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氣象”這四個字，對于每一個受過最簡單的教育的中國人來說，應該都不能說是陌生的，在不同年代不同版本不同學齡級別的教科書中，在那些從來沒有權(quán)威過卻又始終權(quán)威著的歷史學家的著作中，我們一再領(lǐng)略過這四個字承載的不朽光榮、輝煌樂章和無比的自豪與民族的驕傲。
不過，經(jīng)歷了狂熱、困惑、磨難、抗爭、希望的時代后，全身心關(guān)注現(xiàn)實社會發(fā)展的人們，對什么“秦魂漢聲”、“唐風宋韻”往往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盡管這些名揚四海的歷史曾使我們的民族情懷那樣地翻江倒海，難以平靜，留到現(xiàn)在的也不就是殘塔斷垣、破磚爛瓦？也不就是經(jīng)過官方刪改過的舊卷古籍？在邁向現(xiàn)代化異常艱難的中國當代社會里，似乎越來越少有人肯面對歷史嘆息幾聲，或?qū)ψ嫦鹊奈拿骱蛣?chuàng)造感慨幾番。
中國有不少人醉心于急功近利，自然地理和社會環(huán)境所釀成的天性常常束縛著人們只注意于眼前的東西，缺少自我反思的睿智目光，缺少超越歷史歲月的理解。
比起日本研究隋唐歷史對他們的影響，不由得使我們認識到一旦掙脫政治和地域利益的羈絆，推開塵封網(wǎng)結(jié)的窗門，徜徉于理性的歷史長廊中，就會中肯地面對舊有的興衰局限，沖破眼前的教條信念去延攬八面來風，作出有益的新發(fā)現(xiàn)。
在我們中國，許多情緒化的社會評判規(guī)范，雖然堂而皇之地傳之久遠，卻包含著極大的盲目性和不公正性。我們?nèi)鄙偃祟惼毡橐饬x上的價值啟蒙。
因此，當我?guī)е枷胍苫蟮男迈r感，埋首于塵封霧罩中的發(fā)黃文獻，翻檢那些被歲月過早地拋棄了的瑣事和細節(jié)，沉思那些或隱或顯的歷史事件，端詳那些似曾相識又覺全然陌生的人物，順藤摸瓜地瞻仰我們民族最開闊放達的時期，情感的驚嘆與懷疑的痕跡不時使我撫案無語，心靈震顫。
你能相信嗎？
——在隋唐交際前后約一百年間，仿佛造化的著意安排，奇跡般地聯(lián)袂出現(xiàn)了一系列睿智文武的倔強女性。像影子一樣跟隨著開國皇帝隋文帝的獨孤皇后，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牢牢地控制著夫君的意志與感情。作為帝王的知音，她沒有宮廷深院一般爭寵傾軋那種怨毒詭計，而是帶有馬上女子那種視死如歸的果敢之風。此后，工于心計且“女寵篡國”的武則天，居然革了唐朝的命，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皇。剛?cè)岬怪玫奶浦凶谂c韋皇后，陰陽錯位的唐肅宗與張皇后……，還有那太平公主、安樂公主、武惠妃、楊貴妃……，哪一個不是在爭權(quán)奪利的漩渦中險些斷送了大唐江山。盛世中的女性都與政治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亂世、衰世里的女性反都與政治無緣，這究竟是“禍水”還是“福水”？
——被描繪成荒淫無度“色狼”的隋煬帝，始終眷戀著他的正妻蕭后，一生只有三個兒子。而被頌揚為一代偉人的唐太宗卻有14個兒子、21個女兒，且不說他那有名無名的殯妃究竟是多少，單說他強娶弟媳婦為妾，似乎也符合當時的“胡俗”。于是，他的兒子納父親的小妾為皇后，他的重孫子迎兒媳婦為貴妃，統(tǒng)統(tǒng)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后世道學家斥罵為“臭漢臟唐”的風流韻事，則被當代史學家改為“漢風胡俗喜相融”。
