能打扮一新，再次行時出彩。我們的創(chuàng)造比我們想象的更貧乏。
日本剛剛宣布投降的時候，我聽到的輿論最初對蔣是有利的，鄭老師講到“新生活運動”也用的是完全正面的話語。新生活運動可能相當成功，在2011年的一個電視連續(xù)劇里，提到打“素麻將”，既玩麻將而不賭現(xiàn)錢，興許符合新生活運動的要求。1945年與1946年，讓老百姓失望的是接收大員的表現(xiàn)與“大員”的稱謂。看得出，蔣對于“勝利”完全沒有準備，急急忙忙地拉上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接收平津。這只能使國人的敏感的愛國主義神經(jīng)受到挫傷。大員云云，絕對地脫離群眾，沒有任何親民的行動哪怕只是作秀。還有，由于汪偽也一直沿用著中國國民黨的名義，他們搖身一變，在例如淪陷區(qū)的《小實報》上發(fā)表聲明歡呼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乃至高呼什么蔣的“萬歲”，令人起疑。頭一天，《小實報》正面報道的還是日偽的“官方”活動與言說。
我認為蔣沒有一批真正的志同道合的“同志”，在他的國民黨里堆積著太多的庸人、寄生蟲、鼠目寸光與無用無能之輩。早在他們狼狽逃竄之前，他們在政治上精神上信心上已經(jīng)垮定了。在共產(chǎn)黨的強大的輿論攻勢面前，國民黨差不多是失語狀態(tài)，他們沒有口號、沒有綱領(lǐng)、沒有說法、沒有旗幟，更沒有自己的歌曲，他們只有腐敗、自私、講情面、互相糊弄、混日子與低水平的暴力手段。
蘇聯(lián)與蘇共瓦解的教訓(xùn)，咱們應(yīng)該汲取，當年孫中山先生建立的充滿英雄主義與獻身理念的國民黨的教訓(xùn)，咱們也應(yīng)該認真總結(jié)。首先，你要面對挑戰(zhàn)，敢于承擔歷史的責任、發(fā)出自己的富有創(chuàng)意的聲音來。不要失語，不要搪塞，不要只知照抄照轉(zhuǎn)、照本宣科、空話連篇——那就是失語啊！
2008年播出電視劇《潛伏》以來，呼啦一下子到處是諜戰(zhàn)片，是汪蔣共日混戰(zhàn)。至少有一點是真實的，日本投降了，汪偽中一些人搖身一變以重慶的國民黨身份取代南京的汪偽身份。我記得的有1946年接替汪精衛(wèi)擔任汪偽政府主席的陳公博被國民政府處決。還有川島芳子以中國人的出身起日本姓名幫助日本侵略者，被槍決。當時的《小實報》上報道，此女被要求服刑時穿白色衣服被拒。而李香蘭以日本人的出身、中國人的假象幫助日偽，不算漢奸，在初審被宣判處死刑，后來在李拿出自己的在日出生的證明后，她獲無罪釋放。有趣的是，據(jù)她自己回憶，她的這個保命證明是她的一位蘇聯(lián)朋友幫她拿到手的。我的初中老師講到此事，頗為不平。無干系的老百姓，似乎更愿意看到紅極一時的人五人六在形勢發(fā)生變化后受刑赴死的狼狽——看到當初威風凜凜的大家伙倒霉，小人物才過癮，才能出一口鳥氣。而周佛海，一會兒被國民黨重新起用，一會兒被判處死刑，一會兒被蔣保成無期徒刑，我記不清了。直到解放后，《中國青年》雜志上還討論過周佛海的私德與政治罪狀的事。有一個說法，就是周的字寫得好。周最后是死在國民政府的監(jiān)獄里的。
接收大員的貪污腐化、道德淪喪，鮮明地展現(xiàn)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里了。我相信這種題材的影片，對國統(tǒng)區(qū)的人心，起了重大作用。國民黨政府失策點之一是它的“接收”完全脫離了群眾，它的接收與治理沒有任何政治上的理念追求，沒有任何像樣的說辭。他們竟然一點也不懂得做群眾工作，更不要說群眾路線了。統(tǒng)治者的日益無能化，而有知識有能力的人日益反對派化、革命化，這樣的舊中國，還混得下去嗎？
更不消說的是到處都是饑荒，是貧民，是乞丐，是流浪無助的殘疾人，是貧富的懸殊。舊社會的乞丐，形形色色。有的哀哭；有的用磚頭砸著自己的胸口“叫街”，砸得胸脯紅一塊紫一塊青一塊；有的跪在街頭，面向人最多的地方，用利刃當眾劃破自己的腦袋，半是感動半是恐嚇，好讓周圍的人給錢救濟；有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季，穿著破爛的單衣進入你家的門洞，完全是必死的決心與場景，家主看到這種情況，連忙拿出金錢與食物，只求乞丐換一個歇腳的地方，怕就怕他死在你家的門洞里。乞丐中還有神經(jīng)失常者、攜帶兒童者、缺胳臂少腿者，人過于可憐了會顯得恐怖。
還有日偽時期大街上公開營業(yè)的“土膏店”——大煙館。國民黨政府后來取締了。還有被視為極其墮落的舞廳。還有前門的娼妓集中的八大胡同。還有北平城內(nèi)的規(guī)模如山、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還有幾乎天天可看到的報紙上的報道：一個窮孩子，靠在垃圾堆中撿煤核為生，一天他撿到一個變了質(zhì)的魚頭，他吃了這個魚頭，中毒而死。
如果我說舊中國如同地獄，這僅僅是就外觀談外觀，就視覺印象談視覺印象，我無意在2011年再補充進行推翻舊社會的煽動。
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到處的破破爛爛，是到處的病病歪歪；是到處的缺胳臂少腿、又瞎又聾、五官不全、極端骯臟、身上的瘡口吸引著飛蠅；是被劣質(zhì)的化妝品所涂抹的，身上似乎發(fā)著腐尸的氣味的女人；是到處的愚昧無知粗暴而又卑賤；是一個空心的存在，有政府，有警察，有唔唔泱泱的行人與車輛，有吱嗷吱嗷地叫春的流行歌曲，有綁票的土匪，有憤怒的青年，有“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決心，只是沒有主心骨，沒有信念，沒有目標，每天早晨起來都不知道今天應(yīng)該干點什么。舊中國是一個空心的存在，是一個等候滅亡的大膿包，是一個等候歷史的處決槍響的死刑犯。無數(shù)愛國志士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不亡，是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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