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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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鷹”的皮貨受外國人的喜歡,不僅僅是他們技術(shù)上的精湛,還有自己獨特的設(shè)計,使用上等的皮料,做出的每一件成品都是一件工藝品,很多特殊腳型的客人都愿意到這里來做皮鞋。有的客人喜歡在相冊的表面雕上花鳥,“天鷹”也會滿足這種要求。在箱子上雕龍是“天鷹”的絕活,父親要求每一件皮貨都出自于手工,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給客人帶來更大的選擇空間,滿足他們的任何要求。父親就是這樣精心打點著這個龐大的買賣。
細細想一想,舜瑤發(fā)現(xiàn),父親待伙計們寬宏大量,他從來不會跟伙計發(fā)火。記得有一次,一家人正在吃飯,賬房先生把父親叫了出去,告訴他某個伙計的母親生病需要請假回家。父親聽后,馬上問清情況,讓賬房預(yù)先支付工錢,又從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錢來讓賬房先生給伙計,讓他回家好好照顧老人。麥?zhǔn)占竟?jié),父親準(zhǔn)許伙計們回鄉(xiāng)下幫助收麥子。即使這個時候是店里最忙的季節(jié),父親也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一個來請假的伙計。他是從田地里滾出來的人,明白土地對農(nóng)民有多么重要。正是因為父親的大度與謙和待人,伙計們干活從來不偷奸;R孕膿Q心,每當(dāng)?shù)乩锸丈蟻硇碌竟鹊臅r候,鄉(xiāng)親們也總是會送到霍家讓父母嘗一嘗鮮。
看到自己家與伙計們之間的特殊友情,舜瑤對父親和母親純樸的為人和善良的言行肅然起敬。她第一次走進伙計們使用的伙房,對父母的敬意便更深了一層。
伙房比她想象得要大許多,三十多平方米,立著三個大灶,一個用于燒水,一個用于蒸饅頭,一個用于炒菜。有五個專門做飯的伙計為所有干活的伙計做飯。伙計們在哪里睡覺,在哪里洗澡,她一概不清楚。她知道,家里每天要用幾袋子面粉做漿糊加工鞋子,一年到頭,這么一個大家需要多少糧食?她根本就不知道?吹郊依锒逊诺男迈r蔬菜,她又想起了大姑一家。
越是快要離開家,她就越發(fā)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過去。她也強烈地感覺到父親的不安。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姐隨丈夫去了重慶,二弟出去找紅軍,雖然有信來,但也是只言片語。二姐住校,不能經(jīng)常回家,F(xiàn)在自己又要離開這個家,一去就是四年。父母為孩子除了操心就是付出,近來父親做事總有點兒心不在焉,母親似乎也心事重重。
父母的樣子讓舜瑤去北平念書的高興勁兒減少了許多。在去北平的前一天晚上,父親把她叫到了客廳,母親微笑著看著她,父親面色和悅可親,大哥笑瞇瞇地注視著她。
父親見舜瑤的表情有些拘謹,便親切地對她說:“三丫頭,你考上大學(xué),別提我有多高興了,這是我們老霍家的榮耀!你只管好好念書,家里的事情不用掛記著,你大哥抽空會去看你的。記住,要好好念書呀!生活費用,家里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
看到父親日夜為家為買賣操勞,看到父親疲憊的臉,又聽到父親親切的囑咐,舜瑤的心里翻騰起來,她輕聲地對父親講:“爸,我用不著很多錢,再說,同學(xué)帶多少,我也不知道,帶多了不好!
祥濤在一旁說:“三妹,錢還是多帶點兒方便,要不,我在北平給你開個賬號,用起來方便也安全!