——家喻戶曉的杰出佛教大師唐玄奘，竟是在唐太宗奪取西域的急需下和威逼他“還俗輔政”的壓力下，寫出了彪炳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大唐西域記》，書名突出的是“大唐”，而不是什么“玄奘西行求法記”，并寫上了“奉詔撰述”幾個字。很了解官場、佛事、人世之間關(guān)系的玄奘，違心地放下自己獻身佛經(jīng)翻譯事業(yè)，不得不出入于皇宮：陪皇帝、謝皇后、看太子、交王侯，猶如穿著袈裟的御用侍從。唐代看破紅塵的僧人中，處于上首大德地位的法藏、神秀、善無畏、金剛智、不空等等，都無法成為徹底出世超脫、斷絕雜念的方外人士，或多或少地作為“內(nèi)供奉”依附于皇家。
——對漢藏文化交流有過極大影響的文成公主，官方的正統(tǒng)史書上竟沒有她的一篇傳記，到現(xiàn)在人們?nèi)钥甲C不出她是誰的女兒。我們閉眼就能想象出這位蒙受特殊榮寵——其實是“冒名頂替”的“公主”，如何懷著惆悵、含著淚珠踏上了白雪皚皚、高原峻嶺的古道。她鑄成了民族的正劇，卻釀就了個人的悲劇。作為唐蕃政治軍事通婚和好的女子，我們不知道她如何克服語言障礙、適應生活風俗，也不知道她與松贊干布的感情是否如文學家渲染的那樣如膠似漆，還不知道她與松贊干布正妻尼婆羅（今尼泊爾）尺尊公主如何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我們只知道她在喇嘛教中被尊敬為“綠度母”（觀音化身），也知道作為“和親”的導演唐太宗，即使在吐蕃軍事進攻下也不肯把自己眾多的親女兒嫁出一個。
——延續(xù)了1000多年的科舉制度從隋唐興起，科舉考試中的詩歌成為文化輝煌的表征，從而激起了古往今來多少文人的贊嘆與向往，整整一代人沉迷在推敲字句、韻律吟誦的創(chuàng)作中，雖繁榮了文學卻犧牲了科學。被詩化的知識分子雖然生活在中國古代的巔峰時期，可沒有一個人認識到科技對社會進步的巨大作用。《自然科學大事年表》收錄的統(tǒng)計資料表明，中國截至明末以前的185項科學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兩漢35項，魏晉南北朝22項，唐代17項，宋代30項，明代20項。唐代科技成果從數(shù)量上不如前朝后代，從內(nèi)容上看三分之一屬于注釋、編纂和傳播。按照傳統(tǒng)的評估，中國的四大發(fā)明似乎都在大唐盛世被冷落耽誤。
——列為唐代第一號權(quán)閹宦官頭子的高力士，一直被那些不齒沒有陽剛之物的正統(tǒng)史學家貶為陰險奸邪的小人。但近年具有可靠價值的高力士墓碑出土，卻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忠君敬賢、嫉惡憐弱的新形象。他傾心輔佐皇帝不惜冒死協(xié)助誅滅“女禍婦妖”，他誠心誠意地尊重賢臣名相的治國主張，他多次設(shè)法協(xié)調(diào)君臣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他不顧忌諱力保被廢的賢淑皇后和地位可危的太子，他好言提醒皇帝要分辨是非防止決斷失誤，他指責奸臣當?shù)牢鋵响杈共铧c被皇上砍頭，他也違心揣摸皇帝心事做了一些“高級奴才”無法躲避的事，但他一切都以皇帝的眼色為指南，更沒有因為李隆基失去皇位而怨恨冷落他，主仆、君臣之間的生死友情顯得極為難能可貴。
——以“口蜜腹劍”、“笑里藏刀”著稱的李林甫盡管文化水平不高，鬧過讀錯字白字的笑話，但他絕非無才之輩，為吏干練、辦事利索、經(jīng)驗豐富、嚴循法律，有著令人信服的領(lǐng)導能力，不僅主持過大規(guī)模法律條文修訂和中國第一部行政法典《唐六典》的制訂，而且大力主張起用經(jīng)過基層鍛煉辦實事的“吏治”之才。他城府深沉、外圓內(nèi)方，在風云多變的官場上手段圓滑又心狠無比，常操勝券擊敗對手。他能執(zhí)掌天下權(quán)柄19年卻和主子始終相安無事，除了曲意奉承外，能說他沒有一點正當贏人的本事么？
