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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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小城唯一的一家修理皮鞋的鋪子,門臉不大,但生意旺盛,小城的人都把皮鞋拿到這家鋪子里修補。能來修鞋的人除了市里的富人和職員外,就是洋人了,還有不少跑買賣的生意人。拿到鋪子里的皮鞋,有男鞋也有女鞋,樣子不下幾十種,里面有不少是歐美盛行的式樣,其做工十分考究和漂亮。因此,這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有高超的手工技術,才能把破損的地方修補得不失其原有的樣子。
鋪子里原來有兩個伙計,加上老板共三個人,老板夫婦沒有孩子,家務活都由老板娘干,飯菜也由老板娘做。夫婦待兩個伙計溫和體貼,伙計對老板夫妻更是敬重實在,干活很賣力氣。
秉泰在這里落下了腳,吃上了小城的第一頓飯。從此,他開始了學徒的生活。學徒期間,要嚴守規(guī)矩,不僅要眼里有活,還要手腳麻利、勤快,師傅讓你干活,不能有任何怨言,更不能隨便向師傅問長問短,只能在一旁為師兄干些零碎雜活。
秉泰很滿意這份來之不易的活計,干起活來特別賣力。自從師傅收留了他,鋪子里所有的雜活便都交給他干了。早晨,他要幫助師母生火做飯,還要把鋪子打掃干凈、摘門板、掃門外的街道、擦玻璃等。他沒有絲毫怨言,賣力地干著鋪子里所有的雜活。他比師兄們起得早,比他們睡得晚,來鋪子沒幾天,師傅就喜歡上了這個鄉(xiāng)下的小伙子。
細心的秉泰發(fā)現(xiàn),師傅的活總是干到一半就交給師兄干,有時,師傅拿到一雙上等的皮鞋,都要在夜里干,秉泰感到師傅有些活是背著師兄們干的,他并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在一次偶然的對話中,他才知道了師傅與師兄之間的關系。
一個早晨,秉泰為師母生好火以后,就去鋪子里打掃衛(wèi)生。早晨,鋪子特別安靜,師傅與師母的說話聲便從墻縫里傳了過來。師母說:“我說,老頭子,這小伙子來了快一年了,你還不教他點兒手藝,我看這孩子挺機靈的,人也老實,厚道,要不,我們收他當干兒子吧!”
師傅說:“我近來也琢磨著是時候了,這孩子有眼力見兒,人也勤奮,不是那種奸猾的孩子,你看,自打他來了以后,這里比以前干凈多了。他話雖不多,可心里有數(shù),這孩子使得!
在手藝人的行當里,師徒關系一向是復雜和緊張的。跟師傅學手藝,首先要獲得師傅對你的信任,再加上百倍的勤奮,天長日久,師傅才肯將真的本領傳授給你。而當你有了本事,就意味著搶了師傅的飯碗。所以,即使是師傅的得意徒弟,也要為自己留一手絕技不能傳人的。還有的師傅,寧愿把絕技帶進棺材里,也不傳人。除非遇上了真誠厚道而又聰明善良的徒弟時,師傅才會在適當?shù)臅r候,教給你傳家手藝。而秉泰也越來越期待著有一天師傅能將真經(jīng)傳給自己。
秉泰來到小城一年以后,一條通往家鄉(xiāng)的鐵路通車了,這讓他異常激動。有了這條鐵路,他就不用再徒步回家了。
學徒期間,店里管吃住,但沒有工錢,三年出徒以后,老板才會按月發(fā)給伙計工錢。秉泰一沒有學到本事,二沒有錢,三年他不能回家看望爹娘,只能在夜里睡覺的時候,想一想家鄉(xiāng)的親人們。
學徒的頭一年,他除了在這間不大的鋪子里忙活著各種雜事,并沒有時間上街去轉一轉,即使師傅放假,他也是在鋪子里干活。盡管,他還沒有干上修補的活計,可是,他卻記住了師傅和師兄們是如何把一雙開了線的皮鞋縫好,又是如何將一雙走了形的鞋子修整完美。每當他干雜活的時候,總是會偷偷地看上幾眼師傅的手法,暗暗地記住要領。他很是佩服師傅的絕活——經(jīng)過他的手以后,一雙舊皮鞋修補得根本看不出有縫補過的痕跡。難怪客人們都愿意把上等的有毛病的皮鞋拿到這里來修補呢。
又過了半年,師傅才開始教秉泰干一些基本的活。秉泰一教就會,一針一眼做得特別精細,令師傅十分驚訝。
師傅問他:“小伙子,你干過這個活嗎?”