父親慈愛地說:“孩子,先帶足了半年的生活費,你這孩子平時太省了,應(yīng)該學(xué)會用錢,到了北平后,千萬別省著自己,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學(xué)習(xí)累了,出去看看戲什么的,在外邊吃吃飯,需要什么盡管跟家里講。”父親平時很少跟孩子講話,但在那一天晚上,卻講了這么多話,舜瑤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溫暖,她感激地望著父親。
父親接著說:“聽說那邊冬天很冷,如果衣服不夠穿,告訴你媽,做好后給你寄去。一個人在外,一切都要小心吶。北平近來也不平靜,專心學(xué)習(xí),不要去外邊參加什么活動,在外面還是要少說為好!备赣H千叮嚀萬囑咐,他對女兒去北平念書有一千個不放心。
父親終于停下來不再說話了。母親才開始講話,她愛憐地對舜瑤說:“孩子,聽說北平的冬天很冷,我給你準(zhǔn)備了幾套絲綿長旗袍和呢子大衣。去了后,若不夠,馬上告訴家里,可千萬別冷壞了身體。”
等母親的話講完以后,祥濤站起來走到舜瑤的面前,囑咐她說:“三妹,我會照顧好爸媽的,你需要錢就開口,別太苛刻自己了!彼,這個三妹從來沒有主動開口向父母要過錢,即使給她零花錢,也總是攢下來,然后又全部退給父母。他擔(dān)心三妹舍不得用錢而壞了身體。
與父母談完話,舜瑤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整理東西,看到母親為自己新買的很多小物品,又看到母親為自己做的那么多衣服,還有父親親自給自己做的皮鞋,她又心情惆悵起來。她默默地一個人邊整理衣物邊想著心事。
這個夜晚樓道里安靜極了,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外邊柔和的晚風(fēng)把窗簾吹得輕輕地飄動著,舜瑤走到窗前,望著清澈的月光,又把眼睛望向遠處,這里已經(jīng)變成屋脊的世界了,除了屋頂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安盛路真是一寸土地一寸金吶!平時學(xué)習(xí)緊,她沒有時間去觀望窗外,現(xiàn)在看到了密集的房屋緊緊連接的情景,令她感到不好意思。難怪父親要在郊區(qū)買地建廠呢!想到自己一心只是念書,忽然泛起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感。
就在這時,從樓下傳來音樂聲。舜瑤感到奇怪,這么晚了,大哥還在聽音樂嗎?她知道,家里的唱片除了大哥和大嫂外,別人都不去動它們,她并沒有太在意這個音樂聲。又過了很長時間,音樂聲還沒有停下來,她放下手里的東西,輕輕地走下樓,朝著音樂傳出來的客廳走過去。
一道柔和的燈光從門縫里射了出來,周圍靜悄悄的,舜瑤透過那個門縫朝里面看去,只見父親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他的右手拿著一個空煙斗,左胳膊支撐著頭,靜靜地望著天花板。
在舜瑤的印象里,平時這個時候父親早已去休息了。再說,父親從來也不聽音樂,雖然,有時在教堂跟著大家一起唱幾句圣歌,但是她根本就不相信父親能夠聽懂這些西洋音樂。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難過,父親是以這種方式來解脫心中的不安。望著父親在燈光下的背影,她心里一陣辛酸,趕忙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她知道,每當(dāng)大哥與父親商量事情的時候,父親才會拿出那只空煙斗來,父親聽音樂似乎是頭一次。不!她猛然想起來,在二弟離開家的前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個時候坐在沙發(fā)上聽過音樂,樣子和完全現(xiàn)在一樣。
父親是一個不輕易流露感情的人,他為了兒女們的前途和學(xué)業(yè),做出讓孩子們出去見世面的決定,實際上,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多么舍不得孩子離開自己呀。每一次孩子離開家的時候,舜瑤都能看到父親的臉上有一種難舍的復(fù)雜表情。那個時候,她還不能理解父親的心情,此時,她卻感受到了父親是在用一種他聽不懂的音樂來舒緩自己的感情。
父親細膩的感情沒有逃過舜瑤的眼睛,她慶幸自己有一個好父親,同時,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拿出一個好成績來讓父親開心。
舜瑤躺在床上,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著想著,熱淚奪眶而出,打濕了枕頭。直到天亮,才漸漸睡去。
母親與舜瑤談過話后,就休息去了。她坐在燈光下做針線,等著丈夫。她了解丈夫此時的心情,沒有去打攪他。在她的一生中,她和丈夫共同度過了生意上的種種難關(guān),那個最初的小鋪子現(xiàn)在變成了擁有工廠和三個門面的大買賣,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人,然后,又一個個從自己的身邊離開,她也舍不得。但她絕不會去阻攔孩子們正當(dāng)?shù)囊。二兒子走了以后,丈夫很長時間夜不能寐,他擔(dān)憂,他焦慮,他在不安中度過了日日夜夜。十個兒女,要分父母的十次心。
母親為舜瑤準(zhǔn)備了整整兩大箱子的衣服,還做了厚厚的被褥。舜瑤看到這一切,心里暖烘烘的!罢媸,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
父親早已吩咐祥濤,讓他停下手里的活,送三女兒去北平。舜瑤執(zhí)意不同意父親的決定,可是,父親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孩子,現(xiàn)在與你大姐去北平念書的時候不一樣了,到處都在打仗,火車上又有鬼子兵,還是讓你大哥陪你走,家里也放心。”
母親給三女兒準(zhǔn)備了不少吃的,她不停地囑咐著:“孩子,學(xué)習(xí)緊,可別忘了吃飯,累的時候,沖碗奶粉墊墊,做飯時放些干蛤蜊提提味。”
美好的假期結(jié)束了。1938年8月末,霍家送第一個女兒去大學(xué)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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