——氣宇軒昂、風度翩翩的廣東人張九齡，是一個正直卻浮夸迂腐、聰穎卻不諳世道的典型書生。雖然恪守儒家傳統(tǒng)的文人竭力推崇他，甚至美化他的“先知先覺”、“忠直毋曲”，實際上張九齡不懂財政經(jīng)濟，主張法律以人情為基礎(chǔ)，看不起沒“進士”學歷的行政之才，更不贊成提拔不懂禮儀制度的基層官員，對一切具有變革舊制意義的措施都采取消極態(tài)度，全盤采用老祖宗傳統(tǒng)文化的治國方略。加上他執(zhí)拗的倔脾氣和內(nèi)質(zhì)軟弱的性格，自然不討皇帝長期的欣賞，也斗不過政壇上的官僚，擔任宰相僅4年就結(jié)束了開明點綴、文壇花瓶的生涯，而且從此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各種版本的中國文學史都十分贊譽李白“白首不墜拏云志”的狂傲瀟灑，塑造出“醉圣詩仙”的奇特形象：他敢怒敢罵的宣泄性格，高揚人格的浪漫，蔑視權(quán)貴的個性，意氣昂揚的大志……，似乎全是尊重歷史客觀的原貌。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我們知道的李白，除了他自夸的豪言壯語和詩人天真夢幻的氣質(zhì)外，更多的是他一生應酬周旋或奔走干謁于達官顯宦之間。他依靠皇帝妹妹與著名道士這條“終南捷徑”，被皇帝召入宮禁，獻長賦作艷詞，做侍詔交王侯，很想建功立業(yè)一展宏圖。“賜金放還”后留戀不舍皇宮，漫游路程交接的絕大多數(shù)是官員，恭敬的應酬絕沒有傲岸越禮的行為，甚至代筆宣城太守向奸相楊國忠上“效忠信”。即使他被流放身處逆境，還總想著攀龍附鳳仕宦官場，只是痛恨那些阻礙他當官入京的小人時，才說一些獨立耿介、蔑視權(quán)貴的氣話。一個人既懷有強烈的從政愿望，又要堅持個性的縱情解放，這二者實在難以得兼、齊頭并進。
——隋唐時期是中國佛教、道教的黃金時代。香火興盛時僅女尼、女冠達到幾十萬人，既有出身高貴的殯妃公主，也有身份卑微的貧女娼妓。許多人倒不是看破紅塵尋求歸宿，而是擺脫世俗綱常倫理約束更為自由風流，賦詩唱和、游玩宴飲、談情說愛，甚至同席共枕、吟風弄月。佛、道兩家為了爭取紅男綠女信徒，和尚采取最通俗的“俗講”，內(nèi)容不是佛經(jīng)而是借孟姜女、王昭君故事大講淫穢鄙褻之事，“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黃衣道士則更絕，以女色對女色，讓那些粉白黛綠打扮好的女冠，花枝招展的升座表演“真訣”，吸引了青年男子擠滿道觀之外。有一次唐宣宗微服私訪，見長安女道士個個濃妝艷抹、招蜂引蝶，大嘆褻瀆教門有損清規(guī)，一氣之下竟把她們通通趕出道觀，以絕風流韻事。
——一生寫過3000多首詩歌的“高產(chǎn)作家”白居易，在50歲以前真實地反映民間苦難和同情婦女薄命。不過他年輕時也喜歡風流，曾在長安和元稹倆人“密攜上長樂，偷宿靜坊姬”。一首《長恨歌》更是把男女戀情推上了不同生卻共死的極端，以致近代考據(jù)者得出以下詩句全是性生活后的體驗妙筆：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里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到了晚年，心態(tài)厭倦老邁的白居易仍然借聲色自娛，蓄家妓多人。侍妾除小蠻、樊素二人外，還有菱角、谷兒、紅綃、紫綃等人，而且全是蘇、杭美女。他在洛陽履道里的府邸，小橋流水，湖泊掩樹，假山巧立，紅樓飛廊，自號“醉吟先生”、“香山居士”。由“人民號角”變成了隱退的“超脫詩人”。