秉泰紅著臉告訴師傅:“師傅,我……我……嗯……每次鋪子休假,我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練習走針線,客人拿來的每一雙新款式的皮鞋,我都會趁著師兄不在的時候,把鞋樣畫下來,等大家睡下后,我就拿出來細細地琢磨著,這鞋子越看越上眼,日子久了,就記住了!闭f完,秉泰的臉漲得通紅。
師傅看了看秉泰,不再說什么了。他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充滿靈氣,憨厚誠實的接班人了。
從那以后,師傅便開始教秉泰一些技術活,告訴他:“小伙子,基本工可不能偷懶呀!”師傅的這句經(jīng)典話,讓秉泰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三年的學徒生活結束了,秉泰由一個毛頭小伙子,變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成熟的英俊青年。實際上,他的手藝遠遠地超過了他的師兄們。作為小字輩,他仍然十分尊敬師兄們。他從不張狂,仍然打掃著鋪子的里里外外,還像以前那樣本本分分,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逛大街。三年以后,老板發(fā)給他的工錢,他一分錢也不舍得花,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琢磨各種皮鞋的質地,色澤和它們的造型上了。
日復一日,逐漸地,他感到縫縫補補有很多技術可學。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這座小城里沒有一家做皮鞋的店鋪。這么多洋人住在這里,他們又是那么喜歡穿皮鞋,而靠海的小城受益于海洋性氣候,路面上沒有沙土,在這里穿皮鞋根本不用擦。一個大膽的想法此刻誕生了。
到了第四個年頭,秉泰修補皮鞋的手藝已經(jīng)超過了師傅,鋪子里的生意也因他的技術越來越好了起來。這個時候,師傅又招了一個學徒工,而店里的主要活計便由秉泰和師兄三人分擔起來了。
秉泰仍然默默地干活,可是,他明顯地感覺到師兄們的目光中有一種不舒服的眼神時常射向自己。他心里清楚,師兄們已經(jīng)不再把自己當成小徒工了,而是當成競爭的對手,暗中與自己叫勁。很多時候,秉泰受到他們的排擠,不過,他既不想與他們爭奪什么,也不想與他們鬧得僵硬不合,他看重的是四年與師兄們相處的感情。這種兄弟般的情誼絕不能為了一點小事就被破壞得一干二凈。此時,秉泰開始認真地考慮自己的將來了。
1908年晚夏的一天,師傅放大家的假,師兄們都去逛街了,師母也出門買東西去了,店里只有師傅和秉泰。秉泰仍然在干活,他手里拿著一雙紅色網(wǎng)眼高跟女鞋,那是兩天以前,一位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年輕女子,拿著這雙皮鞋來到店里,面帶懊悔地用生硬的中文說:“我的皮鞋壞了,請修理一下吧!睅煾到舆^來一看,有些為難。這是一雙新皮鞋,樣子十分漂亮,做工考究,正好在中間的網(wǎng)眼上被什么給鉤破了。秉泰看到師傅為難的表情,他想,如果拒絕女顧客,客人會失望而去。如果接下來做不好,又會砸了這里的生意。正當那位女子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師傅的時候,秉泰對師傅說:“讓我來試一試吧!”
師傅擔心他干不了這個活,心里有點兒怨他不該跨過自己去接活?杀┎⒉辉谝鈳煾档牟粷M,他接下了這個活,認真地修補起來。
當他把這雙修補完的皮鞋拿給師傅看的時候,師傅居然沒有看出任何修補的痕跡來,師傅眼睛里閃現(xiàn)出喜悅的目光,讓秉泰感到從未有過的慰藉。師傅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臉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他拍了拍秉泰的肩膀說:“看來,你是有心計的孩子,把活做成這個樣子,就沒有什么可以難得了你的事情了。四年了,你比我都強了!慚愧吶!”
秉泰趕忙插言道:“不,不,師傅,如果沒有你對我的指教,我怎么會有現(xiàn)在?你是我的恩人,我娘常說,得人點滴之恩,要涌泉相報。我在這里做活四年,師傅的善良與寬宏,讓我受益匪淺,買賣人要的是誠實與信譽,我會銘記一輩子。師傅,我打算辭退這份工作,回家看看我的爹娘!
師傅不明白秉泰的意思,有些慌亂,剛才的那種喜悅一掃而光,他的目光突然暗淡下來:“怎么?你要走嗎?你不回來了?”
秉泰知道,師傅不舍得他離開?墒,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打算。四年的生活,他把師傅夫婦看成自己的爹娘,除了做鋪子里的活外,還常常幫助他們干一些額外的活,師傅有意收他為義子。
看到師傅失去喜悅的面孔,秉泰誠懇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中年男人沒有感到意外,他早已看出來這個小伙子有心計,憑著他的手藝和為人,將來是塊好料兒。他明白了,這間小鋪子已經(jīng)容不下這個小伙子了。
幾天以后,師傅為秉泰餞行。臨走,秉泰再次跪在師傅面前,請他們夫婦原諒自己離開這里。
天高任鳥飛,秉泰在這家修補店里的經(jīng)歷,為他今后的人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四年當中,小城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德國人加快了對這里的建設,碼頭和港口相繼建成,鐵路開通,使小城迅速成為這一帶對外貿(mào)易的主要口岸,商業(yè)也呈現(xiàn)出繁榮的景象。
四年以后,秉泰再一次來到海邊,那碧波蕩漾的海水,那湛藍的天空,那盤旋飛揚的海鷗,都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激情。四年了,他竟然沒有看過大海,就連這里著名的商業(yè)街都沒有去過,他的眼界只有鋪子那么小,他沒有過分的企望,只有一個念頭,好好學手藝。在這個行當中,他除了勤奮,就是鉆研。四年中,他忍下多少眼淚,吃盡艱辛,可他那山東人的純樸與憨厚的本色,卻始終沒有褪掉。從師傅那里,他學到了待人的誠意與大度。
小城變了,她變得更加美麗動人了。秀麗的山坡上建起了更多的德式建筑,德國總督府和官邸,皇家風范的古堡,徹底改變了這里的風貌。國家第一條旅游公路從這里開通,游客逐年增加,各種旅館和療養(yǎng)院、私人別墅迅速發(fā)展,游客從亞洲和世界各地慕名而來,雖是晚夏,海灘上卻仍然矗立著十幾座更衣室。
秉泰站在這風情萬變的沙灘上,此時此景,與四年前站在此處相比,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只想在這里找口飯吃的少年了。四年前,他孤獨無靠,兩眼一抹黑,是師傅收留了他,并教會他一手技術,才使得他有了今天。
在這片洋人統(tǒng)治下的土地上,一棟一棟的建筑拔地而起,其中蘊藏著更多的商機,他要抓住它們,要讓自己的夢想在這里實現(xiàn)。他感到四年的學徒值得,受到的艱辛值得,他在四年中,懂得了人生,學會了忍耐,也學會了尊重別人。盡管,他沒有受過更多的教育,但他對藝術的追求卻越來越強烈了,他把矗立在山城上的建筑當成藝術,而將它們縮小以后,那各種各樣的皮鞋就是一種縮小的建筑。它也有結構,那鞋型就是主體,那色彩及式樣就是建筑上的雕刻及裝飾。如果說,建筑是一個框架的話,那么,它的外表則需要精心地去裝飾,才能獲得更多的欣賞價值。同樣,穿在人們腳上的鞋子,把它做得美麗動人,素雅高貴,將會給人的外表增輝不少。他認為,鞋與建筑物只是大小不同罷了,作為藝術,它們是同等的。
望著那一棟棟紅色屋頂?shù)男⊙髽清e落有致地遍布在那翠綠相間的綠樹叢中,看著那車水馬龍的商業(yè)街。他決定在這里打造一番天地,但,他絕不能和自己的師傅搶生意,他的那個大膽的想法更清晰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讓小城擁有一家皮鞋店!
四年了,他的腳上仍然穿著老娘當年為他納的布底鞋,他已經(jīng)縫補過多少次了。此時,他眼望天空,向天發(fā)誓:等著我吧!小城!而后,滿懷自信地離開了沙灘,乘坐火車直奔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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