——一個根本不是農(nóng)民的人領(lǐng)導了一場被稱之為“農(nóng)民起義”的運動，他就是黃巢。這位出身于鹽商家庭的公子，善擊劍騎射，喜養(yǎng)亡命好漢，講演辯論口才極好，從沒有干過一天老實巴交的農(nóng)活。他兩次科舉考試不中，渴望躋身官場的仕途堵死，氣憤之下率領(lǐng)山東大漢造反。幾經(jīng)砍殺幾經(jīng)坎坷，他也總想接受朝廷招安封官，昏庸無能的皇帝卻偏偏連個節(jié)度使也不給他，這能不激怒他“革命到底”嗎？于是他自號“沖天大將軍”，利用藩鎮(zhèn)割據(jù)無人“勤王”賣命的大好時機，直入長安登上帝位。遺憾的是，入城“農(nóng)民軍”的蛻化腐敗比他自己還來得快，爭房子、搶女人、索財物，不到四個月就被迫退出京城，從此走上了覆亡的道路。應該說，這不是他個人的不幸，歷史上也從來沒有一個“農(nóng)民政權(quán)”不走這樣的路。
這都是歷史事實。絕非故弄玄虛的“別出心裁”。往往我們的歷史學家有意回避這種“歷史”，怕引起“爭論”被一棍子打死。
內(nèi)心壓抑和精神負載的是，時至今日，我們?nèi)圆荒軐⑦@種“歷史”轉(zhuǎn)化或兌換成真情實感。那種所謂只看抽象“大節(jié)”、不睬具體“小節(jié)”的空洞研究，造成了多少史家凝重逼仄的“曲筆”。
其實，我們的煌煌盛世不怕抖摟“陰暗”，我們的杰出人物不怕坦懷“丑陋”。健全的史實、放達的人格、真實的文字，才是讀者諸君期盼的“歷史”。
如果一千多年后的歷史，還怕什么“標新立異”、“異音反調(diào)”的評論，那么我們的歷史學家的確應該遭受白眼。
事情還深刻在，我們列舉的史實，都不是古書上無意義的偶然巧合，或是作者突然腦子閃光迸出的幾滴火星，一切都是隋唐發(fā)展歷程的必然結(jié)果。在力圖超越具體史料殘缺和傳統(tǒng)文化局限的考察中，我甚至認為可以斷言：長孫皇后、魏徵、武則天、姚崇等等著名人物，都可以從新的角度重新加以研究評論。
越是超越時代軌跡來看隋唐，越是環(huán)顧悠長的兩頭來看“盛世”，我們越有理由相信：文化的全面沖撞和社會文明的變化發(fā)展會帶來人物評價的兩種截然不同結(jié)論，甚至包含自身淤積的歷史性誤會和個人命運起伏沉浮的體驗。當然，也有自己今天的意識、情感。
讀者也許已注意到，我們的卷首似乎文不對題，用了許多篇幅寫了許多似乎與“漢風胡俗萬象融”不相干的事情。
是的。漢風胡俗的融合不是單一的或瞬間形成的，也不是僅憑袒胸露乳的女性服裝和長安酒肆中胡姬獻杯的白腕，我們必須了解盛世時代那些人物的基本心理與思想觀念，這比那些生硬地用婦女改嫁次數(shù)、貞女節(jié)婦數(shù)額來證明“胡化”深刻得多，也比那些單純地用胡食、胡語、胡帽來說明種族融合有趣得多。漢風胡俗的相融是一種通過血液流涌汩汩的精神面貌，是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熔鑄后的精魂活力，說到底，是人的內(nèi)在更新氣質(zhì)而不是外表強悍風俗。
哦，好了好了，歷史不容閑情。還是少空洞地論述什么“夷狄”民族風俗，或少鸚鵡學舌地贊頌什么盛唐“氣魄宏大”，而是邀請讀者與我們一起去采訪歷史，因為歷史是人的歷史，是一面鏡子，它能照出人的風貌乃至白骨，復活真知的青春……
真實歷史只存在一種。不同經(jīng)歷感受的人心目中，卻有不同、至少是不盡相同的歷史，于是就有了許多個版本的歷史。甚至一個人也可以有幾個版本的“秘史”。知道一點歷史的不同版本，似乎比只知道一個版本要更能了解人、生活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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